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被裏的薑簷動了動, 露出一張緋紅的臉,長發淩亂地貼在臉側, 濡濕的長睫上下顫著,悶悶地小聲問, “什麽東西?”


    金福瑞將東西遞過去,笑著說, “是小衛大人的衣物。”


    薑簷燒紅的耳尖動了一下,明知故問,“送孤這個做什麽?”


    他伸手飛快拿過來, 然後拽進棉被裏, 再次蒙住頭將自己埋進那堆衣物裏。


    金福瑞看了一眼身後的小太監, 對方趕緊將藥遞給他。


    金福瑞拿湯匙攪動冒著熱氣的湯藥, “小衛大人特意交代奴才,一定要親自服侍您將藥喝下去。”


    薑簷再次從棉被裏鑽出來, 嘴上說著囉嗦、麻煩,但卻痛快地仰頭將那碗藥喝了。


    把藥碗丟給金福瑞,薑簷又埋進了被窩中。


    金福瑞不再多言,領著小太監退了出去。


    那些衣物都是衛寂貼身穿的,有不少是綢麵的料子,剛從外麵拿進來,又涼又軟。


    薑簷貼在柔軟的料子上,發燙的臉忍不住蹭在上麵,他舒服地眯起眼睛,那模樣仿若一頭收斂獠牙和利爪,露出肚皮的大獸。


    這種時候,薑簷的嗅覺尤為敏感,能清楚地聞到衣料上衛寂殘留的味道。


    薑簷用衛寂的衣物給自己築造了一個牢固的、可以抵禦外麵紛雜氣息的巢穴,他窩在裏麵心滿意足地闔上了眼睛。


    這一覺,薑簷睡得很沉,也很舒服,醒來後他終於肯吃東西。


    但吃得並不多,清心湯隻肯喝下半碗,另半碗誰勸他也不想喝。


    薑簷窩進‘巢穴’裏,倦倦地斂著眼睫,下巴時不時便會蹭一蹭身下的衣料。


    那上麵已經沒有多少衛寂的氣味,薑簷心頭浮躁,最後喊人拿紙筆過來。


    小太監搬來矮幾,將宣紙鋪在其上,薑簷提筆蘸了一點墨,在紙上寫下幾個字,然後讓人將信交給衛寂。


    東宮的小太監送來信時,衛寂正在屋中寫一篇聱牙的經史。


    不知怎麽迴事,這兩日他的心總是靜不下來,書也讀不進去,所以才想寫一些東西靜靜心。


    聽聞東宮的人又來了,衛寂筆下一頓,墨汁在紙上洇透了一片。


    迴過神,衛寂忙在紙上吹了吹,將那團墨吹幹了,他才起身出去見那小太監。


    小太監捧著一封信遞過來,“殿下給您的。”


    衛寂雙手接過,口中客氣,“勞煩了。”


    小太監又說,“不知小衛大人是否迴信?”


    衛寂一愣,“殿下讓我一定要迴?”


    小太監沒說話,隻是朝衛寂露出一個苦澀之笑,“殿下是沒說,但奴才覺得您還是迴一封為好。”


    衛寂若是能迴信,對於他們這些近身侍候殿下的人來說是好事。


    聞言衛寂神色訕訕,“那你進來喝杯熱茶,我可能需要一些時辰。”


    小太監喜道:“您慢慢寫,不著急。”


    衛寂讓人給小太監上了熱茶跟點心,他則拿著這封燙手的信件迴了裏屋。


    以薑簷的性子,衛寂還以為他會在信中寫些讓人不自在的話,畢竟昨夜金福瑞從他這裏拿了一堆貼身的衣物給薑簷。


    金福瑞對衛寂說,他身上的氣息能讓薑簷情緒安定,因此每次雨露期,薑簷總是喜歡黏著他。


    衛寂不知這招是否真管用,但還是讓金福瑞拿走他不少裏衣。


    等金福瑞走後,衛寂打開薑簷要金福瑞送來的東西,登時鬧了一個大紅臉。


    薑簷送來的是貼身佩戴的物件,香囊、玉佩、巾帕等等。


    那一刻衛寂覺得自己真是昏了頭,金福瑞跟他要幾件衣服,他都沒想過外衣什麽的,滿腦子都是‘貼身’二字。


    這下鬧了一個大烏龍,殿下看到那包衣服怎麽想他?


    衛寂硬著頭皮打開信,薑簷竟沒寫他所想的那些話,反倒隻有兩個字——


    難受。


    薑簷寫字一向龍飛鳳舞,恨不能力透紙背,這次卻寫得軟趴趴,‘受’最後一筆甚至是虛的,好似沒了力氣。


    隻是看這兩字,衛寂也能想出他下筆時的模樣。


    定是耷拉著眼皮,薄唇微抿,一雙眼像是能濘出水來,看著又委屈又負氣,像個鬧覺的孩子。


    衛寂彎眸笑了,他收好薑簷那封信,研墨、鋪紙,慢慢地寫下一行字。


    殿下,要好好用飯喝藥。


    薑簷趴在枕上,裹著被子看衛寂的迴信,發苦的嘴巴抿成一線,不禁哼了一聲。


    怎麽就迴這幾個字?而且他哪有不好好用飯喝藥了?


    與信一起送到東宮的還有一盒冰糖脆梨,是衛寂做的。


    薑簷撚了一塊放入口中,將信又看了一遍,然後麵無表情地扭頭,問身旁的人,“誰多嘴與他說,孤沒好好用飯喝藥?”


