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了拍身邊的凳子,招唿傻站在一旁的元寶:“你坐這裏吃吧。”


    元寶搖搖頭:“少爺,吃,吃完,元寶吃。”說完,她咽了咽口水。


    阿綾不懂她在怕什麽,掰了半個包子硬塞給她:“我阿娘說,人多吃飯才香……”提到阿娘,他眼圈不由得又開始泛紅,於是使勁吸吸鼻子憋了迴去。


    元寶盯著他眨了眨眼,忽然不堅持了,爬上他身邊的鼓凳,大口大口將包子塞進去,一邊嚼,一邊鼓著腮幫子含糊道:“好香……”


    阿綾一愣,發覺她說兩個字的時候好像不會口吃。


    他花了幾日時間,在元寶吃力的幫助下,總算是捋清了這府中的人事。大丫頭雪蘭雖說撥給他院子裏用,可見天不見人影,隻有一個小元寶兢兢業業替他打點。


    見元寶每每進出都要被不合身的衣裙撂個趔趄,他實在忍不住,拿出自己來時的衣物叫她先穿著,又問她要來了針線,試著替她改衣裙。


    裙子好說,腰上挽起一寸縫上一圈,剛好到腳麵上頭,這袖子……阿綾坐在窗邊,努力迴想著阿娘是怎麽替自己做衣服的,忽而靈光一現。


    袖長不用動,元寶手小,隻要縮小袖口能稍稍卡在腕上不要遮手就是了。


    他慢慢起針,走針盡量平整,還在白色寬袖口處用黃白兩色繡線隨手繡了個小元寶的紋樣。


    元寶從廚房提了籃子進來,愁眉苦臉:“少爺。”


    “我弄好了,你換迴去吧,不然被人看到要挨罵吧。”他將改好的衣裙還給小丫頭。


    “廚,廚房說,我們,我們院的,蜜瓜,一,一早就,被,被雪蘭拿走了……”元寶憤憤不平。興許是年紀相仿,她沒有起初那份不安,與阿綾相處地愈發自然。


    “沒事,我也沒有很想吃。”連著幾天都是這樣,阿綾見怪不怪。


    跟元寶一起分完了一小串葡萄,又催她換衣服:“你跑一跑看看。”


    元寶就繞著院子小跑起來,裙角飛起,再也不會拌到她。


    “喲,玩什麽呢?”葉晴芳和葉柳依忽然出現在院門口,手裏分別拿著各自的圓形小手繃。


    普通人家女兒家七八歲就要開始學些女紅,可葉晴芳似乎不大耐煩,隨手將繡繃丟在了石桌上,掏出沙包開始玩。


    元寶怕桌子弄髒了繡片,趕忙替她拾起來,拿了塊抹布有仔仔細細擦了一遍桌子。


    “你快點做吧,這都拖了好幾天了……”葉柳依對自家姐姐搖搖頭,取出腰間荷包裏的針線。


    “哎喲我跑來這裏就是不想聽阿娘嘮叨,你就別嘮叨我了吧……哎?你袖子上是什麽?”葉晴芳一把扯住元寶的袖口,“這是小元寶啊?誰給你繡的?”


    “啊……這,這是……”一著急她更說不清楚話了,求救似的看著阿綾。


    “……姐姐,是我繡的。我沒事做……”阿綾覺得她沒什麽惡意,便照實說了。可她倆到底誰是二姐姐誰是三姐姐他一時拿不準。


    “你會刺繡?對啊,你娘是沈氏繡莊的人!”葉晴芳一拍大腿,來了興致,拿過自己的繡繃對比著袖口的元寶,一個粗陋一個細膩高下立判,“阿綾,你還會繡什麽呀?”


    “會……就會一點點……”他會的可多了,直針平針和簡單的套針便可以應付許多常見的小圖樣,隻是他手慢一些而已,但最起碼也能做到針腳齊整,疏密一致。


    “那你能教我繡這個嗎!”葉晴芳雙手合十,央求道。


    他有些受寵若驚,接過繡繃,上頭就是幾片最簡單的荷花花瓣而已,看樣是在學平套針。


    隻是這第一層繡得實在有些慘不忍睹……


    左右也沒事做,阿綾隨手將絲線對劈,穿進針鼻。


    “你會劈絲!!”葉柳依也放下了手頭的活,驚歎道,“我隻見過製造局的繡娘劈絲,怎麽你也會啊!”


    阿綾沒做聲,一根線叫十六絲,這才對劈成八絲而已…..阿娘和沈娘娘她們隨手就可以將一根絲線劈分成四絲二絲一絲,他還差得遠呢。


    丫頭+1


    第6章


    自從發現了阿綾這個寶貝,葉晴芳隔三差五便跑到西院來。發覺自己的手藝比一個五歲小孩還不如,她幹脆也不學了,直接將女紅交給阿綾代做。


    當然,也不會總叫他白做,那些被雪蘭克扣的蜜餞瓜果,葉晴芳都偷偷給他補迴來了。


    夜深人靜,阿綾睡不著便坐在院裏的石凳上看月亮,元寶困得直打瞌睡,卻執意在一旁陪他。


    葉府從上到下,大多人不大待見他。西院附近沒什麽人,比老太太的佛堂還清淨。他無事可做的時候便忍不住思念阿娘,幾次三番想出去,可想到祖母苦口婆心的提醒,又生生克製住自己,老老實實待在院子裏。


    那日聽說他想溜走,葉晴芳打趣他道:“當心你前腳出了府,後腳就讓母親把你丟去天碧川裏喂魚!”


