可他還是將這宮裏的人際想簡單了。


    不出五日,那塗公公又親臨造辦處,點名叫他到跟前。


    原本阿綾以為自己會被找晦氣,不想對方竟不計前嫌,還樂嗬嗬委了新差事給他,說是娘娘缺個台屏,要別致些的花鳥圖。


    “書綾啊,這多久能繡好啊?”此次塗公公倒也收斂,隻拍拍的肩,順帶捏了一把手臂。


    阿綾心中一抖,堪堪忍住不適:“半月便好。”他本想說八日,可這先頭一開,怕是會得罪其他幾個繡匠。


    “那好,半月後我再來找你。”說完走得幹脆利落。


    難不成……上迴還是自己誤會他了?那僅僅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無意冒犯?


    宦官多出身悲寒,若不是走投無路,誰會進宮自毀身體當個閹人呢……混到如今的地位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念及此,阿綾不禁過意不去,對這差事更上心。


    他試著揣摩主子們的意思,貴妃娘娘風頭正盛,既開了口,便不會想要個普普通通的花鳥圖。


    他仔細查閱典籍,妃再受寵也還是妃,鳳凰不能亂秀……那繡隻孔雀好了。


    孔雀既是吉祥鳥,又是愛情鳥……孔雀配……牡丹嗎?寓意富貴吉祥……嘖,似乎還是有些落俗了……


    下了值,他與阿櫟迴到住處,從櫃子裏取出包袱攤在桌上打開,從一摞書中翻找到沈如交給他的《繡典》與《刺繡紋樣考》。


    坐在桌前翻了才沒兩頁,便有人敲門。


    孔甯提了一籃紅到發紫的李子:“主事給的,叫我們每人拿兩顆嚐嚐鮮,咦?這是……”


    他伸手就往包袱皮裏摸,阿綾眼疾手快,先他一步,自然而然將錦布一蓋,遮起了那隻隨身攜帶的白玉簪,粲然一笑:“你吃過了嗎?酸不酸?”


    孔甯收迴了撲空的手,轉而捏上一顆李子:“還沒,剛分完,剩下這幾個我都拿過來了。那簪子好漂亮……是你的?”


    “啊?嗯。”阿綾收包袱進櫃子,岔開話題,胳膊肘在桌上抱怨道,“娘娘隻說要花鳥,也不知她喜好是什麽……”


    “淑貴妃娘娘似乎是武家出身,除了年輕,跋扈了點,沒聽說有什麽特別的好惡,差不多就得了吧。半年前我給他打了一對花絲鐲,賞了十兩呢。”孔甯訕訕一笑,“還以為上次的事塗公公會找機會怪罪,沒想到他還挺看重你,我看這之後少不了你的好處。”他說著,伸手就往阿綾臉頰上捏了一把。


    這話怎麽聽著酸溜溜的……阿綾淡淡賠個笑,沒爭辯什麽,隻覺得這手下的有點狠。待孔甯吃完李子走了,他跑到鏡前照一照,果然被捏紅了一塊皮肉。


    “阿綾……”阿櫟鼓了鼓腮幫子,明明隻有兩個人的屋子,卻忽然壓低聲音說起悄悄話,“我聽說這個孔甯跟塗公公的關係,不一般……我總覺得他言語裏不對,卻又聽不出哪裏不對……”


    阿綾微微一怔,這果真不是自己的錯覺,連心思大條的阿櫟都能感覺到。


    他故作欣慰地拍一拍阿櫟的肩頭,語重心長:“……阿櫟啊,你終於長大了……這一趟京城,我們總算沒白來。”


