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過了兩三日,京城之中,正午鬧市,有一夥二十來人,蓬頭垢麵、衣衫襤褸,敲鑼打鼓,舉著狀紙,一邊哭訴一邊往皇城的方向走。有百姓聽聞,這竟是從千裏之外的湖州進京告禦狀的百姓。告的是本地知府與原籍湖州、現如今的京官沈月勾結,侵占百姓耕田有百傾之多,湖州百姓無田可種,無糧可吃,路邊白骨累累。


    一行人邊走邊哭邊罵,眼看著到了皇城跟下百來步,被守門的北衙禁軍帶人攔下。北衙禁軍嗬斥眾人不知規矩,聚眾鬧事,隻怕是要小命難保。卻見人群之中一個老人站了出來,一身瘦骨,抖著嘴唇道:“官爺,俺們既來告禦狀,還會怕死嗎?小老兒不怕死,隻希望能用一條命換來聖人麵見,懲治貪官,讓我家中孫兒能有米糧果腹啊。”


    話音剛落,自個兒往北衙禁軍那刀口上一撞,當場死了,血噴了北衙禁軍一臉。


    圍觀百姓不敢過來,隻是遠遠看著,模模糊糊見了,便嚷北衙禁軍殺人了。這鬧出了人命,首領讓眾人收了刀,剛要勸這群湖州災民先迴去,徐徐圖之,卻聽到有一個男人站了出來,叫道:“草民也不叫大人們為難,不會狗膽包天,衝入皇城。今日我等來,隻是請聖人聽聽草民之苦啊!”


    說罷,一把推開麵前的人,急跑幾步,一頭撞死在皇城牆根底下。


    這不過三兩句話的功夫,便去了兩條人命!


    北衙禁軍一時也被鎮住了。


    那餘下之人,口中叫著“請聖人聽聽草民苦楚”,一邊都要往那城牆上撞,嚇得北衙禁軍連忙抱腰拉手,卻仍是沒攔住,一時間又是五六個人躺地上了,血漸城牆。


    北衙禁軍首領都覺得腿都有些軟,這事兒,鬧大了。他清清嗓子,先勸眾人都冷靜,他趕緊擦著汗就去迴報上官。青天白日讓百姓撞死在宮牆下,實在是不吉利,這要是傳到皇上耳中,隻怕今日當值的北衙禁軍都免不了罪責,可若是不報……那幾個災民倒是好處置,先把人哄走,弄到僻靜處一刀全了結了,可遠處的百姓少說也有五六百,不到一個時辰,隻怕全京城都要知道了。到了明日,必然有大人要上奏,還是瞞不過去。


    兩人商量半天,最後一咬牙,還是一層層報進了內殿。


    幾千雙眼睛盯著,皇上也不能把事情按下。


    譫台子明的事情這才過去多久?


    皇上想著,這才開年,怎麽就不能過個太平日子呢?一邊有想著,正好趁這個機會,解除了太子的禁足,把此案交給了太子。


    接到旨意時,太子剛好落下最後一粒黑子,這道旨意沒有任何的欣喜之色,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第65章


    湖州侵地案交給太子之後,很快便查的明白了。


    沈月原籍湖州,在京城雖隻是言官,卻頗得皇上信賴。他在京城還算是老實本分,但是在老家那便是了不得的身份。湖州知府是他拐了七八門的親戚,兩人一起,或是低價強買,或是劣田強換好田,把農民手中的地都歸攏到自己名下。那百姓若是還想要有嚼頭,還得反過來去跟他們租地中,租金交一部分,每年的稅費交一部分,再去掉種地的人力本錢,一家三五口,麵朝黃土背朝天一年,反倒要欠他們一筆錢。為了還債,少不得賣房以至於賣兒賣女。


    上行下效,那縣令縣丞、鄉間財主,各個吃的都是肚皮溜圓。長此以往,湖州百姓都說早晚都得餓死,不如就此罷手,誰還肯賣力氣去為他人做嫁衣裳?底下的百姓想要活命,有本事的,隻能拖家帶口,前往他地。沒本事的,就幹熬著等死罷了。不過三五年,湖州竟有大片田地荒蕪。


    湖州本是魚米之鄉,國家糧庫裏三分之一的糧食都來自於此地,可是今年……


    現如今已是六月,麥子都要成熟,湖州本該是處處黃色,麥穗搖曳,可據去了湖州本地的官員迴複,湖州農田黃色的不足十一,今年莫說是往國庫糧倉送錢送糧,湖州本地百姓能不能活下來都不知道。


    此等行徑,罪不容誅!