    阿綾過去總覺得類似的說法都是大人們恐嚇劣童的玩笑話,可後來又聽到元寶說,陳姨娘從前生過一個兒子,月子裏死得不明不白,連帶陳姨娘也差點投井自盡。她說得磕磕巴巴,阿綾不知幾句真幾句假,隻下意識覺得為了自己跟阿娘,以後也要小心過活。


    隻要好好活著,終能等到與阿娘相見那一日吧。


    他從天氣微涼等到年末,沒等到見阿娘,倒是等來了葉老爺,他的生身父親。


    臘月二十,玉寧十年也落不了一次雪,白糖末似的薄薄一層很快便化幹淨,葉靜遠從京裏迴來的第一晚便辦了家宴。


    “阿綾,過來。”祖母用眼神分開圍在葉靜遠跟前的眾人,對他揚揚手。


    阿綾規規矩矩走上前,恭恭敬敬作揖,而後揚起臉,父子倆相視一愣,阿綾也未曾想到,自己的眼睛居然真跟他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葉靜遠就像坊間傳言那般,眉目俊朗,身形修長,有些市井平民身上不常見的氣度。


    他衝阿綾淡淡點點頭,像看個陌生人家的孩子,微微一笑,有意無意掃過他眉心的紅痣:“就是他啊。”


    阿綾曾經臆想過許多次,他的父親究竟會是威嚴的,魁梧的,還是慈愛的,溫和的。可眼前的人跟這些不大沾邊,他感受不到一絲血濃於水的情感。


    “觀音痣,主富貴。”葉老太太撫了撫幺孫的頭,“這孩子可是有平步青雲大富大貴的命。”


    “母親,若是靠一顆芝麻大的痣就能保一世富貴,那大家也甭寒窗苦讀,去考什麽功名了,找個算命的看看就是了。”林亭秋不冷不熱搶白道。


    葉靜遠訕笑,做起和事佬,將婆媳倆請入席。


    一大家子難得聚齊一桌,酒過三巡,老太太先開了口:“現在你也迴來了,找個功夫給這孩子上族譜吧。”


    林亭秋聞言皺了皺眉,拿眼刀瞥了阿綾,一臉的不痛快。


    “不急。母親,嚐嚐這湯,京裏最新的做法。”讀懂了夫人的眼色,葉靜遠起身,親自盛了碗湯擱到老太太麵前,順勢聊起了明年皇家想要南巡的諸多事宜,輕易就將阿綾的事略過去。


    一頓家宴吃了許久,阿綾聽著葉靜遠嘴裏那些紛亂複雜的朝堂事,免不了有些犯迷糊,不知不覺便睡過去,又“咚”得一聲,磕在桌邊上疼醒了,捂著額一抬頭發覺一桌子人都望著他,像是看個笑話。


    “這孩子還太小,我身上也乏,送他迴去睡了吧。”素來不大有聲響的陳姨娘居然主動開口,老太太點點頭,阿綾便被她抱出了廳堂。


    夜裏風起了,阿綾登時就醒了。


    陳姨娘身子骨似乎不大好,沒走幾步就喘起來,阿綾輕聲道:“陳姨娘,我自己走。”


    陳姨娘本名叫陳玉芙,過去是個唱曲兒的,貌美聲軟,被年少氣盛的葉靜遠一眼相中,奈何出身實在微賤,女兒都兩歲了,才沾了葉靜遠迎娶正房夫人的光,一起被收了房,做姨娘。本以為能過幾天好日子,可費力生出個兒子又莫名夭折,連帶著身子也垮下去。去歲,女兒出嫁,她便連院門都懶得出,阿綾來這葉府三個月了,這才堪堪與她打第三迴 照麵,話也沒說過一句,每每見她,都一副顰眉蹙的憂苦像。


    陳姨娘低頭摸了摸他的臉,忽然笑了,眼中含著一片朦朧,仿佛吃醉了酒:“阿綾生的真好看,不知我的帛兒若是沒叫人害了,會不會也這樣好看。他的眉眼,也是跟老爺這樣的,星子一樣亮,尾巴這裏啊,先落下來一點點,又飛起一個尖,像花瓣似的。”