    皇宮……不喜歡……


    第25章


    禦用造辦處設在宮城內,離禦書房隻消走兩刻那麽近。


    工匠們的住所在宮城東門外,每日卯時憑腰牌進宮,宮門落鎖前離宮,不得擅留。


    天氣迴暖,宮裏迎來了喜事,年輕的淑妃被太醫診出已有三個月身孕,時隔多年,皇帝終於又要迎來新皇兒,大喜之下晉她為淑貴妃,抬了一個品級,後位懸空多年,如此一來,她頭頂上就隻剩一個協理六宮的皇貴妃了。


    阿綾總算接到了差事,與其他幾個禦用的裁縫、織匠、繡匠一同,替即將晉升的淑貴妃縫製冊封禮所用冠服,孔甯他們也開始趕製皇妃專屬翟冠。


    淑妃乃正二品,與他曾熟知的太子妃冠服稍有不同,皇妃的霞帔用妝花織雲霞紋,無需刺繡,阿綾隻需繡鞠衣與褙子的金線團鳳紋即可。


    他被孔甯提點過,說他年紀最小,來的又晚,做什麽都要學會看前輩們的顏色。就好比他這手速,太快了,顯得別人不如他勤勉似的。於是阿綾繡繡停停,有意配合其他人的進度。


    可這造辦處的氣氛不比曾經的繡莊,每個人的嘴巴都咬的死緊,至多見了麵相互行個禮點個頭,而後各自沉默地做分內之事,仿佛生怕一個交友不慎,哪日就被牽連了。


    阿綾來了這許久,沒結交到什麽人,除了偶爾下值後和阿櫟一同,約上年紀相仿的孔甯去館子裏吃一頓,再無其他事好做,百無聊賴。


    今晚阿櫟多喝了幾杯,睡前忍不住感歎一句:“早知道就留在玉寧了,這種地……”


    “阿櫟,別胡說。”阿綾適時打斷他,畢竟隔牆有耳。


    “是。是我又不謹慎了……不說了,快睡吧……”


    阿綾替他抽掉發髻上的素銀簪,脫了鞋,蓋上被子,悄悄歎了口氣,其實阿櫟沒說錯什麽。


    雖然他從小顛沛,早適應了既來之則安之的生活,但來到這裏還是不免後悔。京城與想象中大相徑庭,他興致勃勃而來想要一探究竟,可這天下人都心向往之的繁華之地,似乎隻有無窮無盡的規矩與束縛。


    玉寧府裏雖也有貧富之分,人卻大多活的愜意自由。


    哪像這京城,天潢貴胄,達官顯貴與普通百姓,卻由一圈一圈高聳的城牆門樓隔開來,並不互通。


    權利的最中心是皇帝後妃皇子公主們所居住的宮城,前庭除軍機處等要地,還設有擔負衣食住行之責的造辦處,禦茶膳房,等皇家專屬機構。


    向外擴張一層城牆,則是皇親國戚達官顯貴居住的皇城。皇城內王侯將相府宅林立,雖囊括秀麗的湖光山色,閑雜人等根本不能擅自行走,更不可無故接近皇家祭祀所用的太廟,社稷壇與蠶壇。阿綾他們的活動範圍無非是幾家食肆酒館罷了。


    而皇城再外頭一圈,是文武百官,朝廷的各部各寺所在的內城。六部五寺,翰林院皆設於此。


    至於小官小吏以及真正的平頭百姓,市井煙火,統統被高聳的塔樓城牆隔在南邊,那裏叫做外城。


    阿綾在黑暗中歎了口氣,就連這些也統統都是道聽途說。他不像孔甯,父母家人就住在外城,每月初一十五可出城放風。


    來此的兩個多月裏,他日複一日,天不亮便起床,收拾妥當後沿著同樣的路線入宮上值,而後寸步不離造辦處的院子,直至下值,原路返迴。


    早知如此……何必……唉,算了,不想這些有的沒的。


    阿綾翻了個身,聽著阿櫟均勻的鼾聲入睡。


    轉眼,造辦處的院中栽的紫藤老木抽芽開花,一樹搖曳,阿綾的繡架擱在二樓窗子旁,抬頭恍惚一算,這都五月了,京城花期要比南邊遲上半個多月。


    “阿綾,別忙了,下頭叫我們呢。”孔甯拍了拍他肩膀,“淑貴妃娘娘宮裏掌事的塗公公來了。”


    阿綾心一沉,放下手中針線,先前來的明明都是小宮女和小太監,怎麽今日掌事公公親自出現……他小心翼翼問道:“冊封禮不是過了麽……這是,出什麽岔子了?”


