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一臉無奈,對方似乎也覺得冒犯:“抱歉抱歉,你瞧我。阿綾你別介意,別介意啊。”


    “無妨。”他搖搖頭,微微一笑。


    眼見著夥計搬來了兩箱貨,雖說他們與顧老板是十多年的交情,可這兩大箱絲線價值不菲,商家的規矩是出了店門概不負責,他合該慎重些。


    阿綾打開箱子,從袖籠裏掏出一方純白絲帕,墊在手指上,翻了翻理好的線團。


    抽絲和撚而成的繡線質地滑柔,光澤鮮亮。


    “阿綾公子看著可有差池?”


    他輕輕合上木箱蓋子,收起絲帕:“怎麽會。還不是老師總嫌我做事粗枝大葉,我這也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免得迴去又被她責罵。”


    “哦?可沈老板人在前可不是這樣說的,她說阿綾公子小小年紀謹慎沉穩,心細如發,如今的玉寧,論手藝,怕是無人可以相提並論,是老天開眼才讓她得了愛徒啊。”


    阿綾忽覺這些話耳熟,好像,很多年前,老師也在人前這樣誇過阿娘的。


    顧老板那雙眼盯得人直發毛:“阿綾啊,不如留下一起用個便飯吧,反正時候也差不多了。”


    阿綾雖很是不自在,但依舊客客氣氣:“多謝顧老板好意,隻是,這些絲線繡莊裏還等著急用,我趕著迴去交差呢。不如,等老師身子大好了,親自來拜訪時再聚?”


    “也好也好,哈哈哈。是該見一見的!到時候我在家中設宴,一起聚一聚。”


    他親自送阿綾出門,上馬車,阿綾坐在車廂裏跑出去老遠,仿佛還能聽到他中氣十足的笑聲。


    阿綾揉揉耳朵,歎了口氣。都說商人圓滑,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這樣涉世未深的小子也能得此待遇。


    不想半月後,他便知道了這莫名其妙的殷勤從何而來。


    那日晌午,他與沈如,阿櫟,翠金圍坐在桌前準備用飯,沈如忽然開口:“今日顧老板托人找我,來問阿綾的生辰八字。”


    眾人麵麵相覷,大眼瞪小眼。


    還是翠金先反應過來:“我記得,顧老板有兩個女兒吧?大女兒去年嫁了,還剩個小女兒待字閨中……”


    “你是說,他,他要說親?可阿綾才十四,這也太早了吧?”阿櫟瞠目結舌。


    “定是前些日子對阿綾一見傾心了吧!”翠金伸手捏著阿綾的下巴尖晃了晃,“我們阿綾這麽好看,再過個兩三年,怕是全玉寧的姑娘都任他挑了。”


    沈如麵色一頓,隨即笑笑,眼角的紋路日趨深刻:“是啊,眨眨眼的功夫,一個一個都長大了,眼見著要替他們張羅著成家的事了。”


    阿櫟努努嘴:“得了吧,有他在我身邊杵著,我怕是要打光棍了。才十四,就快要跟我一般高了。”


    “喲,這話好酸。”翠金哈哈大笑,“那你離他遠些就是了,別總在他旁邊比著。”


    倒也不是阿綾長得高,隻是阿櫟越長越慢罷了。


    阿綾捧著碗大口扒著飯,隨他們調侃。成親看的都是家世,哪家挑女婿會隻看一張臉啊。何況……他心裏始終有個解不了的疙瘩,便是那一句,男人生來就是要辜負女人的。


    “對了,老師,聽說下個月織造局要納新了。”翠金放下筷子,“雖然機會不大,但我想去試試看,聽說連三等繡匠的月俸都有一兩銀子,蘭兒還小,我想趁年輕,多替她攢些嫁妝。”


    翠金去年得了個女兒,剛滿周歲。


    沈如倒也沒攔:“想試便去試試吧。”她挑挑下巴指了指阿綾,“你不妨也去試試看,織造局雖然辛苦,但練手藝。坐到一等繡匠,月錢就有三兩了,你阿娘的銀子便是那兩年攢下來的。若不是有了你,她定是會被挑進禦用造辦處的。”


    “禦用造辦處?”阿櫟咕咚咽了一口飯,險些噎到,“那咳咳,是什麽……”


    阿綾替他倒了杯茶推過去:“就是給禦前做東西的。”