    沈月與湖州知府被下令斬立決,家產充公,所有幹係人員一應被問罪。端王上奏提議將田地歸還原來農戶,查處的家產用來購買其它農作物緊急種下,再從外地調糧,幫湖州百姓度過今年難關,皇上準奏。


    此案本應該就此了結,誰知沈月臨死前,竟又供出朝中四五個官員,自言自己這侵地之法,都是向他們學習而來,自己強占的那點地,在他們麵前不過是九牛一毛。這下如同滾雪球一般,案子越差越多,牽涉人員越來越多。


    起初一連抓了六個官員,其中四個多多少少都和皇帝純臣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在之前譫台子明的事情中,都招了皇帝的煩。端王留心太子行為,猜到他這是要有動作,便不再參與侵地案。


    此前會試的成績有譫台大人選定,在他的葬禮之後,皇上又重新選人重新批改,現如今總算是定下來了。不過別的人都好說,唯有程誠的成績……無論是四書五經還是策論,程誠的成績都是第一流的,他本該是第一名。但是雖然查明他與譫台家確實沒有關係,但那題寫得那般,總是要避嫌。主考官便呈上禦前,說是這迴讓程誠落榜罷了,他若是當真有才學,不如三年之後再來,皇上也怕再起風波,不顧端王反對,便答應了。端王力爭,卻也隻留了個再議。


    端王迴來約了程誠見麵,按照現在的情況,就算是參加殿試,皇上也不可能點程誠做狀元,端王最多為他爭取個中間的成績,實在是委屈了。以程誠的才學,本該有三元及第的成績。


    程誠聽了,隻是稍有遺憾,卻並不憤恨,道:“殿下,學生十年寒窗,家鄉父老都曾贈我米糧,勉勵我求學,若說不想點狀元,衣錦還鄉,讓他們心中高興,那是假話。可總有比這虛名更要緊的事情等著學生去做,學生等不了三年了。”


    端王明白他所想,次日又去麵見聖上,留下了程誠。最後擇優選了三百貢生,程誠排名在二百一十二,連上殿麵聖的機會都沒有。學生考取貢生之後,便有任職官員的資格,端王安排了一下,讓程誠迴了他的老家清苑縣擔任了個七品縣令。狀元落在了徐然的頭上,與端王教好,經他考察,品行學問皆佳的,也有六十之多。


    *


    城南十裏亭,一壺清酒,一疊宣紙。


    何明德與池旭堯二人,還有許多與程誠交好的學生都來為他送行。天色尚早,一行人在這十裏長亭說些送別之言,飲酒之間,寫下詩歌贈送。


    池旭堯與程誠單獨坐在人群之外,小聲說著什麽。


    池旭堯指指那群學生,叮囑程誠道:“你行事跟他們比起來成熟許多,但有時仍然避免不了書生意氣。官場水深,你必須保重你自己,過兩年我仍舊是要你迴京城做事的。”


    “學生受教。”


    叮囑的話都說了,端王笑了笑,“現如今也是程大人了,可不能自稱學生了。”


    程誠這才露出幾分靦腆來,試了幾次,才改了口,“下官受教。”


    今日之後,便是告別寒窗十年,終於要踏入渾水之中。從此無論是天高海闊,還是汙水漫腳,都是新的未來了。


    “辰時了,早些走吧。”何明德打斷了兩人。


    端王拍拍程誠的肩膀。


    那群學生看他們談完了話,都圍過來,依依不舍說著最後的告別。程誠一一謝了,對著人群之後,靠在柱子上臭著一張臉的徐然,笑了一笑。


    “徐兄,我要走了。”


    徐然撇撇嘴,“又沒攔你。”


    徐然被點了狀元郎之後,家裏人那是鞭炮鑼鼓賞錢準備了一院子,隻有徐然差點吐血。他素來驕傲,倘若技不如人,他也為他朋友高興,偏偏朋友倒了黴,這好似撿漏一半,狀元郎落在了他的頭上,於他而言,奇恥大辱啊。


    程誠見徐然別扭,主動走過去,道:“徐兄,世間一切偶然皆是命數,走哪條路各有千秋,我坦然受之。”


    他語氣坦然,竟果真是一點怨恨之色都沒有。


    徐然看他一點難過的神情都沒有,這才好了些。他折了亭旁柳枝,往程誠懷裏一塞,嘟囔道:“迴鄉之後,多多努力,早日做出政績迴京城。”


    程誠把那支柳拿在手中,翻身上馬,與眾人告辭,就此遠去。


    餘下眾人也三三兩兩,各自散開赴約去了。


    何明德與池旭堯也準備迴城,忽然聽到一個興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大人!大人等等我!”


    何明德聽著這聲兒有些熟悉,迴頭一瞧,可不是熟悉?身後騎馬而來的,正是那日在桑家戲院門口鬧事的少年。這一個月不見,當日那個瘦猴倒是精壯了些,穿了一身北衙禁軍的官服,騎著馬兒,頗為神氣。


    少年還沒到這二人麵前,便翻身下馬,先是客氣而敷衍地對著端王行了個禮,然後便頗為親近地對著何明德抱怨起來。


    “我本來早就該來拜會大人,多謝大人那日救我,可是爺爺怎麽也不許我自己來,怕我莽撞衝撞了大人。嗬,其實是怕人家看到我去侯府拜會,讓別人看見,傳出不好聽的話,拉他下水。他也是瞎擔心,我就不能趁著晚上上門拜會嗎?不過我雖然不能上門,但是我自己也替侯爺準備了一份謝禮,不知道什麽時候方便我送過去啊……”


    這剛見麵就好一頓缺心眼的話語輸出,聽得何明德頭都有些漲了。


    若不是親眼所見,何明德絕不相信這小話癆和當日那個義憤偏激的少年是一個人。


    何明德趕緊打斷他,問道:“我聽王爺說,你爺爺是寧公公是吧?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少年頗為豪氣地一揮手,道:“我叫二狗,寧二狗。”


    嗯?


