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雙腿緊緊並著坐得很端正,手拽著自己的衣角,豐腴圓潤的胸脯因激動或緊張上下起伏,唿吸有些沉重。她這樣看著孫清遠,一雙明亮的杏仁眼,眼神裏流露出複雜的感情。似乎很興奮、很期待,卻有帶著些許膽怯,泛著紅暈的臉頰和抿著的朱唇好像唿吸困難一般。


    玉蓮的皮膚白淨,但還沒到如羊脂一般的地步,可能因為生活環境的關係發跡、眉間等細微之處不修邊幅,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卻不能常見的鄰家漂亮姐姐,親切得仿佛伸手可及。她不僅親切,也有著鄰家姐姐一般的幻想、小心思和小心眼,甚至一些虛榮心。


    她受到過傷害,吃過苦,走錯過路……就像孫清遠前世的姐姐,這種奇怪的感受讓孫清遠難以自持心底最深處的情緒。雖然他仍舊能保持理智:相隔千年,兩個人沒有任何關係。不過理智與情緒無關。


    孫清遠心道:這樣美麗的女人,無論她有什麽樣的過往,卻在這裏熬了長達數年的青春歲月、認真地活著,她將要離開這裏。


    “還有什麽舍不得的麽,準備好了沒,車仗已經到了。”孫清遠道。


    他覺得玉蓮當然願意離開這裏。去更好的地方,過更好的日子,隻要是食人間煙火的凡人都不能免俗,顯然玉蓮並不清高。


    孫清遠從安陽迴來得到了巨大的好處,這幾天都沉迷於興奮之中;因為他也不能免俗,對於出人頭地的欲望根本就無須掩飾……滿足欲望,顯然是一件極其快樂的事。如果有人分享,快樂將得到升華。


    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分享的。剛才在門外抖威風顯擺的時候,孫清遠認真觀察過圍觀眾的神色,揣測他們的心情……除了敬畏,隻剩下漠然。你好不好關別人屁事,或許很多人巴不得你馬上就橫死,省得看你娘的顯擺,比如昨天那個肥婆,她願意你好?這些人,和他們分享能得到一點爽快感麽?


    如果出人頭地了之後連一個願意付出和分享的人都沒有,連一個關心的人都沒有,何嚐不是一種悲哀!顯然孫清遠願意分享的人,首先包括玉蓮。


    ……“準備好走了麽?”


    “嗯。”玉蓮站了起來,她的腰背竟然挺起了,昂起頭跟著孫清遠。不過她做做樣子瞞得過別人,瞞不過孫清遠,因為她跟得那麽近,內心也有些惶恐吧,需要一個人給她支持。


    她走得很慢,盡量保持著舉止不出紕漏,孫清遠照顧她也慢慢出門。


    頓時“嘩”地一聲,前軍馬兵小隊整齊地舉起了纓槍,內殿直這幫人不僅是皇帝親隨戰兵,常常也做樣子貨跟著皇親國戚的儀仗壯聲威,動作那是整齊劃一相當好看。一下子把玉蓮給嚇了一跳,她的削肩微微一顫,臉上紅撲撲的,但還是把持住了。


    杜成貴一見孫清遠接的不是年長的人,而是一個年輕婦人,當下就在馬上把上身傾斜,執軍禮道:“末將等恭候夫人移駕上轎!”連招唿孫清遠都省了,可能這廝已經念頭通達:此時對那女子客氣,比拍孫清遠的馬屁有用。


    玉蓮紅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圍的百姓頓時嘩然,一時間嘈雜不已,很多人都是認識玉蓮的。她在這裏住了幾年,商業街上的居民肯定大多認識,甚至一些隔得遠的,因為她名聲差、市井間舌根又多,沒和玉蓮來往過起碼也聽說過。


    玉蓮這樣的一個婦人,此時此刻的景象已經讓人們不能自持……


    “那不是玉蓮麽!”“哪個玉蓮?”“陳家的……哎呀,不知道算了。”“小聲點,你以前沒得罪過她吧?嘿,王嬸可得當心了,你背地裏老說她壞話,她肯定知道!”