    “專門給貴人們做衣服啊?那月俸得多少啊?”翠金也插話進來。


    “不隻是做衣服,宮裏貴人們的吃穿用度都在內。那裏可是聚集了全天下的能工巧匠。”沈如瞥了她一眼,“月俸是多,可在禦前做事,不管得罪人還是出紕漏,都是擔不起的罪過,動輒要掉腦袋的……要我說,不要也罷,不如安安穩穩留在玉寧。”


    阿綾倒也沒想那麽遠。


    不過,若是他跟阿櫟有機會進織造局,那沈如便也不必累死拚活為他們的將來鋪路,可以清閑些過晚年了。


    “老師,那我跟阿櫟也去試試吧。”


    說來也巧,織造局納新當日正是宋映柔的忌日。


    天不亮阿綾便醒了。


    他穿戴整齊,洗漱幹淨,而後燃了幾根香,跪在靈牌前:“阿娘,我今日要去織造局試試手藝了。老師說,當年您用不到兩年就爬到了一等繡匠,如今我也想去試上一試。若是成了,以後老師便可以少些辛苦……”


    不過跟阿娘多說了幾句的功夫,他與阿櫟趕到織造局大門前,眼前已是門庭若市。


    前幾日外牆就貼了告示,說是織匠,染匠,各納一百人,繡匠隻納五十。可眼前這望不盡的長街烏泱泱擠滿人頭,少說也有千多人。


    誰都知道這差事美,不少人從外鄉千裏迢迢趕來,想謀個好出路。


    “織匠去北門!染匠去南門!這裏隻留繡匠!”門前的守衛扯著嗓子,重複喊著話。


    “阿綾,我是不是要去北門啊!”阿櫟湊近他耳朵。


    “對,你快去吧。”他拍拍阿櫟肩膀,“你那邊若是先結束了不要等我,直接迴繡莊去。”


    “好。那我走了!”


    阿櫟跟著一群人唿唿啦啦地湧向另一個方向。


    半晌之後,阿綾定睛一看,年富力強的男人們幾乎全部離開了,隻剩下自己鶴立雞群,身邊上到半老徐娘,下到豆蔻年華。


    很快,大家便都注意到了他這個格格不入的男子,幾百雙眼睛齊刷刷盯著他上下打量,仿佛要把他看出個窟窿。


    還好,翠金適時出現,將他拉到身邊竊笑道:“那幾個丫頭片子盯你好半天了。”


    沒一會子,守衛也注意到他,好心提醒道:“說好多遍了,這裏隻留繡匠,趕快去北門。”


    阿綾猜到會有人問他,平日裏他偶爾在繡莊前廳做活,進門的人都會多看幾眼,他早見怪不怪:“官大哥,我聽到了,織匠去北,染匠去南。”


    對方頓時有些傻眼:“啊……知道就行了……你,你刺繡啊……”


    “是。”阿綾大大方方點頭,反倒是看得對方有些不好意思。


    時辰一到,東門敞開,裏頭的院子裏是幾百張立的整整齊齊的卷繃繡架,上頭還各擱著一隻手持圓繃,架子一旁搭配著上百色絲線,院落一角堆滿裁好的底布,綾羅綢緞,絹紡綃紗,應有盡有。


    負責納新考核的人穿一身石青色圓領補子,胸前背後都繡著白鷳。


    阿綾認得這身官服,葉靜遠在任時,穿得便與這個類似,隻是繡樣有區別,正四品繡的是雲雁。


    這白鷳應是正五品。


    看樣子,製造局監督一職如今是降品了。


    考官抬起頭,目光掃過全場,朗聲道:“本次納新,繡院隻招五十人,不過且寧缺毋濫,若是繡的不好,即使人不夠也不予錄用。繡地和絲線統統都自選,不給定題,請各位自行選擇繡樣,務必拿出最高水平,織造局不養閑人,想蒙混過關的,現在就可以走了。”


    全場嘩然,刺繡,往細了做,那一件繡品可以繡上一個月,甚至一年,這要如何選題?


    嘈嘈切切中,考官咳了一聲,伸手指了指院子周邊的一圈排屋,“雖說是自選,但考核隻給大家兩日的時間,累了,屋子裏可以休息,渴了餓了,裏頭也有水和幹糧點心充饑,期間可以隨意取用。兩日之後,我們以繡品的精細度與完成度,擇優錄取。”


