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懷秉彈琴,他就在一旁看書。


    他倆都不是多話的人,有時就這麽枯坐一天,但也不覺得無趣。


    那時衛寂年歲小,多少有些虛榮,還暗戳戳想著自己與許懷秉是管鮑之交,是高山與流水。


    如今想來,真是汗顏,好似五歲還穿開襠褲的事被翻了出來。


    衛寂的臉忍不住又往被子裏埋了埋,“學業這麽辛苦,怎麽好讓你給我彈古琴。”


    說完這番話,衛寂頓了頓,狀似不經意地問,“今日太傅授了什麽課?”


    屏風後的人說,“你是想問太子麽?”


    衛寂一噎,慢慢垂下了眼睛。


    他是想知道薑簷的近況,自從他倆相熟以後,還從未這麽久沒見過麵。


    靜了一會兒,許懷秉先開了口,“今日殿下沒有上課。”


    衛寂抬起頭,看著那道挺拔如鬆的身影,焦急地問,“怎麽了,殿下是病了麽?”


    許懷秉:“我也不知,東宮隻是差人來說不必去了。”


    衛寂還有心再問問,就算許懷秉不清楚緣由,但太傅肯定知道內情,否則不會給薑簷允假,但想了想還是作罷了。


    他又躺迴去,下巴蹭進被褥之中,耷拉著眼皮不想說話。


    可許懷秉還在一側,衛寂也不好太過失禮,便沒話找話的閑聊。


    “先前一直忘了與你說,大夫說我體質特殊才會比尋常人分化晚,並不是因為被蛇咬。”


    屏風另一麵的許懷秉沒有說話。


    衛寂斟酌道:“我知你是君子,有恩必還,這次若不是你收留我,我隻能待在莊上熬過這五日。過了今日,你不要再記掛往事,再說恩情那我該羞愧了。”


    他倆這算是兩清了,許懷秉不必為他負責。


    這也是衛寂答應來許懷秉府上的原因之一,他感覺許懷秉還沒放下來,不然昨晚也不會找過來。


    衛寂話中的意思,便是傻子都能聽明白,更何況是許懷秉。


    隻是聽衛寂昨日一句君子,今日又是一句君子,許懷秉心中發笑。


    他開蒙很早,還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再加上岐孟許氏的名頭,自幼便被人叫做小君子。


    名聲從岐孟傳到涼州,後又傳至京城,如今連聖上都因這個虛名,見了他一麵。


    孔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孔子還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似乎君子便該修身、養性,光風霽月,磊落不平,還要自我約束。


    可他若真是君子,前幾日見馬林騫便不會麵不改色,坦然自若地與他敘舊。


    他若真是君子,便不會讓馬林騫跌下馬,摔斷腿。


    他若真是君子,更不會在毀了馬林騫的前程、仕途後,至今沒有生出過愧疚與悔意。


    第36章


    世人皆因他的好名聲、好皮相、好家世生出親近之意。


    對於這些人的傾慕好感, 許懷秉內心無波無瀾,甚至覺得他們打擾了自己的清靜。


    因此在分化後,他尋了一個借口向家人辭行,來到了涼州這處宅子。


    但沒清靜幾日, 馬林騫便慕名而來, 那之後涼州城內的其他世家子弟亦跟著來了。


    每日拜帖來的人不計其數, 與他在岐孟時沒什麽區別。


    比起這些人, 許懷秉更願意與衛寂在樹下,一張琴, 一本書, 兩盞茶的待著。


    馬林騫打擾了他的安寧,也打擾到他的琴友。


    許懷秉心裏雖然很不耐煩與這些人交際, 可人活在世上, 便要遵循這世間的禮法道義。


    縱然再是不耐,他也如家中長輩所願, 端其言行,修其心性, 待人和善有禮,如真君子那般。


    世人因此被他迷惑, 就連衛寂也是,不知其內裏,隻看到了他的表相。


    這些年許懷秉將自己的言行禁錮在禮教之內, 就如麵前這道屏風, 他若是越過去, 剝掉身上那層虛偽的假皮囊, 露出自己的本性,一定會讓榻上那人生出懼怕。


    他這樣的人也是君子?