    “看著不像,趙主事眉開眼笑的,應當是來封賞的吧。”


    果然,正廳趙主事麵前聚了一排十幾個人頭,金匠玉匠織匠繡匠一字排開,門前一頗有派頭的宦官正慢悠悠來迴踱步,著檀褐色,是個六品掌事。


    見人齊了,趙主事對那人行個禮:“塗公公,就是這些人了。”


    塗公公轉身,目光跟隨介紹一一掃過眾人,身旁有小太監挨個替他封紅包,說是娘娘賞各位辦差盡心。路過阿綾阿櫟時,塗公公原本有些敷衍的笑眼倏忽一睜,隨即一笑,開了金口。


    “聽說自古玉寧府出美人,不想連小子們居然也生的這麽水靈。幾歲了?幾時來的?我上次來這造辦處還沒瞧見你呢。”塗公公踱到阿綾背後。


    阿綾見他看的是自己,便規規矩矩答:“迴公公的話,過兩個月十六,我們是正月十……!”


    不想那塗公公不等他說完,竟一把輕掐在他屁股上。


    阿綾後頸的汗毛倒豎,未及多想便啪的拍開那隻手,一蹦三尺遠,登時脫口而出:“你幹嘛!”


    整套動作一氣嗬成。喊完他自己也愣了,畢竟長這麽大,還是頭一迴被人掐屁股,竟還是個太監,他沒有絲毫心理準備。


    話音一落,不遠處敲敲打打的匠人們都停下了手頭的差事,或驚恐,或意外地盯著他,塗公公興許是沒料到會遭此反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眼見是下不來台了。


    一旁的孔甯見狀,忙上前一步湊到塗公公跟前:“公公,他年歲尚輕,且才入宮,不大懂規矩,您可多擔待……卑職日後定多多提點他。”說完,狠狠剜阿綾一眼,連帶著趙主事都跟著一同賠罪。


    阿綾見狀忙忍下渾身不適,躬低了身子。


    那塗公公冷哼一聲,留下個白眼,扶著孔甯伸出的手,邁出門檻,還順帶在那殷勤的手背上黏糊糊揩了一把,看得阿綾粟皮炸了一背。


    待他走遠了,阿綾和眾人一同直起腰,站在原地抹了一把額角的汗,隻見趙主事心事重重地歎了口氣,什麽也沒說,隻揮了揮手打發他們。


    他悄悄與孔甯問道:“趙主事也是正六品吧……一個掌事公公,竟也這麽大官威麽……”


    “那得看是誰的人。淑貴妃娘娘如今聖眷正濃,她宮裏的人自然是要擺擺譜的。”孔甯歎了口氣,“他可是娘娘的心腹,日後你可要小心,萬萬不要再開罪於他,到時可沒人救你。”


    “可他剛剛……剛剛……”阿綾一想到那蓄意一捏,頓時有些反胃。


    “我知道,他是有那麽些……唉,不過你個大男人,被他摸一把又不少塊肉,忍著便是了……況且他若真對你青眼有加,後頭有你的好處呢。”孔甯不以為意,似乎頂有經驗,“說不準,娘娘宮裏


    的活會多派些於你,到時候還怕沒恩賞麽。”


    ……


    阿綾皺皺眉,他本還有些感謝孔甯替他解圍,可這麽看似乎又不是那麽迴事:“這……也是規矩麽?”


