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麽,這麽入神……”雲珩停住腳步,轉過身,背後就是波光粼粼的天碧川。


    秋風裏,柔軟的柳枝與小殿下背後那條馬尾被吹拂著,輕輕飄飛,偏往同一個方向,阿綾覺得他似乎是在笑,可太淡了。這個人表情總是很淡,仿佛不喜叫人看穿了心事。


    “沒什麽。”


    “舍不得?”雲珩不自覺歪了歪頭,那目光仿若在看個小貓小狗似的。


    “怎麽會……”阿綾撇撇嘴,又覺得這話說得太冷血,好歹葉家也好吃好喝供了他這些年。


    他剛要改口,對方卻忽然哼笑一聲:“我猜也是。”


    人果然還是笑起來看著舒心。


    阿綾也不自覺笑了。他四下一掃,人多眼雜不便行大禮,隻拱起雙手,鄭重欠身:“小殿下,今日多虧您救我,阿綾沒齒難忘。”


    他彎腰時,發髻裏那枚白玉簪散發著溫潤的光澤,正送入雲珩的眼底。


    “阿綾,你阿娘還好嗎?”雲珩朝旁邊攤開手心,四喜壓低著脖頸,將那個替阿綾背了一早的小包袱交到了他到手上。


    “……”阿綾一怔,“啊……她……我阿娘她……”那雙花瓣似的眼眸垂下去,黯淡的目光在兩人的雙腳之間打了個轉,泛起一絲微紅的波瀾,而後又迅速消失,他無奈地勾一勾唇角,聲音又快又輕,“她不在了。”


    雲珩:啊,這麽好看……要不要搶迴去當老婆……


    第18章


    雲珩心中一震,似乎也不隻為了阿綾跟自己一樣變成了沒娘疼的孩子,更是不忍他就這樣長大,學會了將委屈和痛苦埋藏起來。


    “手臂,抬起來。”他上前一步,將包袱親自替阿綾掛到肩上,“那你現在……還有去處麽?”


    “嗯,有的。我去沈氏繡莊。”


    “那,快走吧,叫四喜送你過去……”雲珩拍了拍他的肩。


    “不用送,不遠的。”阿綾又露出了曾經那樣沒心沒肺的笑容,“大恩不言謝,小殿下保重。”說完,便匆匆轉身離去。


    有去處便好,不然雲珩著實不知該拿他怎麽辦,畢竟,這天底下,不論呆在何處,都比自己身邊舒心,安穩些。


    “走吧。”待看不到阿綾的影子了,他轉身趕迴葉府。


    “是。”不需要他多做叮囑,四喜是他的心腹,自然不會透露出半句不該說的話。


    離沈氏繡莊越近,阿綾的心跳得便越狠。


    他不敢聲張,悄悄走進門。


    外堂一張張架起的繡繃前換上了幾張生麵孔,好些年不見的翠金正站在帳台後跟什麽人清賬。她拿餘光瞥了阿綾一眼,隨即開始心不在焉,好容易收了銀子打發走了客人,立馬轉身走到他麵前,顫悠悠地開口:“你,是阿綾嗎?”


    “姐姐……”他笑了笑,“是我,我迴來了……”


    翠金登時就拉起他,往後院裏跑過去:“老師!老師你看看是誰迴來了!”


    阿綾被她的尖嗓子嚇得一激靈,趕忙提醒道:“別,別聲張,我是跑出來的。”


    “喊喊喊,如今都嫁人了,還改不了這樣大唿小叫……”院子裏,沈如正撐在是桌邊,眉頭深鎖,滿眼愁雲慘霧。她抬起頭,鬢邊與發髻摻了不少銀白,覷著眼看向翠金身側,“這是哪家送來的丫頭?迴去跟你家人說,如今我不收徒了……”


    許多繡娘到了四五十歲都有這個毛病,眼神不好,全因年輕時過度操勞。


    阿綾緩緩走上前去:“沈,是我……”


    沈如大驚,猛然起身,險些將胳膊肘前放涼的茶碗碰翻,虧阿綾眼疾手快替她扶住了。


    “這!阿綾!你,你!怎麽!葉家如何了?我昨日還叫阿櫟去葉府外頭等你來著,等了一整日都沒等到!你是如何脫身的?可有被人盯上?我,我聽說,葉家背叛了全家流刑,是真的麽?”


    阿綾點點頭:“是真的,要放去南邊,大概是去采石場……”


    “那……”沈如來迴踱了幾步,轉臉問翠金,“阿櫟還沒迴來?事不宜遲,你趕緊去替他打點些行李。”


    “……”


    “沒事,阿綾別怕,我叫阿櫟陪你一起出城。他一迴來,你們就動身,往西邊走,去我老家。我在那裏有個表兄,還有一片桑樹園子,你們先去他家裏避避風頭……出了玉寧,他們不好找到你……”


    “沈!沒事的!”阿綾急忙拽住了翠金,“我沒事……沒人抓我……”


    “啊?你?”