    何明德和池旭堯皆是上下看著穿著官服的少年,似乎是在疑惑這麽少年意氣的,怎麽有這麽個名字?寧二狗看出他們的疑惑,笑嘻嘻地,“這是我爹取的名兒,他說賤名好養活,一輩子都能順遂,這雖然沒有什麽平安、如意好聽,但是爹娘的意思都一樣,那我就不改了。”


    “說的好。”端王輕輕點頭讚同。


    何明德又問:“那你如今這是在北衙禁軍裏?”


    “對,爺爺怕我在外麵闖禍,花了好多錢才把我放進北衙禁軍的候補中,我功夫雖然不如別人,但是混街頭、打架,那些公子哥可不如我。所以我現在是正兒八經地北衙禁軍了,今日出城有公幹。”h


    何明德:……


    池旭堯:……


    槽點好多啊。


    不過他們也知道,花點錢進北衙禁軍候補算不得什麽,這也不過是有個機會罷了,京中不少少年也會如此,希望以後能博一個出身,但是最後能真留下來的,可沒有幾個。


    何明德拍拍他肩膀,道:“今日你還有公幹便罷了,後麵閑了,隨時來我府上。寧公公不許的話,你告訴我,我去和他理論。”


    寧二狗這少年似乎從來都不知道什麽叫上下尊卑,他也跟著拍拍何明德的肩膀,點頭:“嗯,我有好酒,下次請侯爺喝。侯爺,那我先迴去啦。”


    池旭堯看著寧二狗策馬離開,變成小小一個影子,才問道:“寧公公不是那麽好拉攏的。”


    “我知道,慢慢來嘛,我也不是要公公為我出生入死,隻是想讓公公替我講一句話罷了,一句話還我救了他孫子的人情,公公應該覺得很值當。”


    他說的漫不經心,卻又似乎對自己籌謀之事勝券在握。


    “再說了,”何明德放鬆了語氣,帶著幾分興致,“現在看來這孩子還真挺有意思,與他結交也不錯。”


    ……


    嗯?


    何明德沒等到迴複,轉頭一看,就見池旭堯一臉嚴肅,看不出來情緒,好半天才用一種奇奇怪怪的語氣道:“挺有意思啊?”


    何明德沒反應過來:“確實還行?”


    端王沒迴他,徑直往前走了。


    何明德頗有幾分摸不著頭腦,他剛才是不是聽到端王哼了一聲?


    這句話哪裏讓他不高興了?


    何明德一抬眼,就發現端王已經走遠了,趕緊去追,想著得抓緊弄清楚,不能讓人不開心呀。殊不知走在前麵的端王一張臉已經發紅,心中全是尷尬。


    那日之後,綠浮夫子傾囊相授,比如要如孔雀開屏一般,多多展示自己;要溫柔小意,又要驕縱蠻橫;要端莊寬和,又要拈酸吃醋……聽得端王滿臉疑惑,若不是他知道綠浮穩重,簡直要懷疑綠浮是在刁難自己。


    總之帶著對夫子的期望,端王爺在生活之中見縫插針,積極應用,但是機會少不說,用了幾次也很生硬。


    說溫柔小意,那日何明德迴府,他主動替何明德寬衣,嚇得何明德抓著他問了一刻鍾他今日受了什麽刺激。這個話題結束了,他又給何明德奉茶,頭一次做這種事情的他,把心神不寧的何明德舌頭上燙了好大一個泡。


    然後端王還是選擇自己熟悉的溫柔模式,去父皇麵前撒嬌胡鬧,要了父皇私庫的鑰匙,搶了許多書畫古籍、文玩擺件塞滿了輝光的書房。至於塞得太多,以至於輝光打不開門,這種小意外不值一提。


    再說蠻橫他是頗有心得,可是這驕縱又要如何?再說了,他現在一看到輝光,就沒有了脾氣,總想著表現得好一些,那是既不能蠻,也不能橫。


    總之就是越戰越敗,越敗越戰。


    至於那拈酸吃醋,更是沒有的事兒。有時候池旭堯覺得,輝光簡直就是柳下惠,男色不碰,女色不近,出門在外,從不單獨與適齡之人相處。


    到了今日,端王聽到何明德評價寧二狗那句話,再看看寧二狗容貌也不錯,靈機一動,這不就是機會嗎?


    端王走在前麵,腦子裏瘋狂地琢磨著。


    方才那句話,應該很酸了吧?


    輝光察覺到了嗎?


    哎呀,走慢點,否則輝光追不上來了。


    好尷尬,輝光會不會覺得我喜怒無常?


    唉,都說是窈窕淑女,君子難逑,豈不知輝光要難求一百倍。若是我也能劃劃船,唱唱歌,逆流而上就能追到心上人,我才不會嚷嚷呢。


    唉,輝光他,追上來沒有啊?


    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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