    “你們說,那紹哥兒光宗耀祖了,怎麽……不過玉蓮真是長了那莫樣,我早就說人家不是一般人兒。”


    其中一個穿著破爛長袍的人卻搖頭道:“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荒草……”


    擁擠在一塊兒的,沒人懂那文人說甚,但立刻就有人在那說:“年初說越國的人馬都要打到京都來了,王上禦駕親征哩,那孫公子肯定是上陣立了大功,這才做上大官了!”“是啊,人家男人在外頭打仗,家裏婦人被欺負。”“那不是孫公子的婦人,以前陳家的……”


    玉蓮非常緊張,昂著頭在眾目睽睽下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轎子跟前。


    就在這時,忽見一個腦袋尖瘦的半老徐娘撲倒在街邊,“玉蓮夫人,您大人不計小人過……”一邊求她一邊用膝蓋把身體挪到了玉蓮的腳下,竟然一把抱住了玉蓮的腳踝。玉蓮眉頭一皺,低頭看,原來是雜貨鋪的大嬸。


    人們紛紛側目,孫清遠也笑眯眯地瞧著看戲。


    突然人群一陣騷亂,隻見一個肥婆娘奔了過來,二話不說,“撲通”一下就跪倒,一大堆肉像小山堆一樣轟然趴在街上。這不是豬肉鋪的老板娘麽?或許是大神的表現鼓舞了她吧,連李嬸都怕成那樣了,胖婆娘終於依樣畫瓢,正道是一隻鴨子上岸、一群鴨子就會跟著上。


    “俺錯了!俺錯了!”胖婦一跪下來,比大嬸更狠,咚咚直磕頭。接著她又用那粗聲粗氣的嗓門喊道:“玉蓮啊,你可不要叫人殺我!”


    玉蓮直著脖頸,連正眼都不看她們,隻是用餘光俯視二人,終於開口說話了:“我根本就看不起你,就算你們以前欺負我,我也隻有鄙夷。”


    “是,是。俺們怎敢和玉蓮您比呀!您不計較了?”


    玉蓮又輕輕說道:“你連嫉妒我的資格都沒有,我懶得和你計較,放手!你碰到我的腳讓我很厭惡,嫌髒!”


    大嬸急忙放開手,玉蓮走到轎子後麵。孫清遠的動作很有點現代紳士一般的裝模作樣,主動為她掀開簾子,並伸出有力的胳膊讓她做扶手上去。


    被一個身穿官服頭戴烏紗的人躬親照顧,被兩列騎著高頭大馬的騎士恭候。在擁擠的人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的身上,有了強權者的襯托,一時間玉蓮就像一個高貴的貴婦、成了萬眾羨慕的焦點。


    她豁出去了,起碼在這一刻,哪怕僅僅在一刻,她沒有了自卑、沒有了傷心。見孫清遠伸手臂,她便顧不得許多,坦然地輕輕伸出手扶住孫清遠的手臂上轎,她的掌心裏有繭子,但人們看不到,手背卻比較白淨……對,要把自己最光鮮的一麵露在人前,把艱辛的繭子默默藏在手心。


    她最後迴頭看一眼鐵匠鋪,目光一掃,又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街道裏邊的樓上,那個娼妓。塗脂抹粉打扮得妖裏妖氣,這賤人!已經淪落到成為在家裏接客的暗娼,還不忘在人前踐踏玉蓮的自尊,說“她遲早要接客,接客也甭想和我搶生意,沒那姿色”。不要臉的賤人!一臉的粉就是姿色?哼!現在怎麽樣了,隻能躲在窗戶後麵悄悄看,都沒膽子出來!


    玉蓮上轎了,轎子調了個方向,拿牌傘的人換位置,後軍作前軍開道。


    孫清遠也翻身上馬,就在這時他忽然有個想法:如果是皇後麵對這些人,會是什麽樣子?她肯定不會和這些人說話,更不會允許別人碰到她。而且可以揣測皇後的心思,恐怕人家根本不關心這些人是什麽想法,怎麽看自己……也許,這些市井七姑八婆在她眼裏就好像一群螞蟻?人會在乎一群忙著搬家忙著一點蠅頭小利的螞蟻對自己有什麽看法麽……


    也許吧,隻是揣測。畢竟皇後從來都是錦衣玉食,哪怕兵荒馬亂也從未墜落過凡間,她在世人眼裏根本不是人、而是仙女一樣在天上遙不可及的存在。


    但玉蓮完不同,她今天裝作若無其事,其實是忍著沒流於表麵罷了,細看她的神情,細微之處真是豐富極了。她會生氣,會傷心,會羞澀,會要麵子,會想報仇……隻是方式和男人們不一樣。她不是在報仇,當麵不帶髒字地羞辱那幾個婦人做什麽?也許她的報仇還是比較無力的,不是所有人都要臉、更不是所有人都臉看得很重要,對一些不要臉的人,你羞辱她有什麽用?