    “欽差大人是對著葉家家譜拿人的……我,不在那上頭……葉夫人不讓添我的名字。”阿綾苦笑,沒有提雲珩,“我是被當做葉家仆役放出來的,所以,不會有麻煩。”


    沈如呆望著他半晌,才鬆一口氣,一屁股跌坐迴了墊著軟墊的石凳上:“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她如釋重負,伸手來迴摩挲著阿綾的肩頭和手臂,“我總算是,能跟你阿娘有個交代了。”


    不提便連著幾年沒人提。


    今日小殿下在先,沈在後,竟不約而同提起阿娘。


    “沈……”阿綾微微低頭,“你千萬別唬我,阿娘當年,當真是服毒自盡麽……”


    沈如一愣,似乎是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居然還念念不忘。


    “……翠金,去前邊看著吧。我跟阿綾說說話。”


    打發了翠金,沈如單獨帶他進了屋,從櫃子裏取出一隻包袱,打開攤在桌上。:“其實你阿娘……那日來過繡莊,隻可惜我不在。她留了些銀子給我,說日後若是你有需要,能幫襯幫襯你。誰知道竟真被她給料中了……葉家居然會倒……嗬嗬。也算是,自食惡果吧,人在做,天在看。”


    阿綾打開鼓脹的荷包,裏頭盡是一點點攢出的碎銀子:“……所以阿娘究竟為何……”


    “事後我覺得蹊蹺,去問過那個給她診病的郎中。她的眼疾發展極為猛烈,似乎並不是勞累所致。你阿娘她看著溫溫吞吞一個人,其實要強的很。我猜,她既受不住自己的病這樣一日日惡化下去,變成個廢人。也不願……唉……”


    沈如的話戛然而止,可阿綾卻猜到了。


    阿娘是不願拖累他。


    他偶爾會想起臨別時,阿娘那一行行莫名的眼淚,一句句沉重的叮嚀,以及那個下意識,替他揉屁股的動作。


    他後知後覺,阿娘一定猜到了……猜到他在葉府過得並不好。


    “算了,說這個做什麽。我叫人替你收拾一間房,以後你就安心呆在這裏。”沈如暗暗抹一把眼角,“你好久沒見阿櫟了吧,他總抱怨繡莊裏都是女孩,無趣的緊,看到你定高興壞了。”


    果然,阿櫟衝進門來第一件事便是抱起他轉了個圈。


    眼見著要十四歲了,少年已經長出成人的輪廓,與沈差不多高了,就是身量太單薄,似乎是個頭竄太快的緣故:“阿綾,哈,你怎麽又穿成這樣啊!倒是真好看,比我見過的小丫頭都好看哈哈哈哈,若你真是個丫頭就好了,我以後就不愁討不到老婆了!”他一開口,聲音啞得像隻聒噪的鴨子。


    阿綾掙脫了他,麵子有些掛不住,如今他不再是個黃口小兒,也懂得了男女有別,扮成女孩還是有些害臊:“權宜之計而已,我這就要去換的。”


    他跟著阿櫟迴房,接過一身舊衣。


    “我阿娘說,你先穿這個湊合一下,就這一兩日,得了空就給你裁剪新衣服。”


    阿綾搖搖頭,摸了摸幹淨平整的衣料:“不用麻煩,我穿這個挺好的。反正很快就長高了,做了新的也浪費。”他伸手比了比自己的頭頂,恰好到阿櫟的耳根。


    拆掉發髻的時候,阿綾才猛然發覺簪子又忘了還。


    怪不得殿下站在河岸邊時,總是往自己頭上瞄,是看到這跟玉簪了麽,那為何不開口要迴去呢……


    “哇!這玉簪好漂亮啊!”阿櫟伸手想碰。


    他不自覺躲過那隻手:“別……”而後忙補充道,“這不是我的……”


    “小氣,又碰不壞。”阿櫟也沒惱,吐了吐舌頭,“葉家真是財大氣粗。”


    誤會便誤會吧。


    阿綾扭頭看向窗外,不知雲珩這樣幫他會不會被發現……不過,他是皇孫,哦不對,如今他是皇子了吧……應該不會有人敢難為他才對。


    此刻脫了險冷靜下來,他終於感受到一絲疲累,單手捏著簪子,坐在床邊發起了怔。高高在上上的皇子,待他這樣的市井草民,也會那樣溫和有禮的嗎……細細迴想,自己方才的舉動多有僭越,不過那人似乎也沒有計較……