    兩日……麽……


    他先前以為進來是要考驗針法,不想居然開口就要一副成品,兩日,二十四個時辰,他倒也沒這樣強逼過自己……阿綾來不及緊張害怕,反倒有些躍躍欲試。


    他抬起頭,怔怔盯著瓦藍的天,既然日子這樣巧,不如繡些什麽給阿娘吧。


    阿綾默默跟在人群最後,去挑選繡布和繡線,幾步路的功夫,心裏便出現個雛形。


    他沒有著急開始,先進屋喝了一杯水,又重新淨過手,拿軟布細細擦幹,這才走到繡繃前落座,將黛藍色煙雲綃上繃,固定拉緊。


    他避開了華麗紛雜的大紅大綠,挑出所需繡線。


    除卻深深淺淺的七種青藍色,隻一紮魚肚白和一紮銀線。


    劈絲,穿針引線,一氣嗬成。


    兩手分別處於布料的正反兩側,他閉上雙目深吸一口氣,再睜開便下了第一針。


    0-0 就差不多是……考公……


    第20章


    從阿綾踏進院門那一刻,幾個考核官員便注意到了他,畢竟,三百多人頭,唯他一個男子。


    “吳大人,那是個男孩吧?”老繡匠眯了眯眼,盯著院落一角的位子。


    “是,看著年歲不大。”主考吳大人待多數人動了針,才緩緩起身,開始巡場。


    吳和洲上任織造局監督不過三月有餘,這納新便是頭一件大事。


    雖說這織造局集織,染,繡三院於一體,但人員上可謂經緯分明。


    抬頭都是男人在賣力氣的,是染院。


    男女都有,但女子居多的,是織院。


    至於這繡院,雖聽說過……但他還是頭一遭親見到男子牽絲引線。都說刺繡是精細到極致的活計,他倒是有些好奇,這少年能繡出些什麽來。


    穿行過一排排繡架,匠人們先在底布上描完繡樣才持起針線。絕大部分人選擇手持圓繃,畢竟有時限,哪怕每日隻睡三四個時辰,滿打滿算也隻剩十七八個時辰,繡個荷包扇麵都勉強。


    牡丹、翠竹,銀杏這樣簡單的花木是首選,膽子大些的,敢繡一隻巴掌大的貓撲蝶,枝頭燕,或是一尾魚戲蓮葉。


    吳大人每每路過一個人,她們便要緊張地側目,他怕耽擱了匠人們,隻眼神草草掃過,步伐緩慢不做停留。


    走到最角落,吳和洲一怔,不由頓住了腳步。


    這唯一的男孩子,膽敢選了一塊一尺三寸見方的底布。那塊黛藍煙雲綃上,幹幹淨淨,並沒有像其他人一般提前勾畫好繡樣,竟是直接起了針。


    不曉得究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根本沒有自知之明。


    不得不說,這眉清目秀的孩子勾起了他心底的疑惑與好奇,他甚至忍不住向前靠近幾步,直到自己的影子就要落在那布料邊緣。


    原本擔心攪擾了對方,可少年不動如山,眼皮都不抬一下,目光專注於指尖,眼中除了這一方繡架,仿佛再無他物。


    吳和洲暗暗驚歎,平日裏,老師傅才有的從容氣魄,他此刻竟在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人身上感受到了,眉心一點細小朱砂,眼眸低垂,淡然俯瞰手中一絲一線,那一分鎮定自若,仿佛造物者在雲端,居高審視著天下。


    這少年看似稚嫩,但手上功夫卻了得,饒他一個外行也看得出。尤其是這走針速度,快的叫人目不暇接,也看不清那幾根手指是如何動作的,隻見細小的金繡針拖著根劈細的孔雀藍絲線,來迴穿梭於底布正反兩麵,每一針都不假思索,有如神助,不消半刻,便繡出了成型的色塊。


    原來是藝高人膽大……不想一個毛頭小子居然有這般能耐。


    刺繡本枯燥,可吳和洲像是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吸引著,立在原地看了許久才迴過神,這才發覺老繡匠不知何時也踱到了他身後,同他一道站了許久。


    他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迴到了台階之上的監看桌旁。


    “那孩子……似乎還不錯?”他虛心請教內行人。


    “何止是不錯啊。”老繡匠年逾五旬,如今任這繡院的掌事,“老身刺繡四十餘年,呆在這織造局也有三十年了,勉強算得閱人無數,有他這等天賦的實屬罕見。”她不吝惜溢美之詞,卻話鋒一轉,“可惜……太年輕了,還是托大。他手雖快,但這個尺寸,繡不完啊……即使勉強給他趕完了,怕也要舍掉些精細度,最終草草了事。”


    “受教了。”吳和洲點點頭。


    熬到午後,陸陸續續有人起身,進屋喝一杯水歇口氣,解一解疲乏再繼續。


    到了傍晚天色漸暗的時候,更是有許多人拿事前準備好的緞子,將未完成的作品遮好,準備第二日再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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