    不管怎樣,孫清遠覺得今天這事兒還算圓滿。當下便對圍觀的人眾置之不理,騎馬走在轎子前頭,依舊和他剛領到的儀仗隊、衛隊大搖大擺地上大道。


    交通要路,這裏又是東洲國都,這裏每天都會遇見有富貴人家、小官小吏走,不過高級文武一般不會在大街上亂晃,早上倒可能遇到;因此尋常人走大道是不會走正中央的。而今天,孫清遠的人馬便是光明正大地在中軸大道上開進,路上不必迴避,讓別人讓路就行了。


    孫清遠眼下這座宅子占地已經夠大了,但在王侯富貴世家中,確實隻能算座別院;哪怕是座別院,也是盡顯氣度和講究。宅子一共可以分作三部分:前院和正院,中間一道門樓,後麵有個園子;部的房屋可能有數十間。中間的門樓修得像闕台一般,骨架方正線條流暢,樓上的封閉走廊成拱橋一般的弧線,粗狂的構造中又有華美之感。


    後園以一座池塘為核心,中間開鑿出的一口泉眼就盡顯這地方的選址考究了。深層的地下水通過這口難逢的泉水流出地表,形成活水;活水注入池塘,池塘的水又通東京的排水渠……風水一下子就活了。


    難怪皇後也隻是讓孫清遠住,沒有給地契。這院子雖然不大,可能皇後出手的時候也有點舍不得。


    孫清遠把玉蓮接到了這裏。玉蓮今天很高興,剛下轎就悄悄對他說:“我會迴報你的。”


    孫清遠也正琢磨著給她另外一個“驚喜”,迫不及待地把董瓦匠和董三妹叫出來與她“相認”……他猜測過董三妹是玉蓮的妹妹。一個姓,那地方又屬於高平地界,記得玉蓮曾經提起過,老家在河東高平;然後董三妹有個姐姐“嫁出去”了,孫清遠見識了董瓦匠想賣女兒的事,當時就懷疑三妹那個姐姐是被賣掉的。


    諸多跡象,讓孫清遠有理由假設三妹和玉蓮是一家人。


    不料三人見麵後,相互都沒認出來。三個人麵麵相覷,玉蓮和三妹更是相互對瞧,氣氛真是怪異極了。


    看這狀況,孫清遠便明白了:不是一家子的。如果是從小長大的親姐妹,分開幾年也應該能認出來;更何況董瓦匠如果是玉蓮的爹,一個老漢幾年時間不可能變得麵目非,董瓦匠並沒有毀容。


    不過大小倆小娘站一起,孫清遠發現她們確實有點貌像……正因為揣測她們是親姐們,孫清遠才大老遠把董瓦匠父女帶迴東京;否則如今天下吃不起飯、可憐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不能弄迴家裏養著。如此一想,自己的猜測倒成就了一樁善事。


    尷尬了一陣,可能董瓦匠也瞧出來玉蓮和三妹的麵相有點像,便開始攀談。一說起來,終於就攀上關係了,真是一個地方的人,而且還有點沾親帶故的關係,究竟是董家哪一輩的卻連他們自己也理不清了。玉蓮的父親和董瓦匠是熟人,一起幹過活服過徭役;說起來玉蓮家就在董瓦匠家的山後,那邊有一處聚居的村子。但據董瓦匠說,幾年前家鄉大災,玉蓮的父母早就病餓死了。


    董瓦匠討好地說了一會兒,便忍不住問:“玉蓮嫁了好人家哩?是主公官老爺的貴夫人?”


    玉蓮抿了抿嘴,搖頭否定。她的臉色不太好,可能是聽到父母死訊的原因……不過並沒有表現得太誇張,她什麽也沒說。


    孫清遠聽明白他們之間不過是同鄉,不是一家的,頓時就沒了興趣,離開時交待道:“以後我不在家,這裏就是玉蓮說了算。她說什麽,你們都得聽,別到處亂跑惹事。”


    董瓦匠忙點頭道:“是,是。”


    說罷便把從鐵匠鋪裏帶迴來的一些東西交給玉蓮,又把一個布口袋給她,裏麵是一些打碎了的金子銀子,還有從殿前司領迴來的五十貫銅錢,都一股腦兒放裏麵。他帶著一大袋十分不便。


    他便隨手抓了一把金銀出來放自己的腰袋裏,又說道:“龍宇他們找了個鋪子,請大夥兒吃流水席,我先去付錢,下午才迴來。老黃……把馬牽到門口去。”


    董瓦匠見孫清遠抓出來一把金子銀子,眼睛都直了,這家夥也不知道掩飾。孫清遠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暫時也沒空理會,便走到門口,忍不住對老黃說道:“董瓦匠跟我的時間不長,留意這廝,等我迴來再說。”


    “哎。”老黃應了一聲。


    不料才半天工夫,等孫清遠下午迴家來,真就出事了。那董瓦匠找機會偷偷溜進裏院,想翻找玉蓮藏的那袋錢。不料玉蓮本就看他不實在,留了心眼,沒一會兒就把老黃叫了進去,將那廝逮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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