    “阿綾?”阿櫟出去提一壺茶的功夫,再迴來,人就睡了。少年歎一口氣,替他蓋上了被子,悄悄退了出去。


    “阿綾……你,決定了?不去學塾?雖說你這個年紀有點子遲了,不過,你阿娘可總是期望你能做個讀書人的……”沈如從賬本中抬起頭。


    “是。我想拜您為師,學刺繡。”他端著一杯茶,跪在沈如麵前,“求老師破例收下我。”


    阿綾思慮再三,供養一個讀書人實在辛苦,看葉書錦便知道了。


    不單單是上學塾,請先生那些銀錢。


    想要學有所成,多數人要苦讀數年,甚至十數年。這期間要用掉數不清的筆墨紙硯,昂貴的書本,將來趕考的花費更是不容小覷。且沈還有個阿櫟要養活,他又哪裏來的厚臉皮看阿櫟忙前忙後,自己卻恬不知恥地去上學塾。


    如今沈年紀也不小了,雖說繡莊經營的有聲有色,可供一個人讀書都勉強,根本不可能負擔兩個人,何況她上頭還有個年事已高的老母親要贍養。


    阿娘從小便教導他,沈對他們母子有恩,他來是要連阿娘的份一起償還恩情的,怎麽能添這樣的亂。


    “阿綾我問你,你是真心喜愛刺繡,還是怕讀書花費太多?”沈如還有些猶豫。


    兩者皆有,所以他隻答前半句,也不算違心:“阿綾是真心喜愛刺繡。沈您不是誇過我嗎,說我天賦罕有。”阿綾從懷裏掏出一方藕荷色素緞,上頭是未完成的繡像。


    興許是太久沒見過愛徒,沈如的眼眶刷地紅了,顫抖著接過那比畫像還要精細的繡像:“這,這是你繡的?”


    阿綾點點頭。


    他當初最喜歡阿娘刺繡時的樣子,專注,且還流露出一絲沉迷,眼中光芒閃爍,仿佛隻有拿起針的時候,她才是快樂的。


    沈如的手指輕輕拂過繡像裏宋映柔的臉龐,藏不住滿眼的憐惜:“這些年,都是誰教你刺繡的?我記得你當初離開時,也隻能繡出些簡單的小圖罷了……”


    “也沒有誰。不過我常常去玉寧織造局,算是偷師吧。迴去之後,沒事便自己找塊料子試一試,時間久了,也能學些皮毛。隻是,若想更進一步,還需要您的調教。”


    “看……看會的?”沈如搖搖頭,“罷了罷了,我收你。你這孩子,跟你阿娘一樣,怕是天生就要做這一行的。也好,你和阿櫟作伴,相互幫襯著,日後這家繡莊給你們,我也放心。”


    說完,她接過那杯已半溫的茶水,仰頭喝下。


    阿綾在她腳邊磕了個頭:“弟子葉書綾,見過老師。”


    條件不允許,隻能放棄讀書,專心搞事業。


    第19章


    先帝駕崩轉年開春,改元為“瑞和”。


    星霜荏苒不過三年,阿綾的手藝卻已叫繡莊所有繡娘望塵莫及。


    這日阿綾租了輛馬車,獨自來取沈如先前定好的蠶絲線。


    “我叫夥計去後頭給你拿了,你坐一坐,坐一坐。”顧老板一邊安排人給他上茶,一邊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著他,“小公子,麵生啊……”


    這顧老板在玉寧也是個有頭有臉的蠶絲商,早年還隻是與玉寧大大小小的繡莊布行合作,這兩年混出些名堂,開始為織造局穩定供貨。


    葉靜遠落馬之後,京裏防患於未然,織造監督一職改為三年一換屆,也再沒什麽世代承襲的供貨商,以免官商勾結牟取暴利。織造局每年會公平收購蠶絲,品質為首要。


    阿綾接過丫鬟的一碗茶,擱到一旁,起身拱拱手:“顧老板叫我阿綾就好。沈老師原先是要親自過來的,可近日變天,總一冷一熱的,她染了風寒正臥床,便叫我替她來了。”


    “阿綾?原來你就是沈老板總掛在嘴邊的那個關門弟子啊。哈哈,好好好。她常跟我們說,二十年來,拜她做師傅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可有指望青出於藍的屈指可數,你便是一個了。哎呀……想不到是這麽一表人才的小公子啊……”顧老板不知因何,竟有些喜出望外。他來迴踱了幾步,眉開眼笑地搓一搓手,“那,敢問阿綾,年方幾何?家中還有些什麽人啊?”


    阿綾一愣,問頭一次見麵就問這麽多,未免太不見外了?可對方是老主顧,也算是長輩,他隻得陪著笑硬著頭皮答:“今年十四,家中……家中已無人,這些年多虧老師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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