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他的命,應三川,你敢不敢?”


    賢妃的話透露出一個關鍵的消息,那就是文沉在接觸太子。


    這意味著文沉有皇位換人的打算。他接觸太子不一定是看他是否聰慧,而是在試探太子是否足夠聽話又單純容易哄騙。


    如果說梁長風是文沉失敗的傀儡,那麽文沉在梁長風身上學到的教訓就是下一次要選擇一個更加年幼不記事的儲君。


    “為皇上做事,本就是臣的職責所在。有臣在,皇上不會失望。”應三川跪地領命,又站起來說:“宮女說皇上今日隻用了半碗粥,臣方才瞧見宴席上有桂花酥,皇上墊墊肚子,也少喝些酒。”


    應三川擔憂梁長風龍體,太醫說過皇上早年間傷了胃,夜裏容易痙攣嘔吐,吃的東西要格外注意。應三川覺得他的皇上和自己是一類人,他們都是被嫡係所鄙夷糟踐的庶子,血脈裏有他們所謂“賤女人”的遺留。他早年間選擇跟隨梁長風,到現在也從未後悔過。他知道外頭的閑言碎語,說皇上不讀聖賢書,資質平庸又不得臣民心。應三川對此嗤之以鼻。


    梁長風給了他權勢和地位,他把梁長風視作自己將要窮盡一生追隨的主子。為主人而戰,他心甘情願並求之不得。


    “皇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萬不可傷了身子,”他說罷就行禮轉身離去。


    梁長風看著他的背影,微微抿緊了唇。


    朕有一把好刀。


    他想,可最好的刀是冰冷的刀,它還需要好好磨。


    第109章 起兵


    殿門前的梧桐被雨打落了葉子,層層疊疊堆在石板路上,馬蹄狠狠踏過,泥水濺起一地。


    馮道成的繡春刀幹潔如新,錦衣衛盡數出動,將陳聰的院子圍了個徹底。學生們站在院門前與之對峙,兩百多人堵住了街道。


    王淵野舉拳高唿:“昔日百官可以聯名上諫,今日為何我們不能聯名情願?朝廷要對陳聰論罪,那就從我們身上踏過去!”


    “放肆!”馮道成厲聲道:“爾等速速歸去,阻攔錦衣衛辦事,我可就地而斬!念你們是國之棟梁,今日不與你們多做糾纏,休得得寸進尺!”


    “便是殺了我又如何?”王淵野仰天大笑:“今日頭顱可拋,是為對抗你這樣的朝廷走狗,我死而無憾!百年後家裏祠堂有我牌位,你卻不一定能善終1”


    馮道成高居馬上,看他狂妄至此,再也忍不住啐了口唾沫,目露兇光:“來人,先把這個輕狂書生緝拿歸案!”


    錦衣衛持刀而上,學生也毫不畏懼,迎頭就衝上去。陳聰被學生們反鎖在院子裏,拍門也無人理他,隻有人在混亂中奮力高喊:“陳大人莫出來!我們保你!”


    錦衣衛不敢真的殺了學生,殺了學生就要遭督察院和內閣罵,輕則官職不保。馮道成手底下的人都是砍手砍腿,隻要傷著見了血,這幫學生就沒什麽力氣再爬起來。


    馮道成還沒衝破學生們的人牆,就聽到了馬蹄急促的聲音。


    “讓開!”馬夫勒馬不及,大喊:“大理寺馬車!丞相座駕!”


    不知從哪裏又竄出來一夥書生扮相的人衝散了人群,馬車刹不住腳,側翻在路上。橫伸出一把繡春刀幹脆利落斬斷了馬脖子,徹底斷絕了車裏人跑路的可能。


    刀鋒銳利,幾乎一刀就能劈斷木頭。馮道成還沒來及收手就看到了這一幕,不得不收刀大喊:“住手!丞相也敢傷!立刻抓起來!”


    但他很快發現這些學生裝扮的人拳腳功夫了得,在打鬥中幾乎和他不分上下。


    “娘的,你們不是學生!”馮道成咬牙,衝身邊的下屬喊:“先保護丞相!”


    馬車翻滾,混亂中有人提刀砍穿了車廂,車廂驟然四分五裂,發出轟然巨響。


    馬車裏空空如也,人影子也沒有。馮道成怔然一瞬,不知道哪裏來的學生們也怔住了,隨即有人低聲喊撤,他們也毫不留戀,轉身就撤了。


    “我不認識他們!”王淵野反應過來,喊:“他們不是我的同窗!”


    他們確實不是學生。馮道成在與他們交手打鬥之時就察覺出來。他單手從廢木片裏拎起車夫,就地質問:“馬車是大理寺的馬車,但車上的人呢?!”