    說著,她的指尖順著阿綾的眼角一挑,又恢複了那副泫然若泣的悲苦,竟也不管他了,一個人轉身,往花園走過去,身後的丫頭忙追著她踉蹌的腳步跟過去。


    她嘴裏的帛兒叫葉書帛,正是許多年前,那個月子裏夭折的葉家二少爺。


    若是自己出了事,阿娘興許也會變成這樣,每日了無生趣地混日子,喝了酒便瘋瘋癲癲。


    阿綾定了定心神,獨自往西院走迴去。


    春末,草長鶯飛,雨絲風片。


    阿綾習慣了府裏的生活,也沒人再看他那樣緊,他甚至可以帶著元寶,跟著葉晴芳姐妹溜去離葉府不遠的玉寧織造局看看,常常一待便是大半天。


    織造局分三院,染院,紡院和繡院。阿綾聽說過,阿娘過去是繡院裏一等一的繡匠,若不是有了自己,興許現在也沒離開。


    他穿梭在一張張三尺寬的卷繃繡架間,看匠人們埋頭於一張張繡地,繡出活靈活現的鬆鼠葡萄,七寶瓔珞,鳳穿牡丹,連年有魚。


    能進入織造局的,都是刺繡好手,可阿綾一眼便看出他們都不如阿娘。


    他已經好久沒見到阿娘了……


    葉家姐妹早不知轉到哪裏去玩,看著門口出出進進的匠人和下人,阿綾腦筋一動,抓住一絲突如其來的靈感,拉上元寶跑到了僻靜無人的假山後:“元寶,快脫衣服。”


    “啊?”元寶一臉懵然,“少爺?”


    “我們換衣裳穿,今日你是少爺,我是丫頭。”他三兩下解開自己的長衫。雖說自己長高了,但元寶好像也跟著他一起長了個子,這身丫頭的裝扮對他來說再合適不過。他沒來過幾迴,織造局門口的侍衛不怎麽認得他,隻知道穿藏青的是繡娘,穿粉綠的是丫頭,他甚至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這織造局的門。


    兩個時辰。隻給他兩個時辰就足夠了,他隻想見阿娘一麵,與她說說話而已。


    從織造局的北門出,沿河的紫藤花開正盛,他跑在搖曳的花影裏,腳步愈發輕快。


    他一路穿過橫跨天碧川的石鵲橋,穿過熱鬧的河岸街市,穿過久違的喧嚷,直奔沈氏繡莊而去。


    阿娘見了他一定會高興地哭出來。


    “阿綾?你!”


    “翠金姐姐!”他險些撞到正要出門的翠金,來不及與她寒暄,直奔內院,“阿娘!沈!”


    “阿綾!”翠金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你等等……你怎麽跑來了!”


    阿綾掙脫了她的手:“姐姐,我來看阿娘,等一下再來找你。”


    他話音剛落,便發覺屋子裏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針線,齊齊望著他。


    “誰啊,大唿小……”沈如的聲音從內院傳來,緊接著人也邁進前廳,看到立在正中做丫頭打扮的阿綾,一句話戛然而止。


    她眼神裏一陣慌亂,快步走到阿綾麵前擋住他:“怎麽穿成這樣,是不是偷跑出來的!”


    “是。”他的心也跟著慌起來,為什麽大家要這樣看他,他時間有限,不能久留,為什麽大家都要攔著他,浪費他的功夫呢,“沈,我想阿娘了。”他從袖籠掏出一隻小紙包,小心翼翼打開,捏出一塊葡萄幹牛乳酥糖,踮腳舉起,“沈吃。”


    沈如捏住那方小小的糖塊,這糖果玉寧可不多見。


    “阿綾啊……那個,你阿娘今日,今日不在。”她將糖塊塞迴到阿綾口中,“你先迴去,下次再來好不好?”


    當然不好。他根本不知道再有這樣的機會是哪一日了。


    “不要,沈,我真的想阿娘了,她也想我的對不對,她是去給人家送貨了嗎?那我在這裏等她,跟她說兩句話就迴去。”


    “不……不是送貨,那個……”


    “她今日沒來嗎?那我去家裏找她。”他說完轉身就跑,卻又被翠金一把拽迴去,“阿綾……你娘她已經……”


    “翠金!”沈如高聲喝止了她。


    “可是老師……”姑娘紅了眼眶,丟下手裏的料子,蹲到阿綾身前,替他擦掉額頭的汗,又重新綁牢已經跑散的發髻,“他若一次次這樣跑過來,我們就一直瞞著嗎……”


    阿綾心裏一涼,愣愣盯著翠金,驀然想到祖母那句話,心驚膽戰地問道:“我,阿娘她……怎麽了……她病了嗎,還是,還是……被人給害了?”


    他明明乖乖呆在葉府,祖母不是說,隻要他聽話,就不會有人害他們母子了麽……怎麽會這樣……他鼻子一酸,沒忍住眼淚。


    “沒有,沒有……阿綾,你,你瞎說什麽呢,是不是在葉府裏聽到人家胡說什麽了?你別怕,你阿娘沒事……”沈如慌慌張張替他擦眼淚,“就是,她,現在不在繡莊了……她走了……”


    “……她走了?去哪裏了?”


    去找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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