    金福瑞偷瞄了一眼信中的內容,裝傻道:“想必是小衛大人擔心殿下生著病,沒有胃口用飯,並非覺得殿下不肯吃藥。”


    話真假不要緊,要緊的是能不能說到對方心坎中。


    薑簷果然沒再說什麽,隻是哼哼了兩聲,歪頭靠在軟枕上,拿著衛寂的信,眼皮直打架。


    不多時,薑簷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燈下的他攏了一層淡淡的光,被汗打濕的發根瀅著薄亮,光潔的額上亦是落著細膩的汗珠,麵色潮紅,唇卻有些白。


    這是又燒了起來。


    金福瑞俯身,拿著帕子小心地擦淨薑簷額上的汗,後又抽走他手中的信,疊起來放到薑簷枕邊。


    他迴身吩咐一旁的小太監,“記得多備熱水,殿下醒了,約莫會沐浴。”


    小太監:“是。”


    -


    金福瑞照顧薑簷多年,早就摸透他的性子,薑簷醒來第一件事果然是要洗澡。


    沐完浴,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薑簷含著半塊冰糖脆梨,伏在燈下神色懨懨地給衛寂寫信。


    還是隻有兩個字,難受。


    在信紙的末尾,薑簷還畫一個撇嘴的簡筆畫小人兒。


    這是西弗朗教他的,最開始是薑簷先教他畫的小王八。


    薑簷在紙上畫了幾隻,然後對西弗朗說,高興的小王八尾巴會翹起來,不高興的小王八尾巴下垂。


    西弗朗學得倒是很認真,指著一個沒有尾巴的小王八不恥下問,問薑簷這隻無尾的是何意?


    薑簷斜睨著西弗朗,忽地一笑,拉長調子道:“無尾是番邦來的,番邦來的都沒有尾巴。”


    那時西弗朗剛來大庸,漢語說得磕磕絆絆,沒聽懂薑簷在罵人。


    一旁的衛寂聽薑簷損西弗朗,幾欲開口,最後還是跟金福瑞打配合,將西弗朗支走了。


    衛寂如酸儒那般,喏喏地進言,“君子自該正其衣冠,善其言行。”


    薑簷長眉一橫,“所以呢?”


    衛寂小聲說,“殿下不該罵西弗朗大人是小王八。”


    薑簷不敢置信地看著衛寂,“你這是要為了他與我吵架?”


    衛寂冷汗都要冒出來了,“臣沒有。”他哪裏敢跟太子吵架?


    薑簷瞪圓眼睛,“都罵我不是君子了,還說沒有?你還想怎麽欺負我?”


    一句‘欺負我’讓衛寂傻了眼,訥訥半晌也隻會說,“臣不敢。”


    薑簷無理取鬧:“總之就是不準你向著他說話。”


    最終在薑簷的‘逼迫’下,衛寂答應永遠不向著西弗朗,雖然他並沒有覺得自己向著西弗朗。


    薑簷對西弗朗的敵意並沒有持續多久,在西弗朗成婚後,反而與他關係好了起來。


    這簡筆畫也是他倆關係後,西弗朗教的薑簷,說是迴敬殿下教他畫小王八。


    聽西弗朗那口吻,怕是迴過味薑簷在罵他,因此才會故意這樣說,為了揶揄薑簷。


    -


    雖然薑簷畫的是一個撇嘴的簡筆小人兒,但衛寂莫名覺得他這是在撒嬌。


    以往雨露期的薑簷不想離開衛寂,就會抿著唇,眼角垂垂地無聲看衛寂。


    他很想衛寂,卻偏偏覺得對方想他想壞了,還讓金福瑞給衛寂送了幾件自己的衣服。


    衛寂先前送過去的衣服,因為上麵沒了衛寂的氣味,洗幹淨又送了迴來。


    “殿下的衣物咱家放這裏了。”金福瑞放到衛寂的案桌上,“小衛大人若方便,咱家還想再從您這裏拿幾件迴去。上次拿迴去後,殿下立刻喝了藥,脾氣也好了不少,真是管了大用處。”


    衛寂雙耳通紅,被金福瑞說得羞臊不已。


    憋半天他憋出一句,“可能因我快要分化,旁的陰坤……殿下也會如此的。”


    從金福瑞要他拿自己的衣物安撫薑簷,衛寂便猜出金福瑞知道他要分化一事。


    仔細想想,金福瑞怎麽可能不知道?


    若論心細,金福瑞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知道衛寂是不好意思了,金福瑞也沒有再拿話羞他,隻是道:“您跟殿下這些年的情分,不比一個什麽勞什子陽乾陰坤強?”


    衛寂沒說話,握著筆杆在紙上寫寫畫畫,像是很忙的樣子。


    金福瑞但笑不語,靜靜立在一旁,等衛寂不那麽害羞了,然後迴屋去拿自己的衣服。


    -


    薑簷發熱症這幾日,東宮的人不知道往侯府跑了多少趟。


    怕人生疑,金福瑞幹脆將一個小太監指派到衛寂身邊,讓小太監守在侯府偏門,這樣方便送東西。


    恢複了一點精神後,薑簷寫的信會長一點,時不時問問衛寂有沒有分化的反應。


    自那日喝熱茶被嗆了一口後,衛寂的嗅覺靈敏了很多,凡是經薑簷之手送來的東西,哪怕隻是一封信,衛寂都能聞到淡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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