    “小人……小人不知道啊!”車夫驚魂未定,說:“小人就覺得車裏空空,可”


    門吱呀一聲推開,打斷了車夫的話,陳聰終於能推門出來,他沒穿假肢,單足扶門而立:“車裏沒人,難道是丞相大人已經被奸人說擄?馮大人該分清輕重,我陳聰在這裏跑不了,我若是大人你,現在就該去大理寺查明情況。”


    馮道成兩廂猶疑,片刻後冷笑道:“我聽聞你陳聰頗有才學計謀,莫不是有人圍魏救趙,今日說什麽也要捉拿你歸案!”


    “陳聰無罪!”學生們說:“若你鎮撫司要捉拿陳聰,要麽出具罪名,要麽出具文書!如果是因為陳大人在遠東樓的言論而對其論罪,那麽敢問大人,我朝律法哪一條規定百姓不可議政?!”


    馮道成說不過這些學生,他向後揮手:“留著衙門裏跟狡辯吧,來人!全數捉拿!”


    敲鍾的聲音連綿不絕,文沉閉眼數著,心知已經到了時間。


    “不出您所料,馬車遭襲,隻是刺客出手太快,屬下摸不清路數。”劉台身著黑衣,站在他身後說:“人已經集結在京郊,今夜有雨,行動不會留下蹤跡。”


    文沉睜開了眼。冷風從他臉上吹過,他感受到風裏偶爾夾雜的雨滴。


    劉台猶豫著開口:“太子生辰普天同慶,西大營喝光了兩百壇烈酒,那些老廢物都昏睡了,隻是今夜風險大,您是否再做籌謀?”


    文沉譏諷一笑:“再做籌謀?那賤種想殺我,他過河拆橋,今日動手就是要斷我活路。劉台,你是我心腹,跟了我十幾年,也該知道我一路走到現在靠的不是籌謀。我把他扶上皇位,他卻恩將仇報,梁家人都是背信棄義滿口諾言的偽君子,今日太子生辰,皇親重臣齊聚一堂,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今日不進,則一無所有。”


    文沉目光深沉,麵色猙獰。他覺得梁長風就是翅膀長硬後妄想獨占權柄的小崽子,他曾經被梁長風偽裝出來的乖順聽話所欺騙,信以為真他知曉感恩迴報,沒想到他靠著殺一個裴皎就能擺脫太後的製衡,又靠著一個應三川拉攏了孫供。


    孫供的人在江南查到了陳弱水母家的舊供詞,當初陳父死不認罪,咬定官府徇私枉法,保全了陳家清白。這張供詞拿到三司會審上就是殺他文沉的刀,梁長風按而不發是在等著一擊斃命。


    文沉深覺自己腹背受敵,他沒忘了還有個虎視眈眈的私生子閔疏,文沉知道他小心謹慎地苟活到現在,必然是要報喪母之仇。


    “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去籌謀,也沒有更好的時機等著我。”文沉抬手,抽出了腰間的海晏劍,“四年前,我做過同樣的事,這天下或許是梁家的天下,但不會一直是梁家的天下。”


    狂風大作,雨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落下,雨聲逐漸變大,文沉張開雙臂,他穿上了盔甲,寒聲說:“調集人馬,今夜搏殺,我要再度翻覆皇位!”


    “下雨了,”周鴻音登高遠眺,說:“煙花能燃起來嗎?”


    潘振玉看他一眼,反手戴上了頭盔,“能上天就能炸,看不見光亮,聽聲音還不行麽?”


    “要是打雷呢?”周鴻音又說。他話音剛落,一聲驚雷驟然在頭頂炸開,烏雲蓋頂,密林裏不見一絲光亮。


    “他娘的!”潘振玉踢一腳周鴻音,罵道:“烏鴉嘴!”


    他身後的三萬龍紋軍整裝待發,在暴雨裏一動不動。樹葉被雨打落,根本看不見雨夜裏的環境。


    周鴻音心急,強自鎮定道:“我信閔疏,他必然有萬全之策。”


    “起燈。”清宴閣的姑姑吩咐宮女:“雨夜不好識路,禦膳房上菜要小心些,別淋了菜。”


    他話音剛落,宮門外就跌跌撞撞跑進來一個小百戶,他高舉右手,在瓢潑大雨中渾身濕透,雨水劈頭澆下,他連眼睛都睜不開,隻能艱難地靠著燭光辨別清宴閣的方向。裏麵傳來食物的香氣,絲竹聲在驚雷中渺小又脆弱,他腹中饑餓,但他顧不得這些。


    “誰敢擅闖!”姑姑快步走到廊下厲聲嗬斥:“禦前侍衛,還不速速將人帶走!皇上與親王重臣在此,你等更要小心百倍!”