    孔甯坐迴自己的位子上,捏起一條細細的金絲一彎,轉臉拿意味深長的目光打量他:“不是規矩的規矩,何況也不是誰想遇都遇得上的。”


    不是規矩就好。


    不是規矩,就算不守也不落人口實,頂多是少些差事,少賺些賞錢,這青眼不要也罷。


    可他還是將這宮裏的人際想簡單了。


    不出五日,那塗公公又親臨造辦處,點名叫他到跟前。


    原本阿綾以為自己會被找晦氣,不想對方竟不計前嫌,還樂嗬嗬委了新差事給他,說是娘娘缺個台屏,要別致些的花鳥圖。


    “書綾啊,這多久能繡好啊?”此次塗公公倒也收斂,隻拍拍的肩,順帶捏了一把手臂。


    阿綾心中一抖,堪堪忍住不適:“半月便好。”他本想說八日,可這先頭一開,怕是會得罪其他幾個繡匠。


    “那好,半月後我再來找你。”說完走得幹脆利落。


    難不成……上迴還是自己誤會他了?那僅僅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無意冒犯?


    宦官多出身悲寒,若不是走投無路,誰會進宮自毀身體當個閹人呢……混到如今的地位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念及此,阿綾不禁過意不去,對這差事更上心。


    他試著揣摩主子們的意思,貴妃娘娘風頭正盛,既開了口,便不會想要個普普通通的花鳥圖。


    他仔細查閱典籍,妃再受寵也還是妃,鳳凰不能亂秀……那繡隻孔雀好了。


    孔雀既是吉祥鳥,又是愛情鳥……孔雀配……牡丹嗎?寓意富貴吉祥……嘖,似乎還是有些落俗了……下了值,他與阿櫟迴到住處,從櫃子裏取出包袱攤在桌上打開,從一摞書中翻找到沈如交給他的《繡典》與《刺繡紋樣考》。


    坐在桌前翻了才沒兩頁,便有人敲門。


    孔甯提了一籃紅到發紫的李子:“主事給的,叫我們每人拿兩顆嚐嚐鮮,咦?這是……”


    他伸手就往包袱皮裏摸,阿綾眼疾手快,先他一步,自然而然將錦布一蓋,遮起了那隻隨身攜帶的白玉簪,粲然一笑:“你吃過了嗎?酸不酸?”


    孔甯收迴了撲空的手,轉而捏上一顆李子:“還沒,剛分完,剩下這幾個我都拿過來了。那簪子好漂亮……是你的?”


    “啊?嗯。”阿綾收包袱進櫃子,岔開話題,胳膊肘在桌上抱怨道,“娘娘隻說要花鳥,也不知她喜好是什麽……”


    “淑貴妃娘娘似乎是武家出身,除了年輕,跋扈了點,沒聽說有什麽特別的好惡,差不多就得了吧。半年前我給他打了一對花絲鐲,賞了十兩呢。”孔甯訕訕一笑,“還以為上次的事塗公公會找機會怪罪,沒想到他還挺看重你,我看這之後少不了你的好處。”他說著,伸手就往阿綾臉頰上捏了一把。


    這話怎麽聽著酸溜溜的……阿綾淡淡賠個笑,沒爭辯什麽,隻覺得這手下的有點狠。待孔甯吃完李子走了,他跑到鏡前照一照,果然被捏紅了一塊皮肉。


    “阿綾……”阿櫟鼓了鼓腮幫子,明明隻有兩個人的屋子,卻忽然壓低聲音說起悄悄話,“我聽說這個孔甯跟塗公公的關係,不一般……我總覺得他言語裏不對,卻又聽不出哪裏不對……”


    阿綾微微一怔,這果真不是自己的錯覺,連心思大條的阿櫟都能感覺到。


    他故作欣慰地拍一拍阿櫟的肩頭,語重心長:“……阿櫟啊,你終於長大了……這一趟京城,我們總算沒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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