    真真是可笑。


    許懷秉沒有說話, 也沒有越過屏風,隻是將古琴放到書案,然後施施然坐了下來。


    雪白的衣袍垂落在地,如煙堆霧籠,許懷秉卻沒有管,抬手摁在琴弦上,修長的指在壓下的弦上搖動。


    古樸厚重的琴音從他指尖撥出,他的指法嫻熟,吟之緩急,俱之圓滿,若吟哦然。


    這首曲子是以前在涼州時,衛寂常聽許懷秉彈奏,他也很喜歡。


    衛寂忍不住朝屏風那側看了一眼,見許懷秉專心在撫琴,似乎沒有交談的心思,衛寂便安心地窩迴到床上。


    身體又開始慢慢變熱,衛寂眼睫垂落,眉梢處勾著一抹海棠紅,眸中泛著一層水光的薄亮。


    在這空幽的琴音中,衛寂闔上了眼睛,困意襲來。


    這一覺睡得極為沉,周遭什麽動靜都沒聽見,醒來時便看見那個素衣老媼慈愛地衝他笑,手裏端著一碗清苦的湯藥。


    她輕聲細語道:“小公子,該喝藥了。”


    衛寂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經許久沒被人叫小公子,而且以他現在的年歲也不能被稱為‘小’了。


    衛寂支起身子,輕輕向她道謝,接過藥碗乖乖喝了。


    老媼收迴碗,又給了衛寂一塊放糖,問他,“快到吃晚飯的時辰,小公子有什麽想吃的?”


    衛寂低聲說,“一碗素粥就好。”


    停頓片刻,他又客氣地問,“能否打一桶水?我想洗一洗,勞煩了。”


    她應了一聲,“好。”


    等人走後,衛寂才發現枕邊放著一本佶屈聱牙的古書,他手上都是汗,對著手又搓又吹,幹了之後他才捧起來打開。


    -


    許懷秉吃過晚飯再來時,衛寂正捧著書在燈下讀。


    燈燭似昏黃的薄紗鋪在床頭,衛寂披著發,瞳仁烏黑,唇上像塗了口脂似的,整張臉是豔,但身上卻有一種書呆子氣。


    他一邊揉眼,一邊看書,困得直打哈欠,還是不願意把書放下來。


    聽到開門聲,衛寂反應遲緩地抬起頭,許懷秉已經走進來了,立在屏風後麵。


    衛寂不禁放下書,悄悄枕在手臂上裝睡。


    他實在無話可跟許懷秉說,而且很怕對方講他倆在涼州的事,隻要一提起來,衛寂便覺得尷尬。


    因為那裏有他挨排擠的過往,還有他犯傻的迴憶。


    衛寂仗著隔著屏風,許懷秉看不見他,眼睛半合半張地看向門口,心裏盼望著對方出去。


    許懷秉沒有如衛寂所想,聽到裏麵沒動靜便行君子之道地離開,他反而走了過來,大有越過屏風進來之意。


    衛寂心中大驚,忙抬頭問,“怎,怎麽了?”


    屏風後的人止了步,從容有度道:“沒什麽,隻是過來取琴,你沒睡?”


    許懷秉知道衛寂沒睡的,方才是故意裝作進來嚇他的。


    衛寂隻好說謊,“聽到動靜剛醒。”


    許懷秉:“抱歉,打擾到你休息了。”


    衛寂不自在地說,“沒有……也該醒了。”


    許懷秉不糾結此事,問他,“還在發燒麽?”


    衛寂:“好一些了。”


    聽到這話,許懷秉自然而然地說,“那我陪你坐一會兒麽?”


    衛寂搖搖頭,忙說,“不必了,你也操勞一日了,怎麽好再打擾?”


    許懷秉倒是沒強求,“那你好好休息。”


    衛寂‘嗯’了一聲。


    等許懷秉走後,衛寂爬起來又翻了一頁書,低頭繼續看。


    其實以許懷秉的家世品貌,他是最合適成婚的人,他若求娶該毫不猶豫答應。


    但衛寂一點這方麵的意思都沒有,他原本是想找一個性情溫和,能與他互相敬重的人過一生。


    如今不怎麽想了,或許他這樣的人不該成婚,就如許太傅那樣獨自一人過日子也很好。


    世上除他以外,誰不願意夫妻恩愛,舉案齊眉?找一個與他想法一樣的太難了。


    他抱著這樣的心思娶妻或者嫁給別人,不是平白耽誤人家?


    衛寂看著手中的書,自我開脫地想,與書為伴也很好,不會爭執也不會變成怨偶。


    哎。


    -


    衛寂迷迷糊糊又燒了起來,他趴在床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再醒來時,外麵的天徹底黑了,夜空綴著幾顆暗淡的星子。


    衛寂是被推門聲驚醒的,燈燭被灌進的夜風吹得忽明忽滅,他以為是送清心湯的,還納悶這迴怎麽這麽早。


    來人卻不是那個慈祥溫和的老媼,而是一襲白衣的許懷秉,一開口便將衛寂僅剩的睡意驚沒了。


    許懷秉沉穩道:“太子來了,要見你。”


    衛寂腦子嗡的一聲,麵色一片空白,耳邊響起嗡鳴聲。


    許懷秉麵容隱在黑暗中,聲音依舊平和,“你想不想見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成為暴嬌太子的伴讀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策馬聽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策馬聽風並收藏成為暴嬌太子的伴讀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