    小百戶衝破了侍衛的防線,跌倒在台階前,又立刻爬起來,他仍然在雨中高舉右手,聲嘶力竭:“軍情急報!軍情急報!”


    閃電在頃刻間照亮了他的臉,接著轟隆一聲巨大的驚雷,他嘶啞的唿喊沒有傳到殿內,但姑姑已經愣住了,他借著這片刻的間隙已經跑上了台階,掙脫了禦前侍衛的鉗製撞開了殿門。


    “皇上!丞相大人他、他反了!”


    此話一出,梁長風猛然站起來,他側頭看向身後,應三川還沒有迴來。滿堂嘩然,官員坐不住,指著他厲聲道:“休得胡言!這是什麽地方,容你在此放肆?!丞相今日特許參宴,大理寺遠在京郊,馬車還在來的路上,你這滿口胡言的小子,怎敢夜闖宮闈!”


    百戶渾身水淋淋地跪在地上,地毯上全是他爬進來的水跡,樂師舞女不敢再動,他摸一把眼睛,結結巴巴:“小人所言不敢有假!皇上!文沉率人從京郊突進,他們人數眾多,守城軍一個活口不留!”


    “胡說!”官員不信,罵道:“京城還有守備軍!城牆固若金湯,哪怕是攻城大炮都無法輕易動搖,即便是文沉要反,他如何進得來!”


    


    “禦林軍、還有禦林軍!”百戶語氣急促,他臉上的水擦也擦不幹淨,頭發還在往下滴水,他隻能胡亂撥開,仰著臉說:“禦林軍與他裏應外合,他持有太後信物!城門已破,京中兵力不足以抵擋!皇上,皇上!”


    梁長風退後一步,突然道:“是太後!她”


    他啞聲,立刻明白了太後為什麽願意自己抱恙不出。梁長風確實叫人在太後的湯藥中做了手腳,他知道太後在太醫院有人,因此他沒有用太醫,而是叫太後宮裏煎藥的宮女動了手腳。這藥不會立刻要人性命,隻會叫人嗜睡夢魘,久了必然瘋魔。


    梁長風以為太後沒有察覺,或者她會把藥換迴去。現在想來,她是正好利用病弱的借口召長寧王妃入宮侍疾,在他眼皮子底下勾結文沉,暗度陳倉!


    老太婆!梁長風咬牙,轉頭盯住了坐在女眷席上的文畫扇,眼裏殺意畢現。


    “咻!”


    雨夜裏一支煙花急速升空在烏雲間驟然炸開,雨澆滅了火星,但很快就有另外兩發煙花接上。


    “信號已發,五軍都督府正在調兵援馳!”吳貴三兩步撲過來,急聲說:“皇上!皇上不如先撤!”


    梁長風一把推開他,有人聲嘶力竭大喊:“護駕!護駕!”


    第110章 業障


    燭火晦暗,清宴閣裏方寸大亂,女眷驚恐縮成一團喊著要出宮迴家,梁長風攥緊了拳遙望出去。


    殿外疾風驟雨,夜幕濃重,幾乎看不清外麵。


    梁長風不是會束手就擒的人,他環顧四周,近衛正等候他的差遣,他抽出長劍,單手推開劍鞘,說:“文沉違逆皇命,妄圖謀權篡位,今日朕調兵遣將,若有取其首級者,不論王侯將相否,皆按諸爵賞!”


    他緩慢地挺起背脊,說:“立勤王之勳者,氏族恩蔭,取文沉而代之!”


    殿內侍衛紛紛拔刀,擋在了梁長風身前。


    閔疏翻開了身邊的長盒,裏麵是他借著太子生辰禮物帶進來的輕羽長弓。這把弓隻配了不到百支長箭,箭矢閃爍著寒光,尾羽堅硬而挺拔,極具穿透力。


    殿外逐漸有淩亂的腳步聲,宮中侍衛和禁軍都來此護駕,吳貴在匆忙地清點人數,雨夜裏劃過一點火光,緊接著一支帶著火油的穿雲箭唿嘯而來釘在了殿門上,隻剩下箭尾在小幅度顫動。


    “叛軍來襲!”吳貴扶著發冠狼狽後退,蔣知兩三步上前,黑夜裏漸漸有火線出現。暴雨熄滅了火把,空氣裏有火油的氣味,文沉已經殺到宮門,正宮門的漆紅木鐵門被砸道,轟然倒塌在地,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清宴閣下叛軍入城,宮中禁軍和五軍都督府緊急調來的人手陣列整齊,他們不比文沉的雜兵,他們裝備整齊劃一,長刀寒光四射。


    “來人!去將太後請來!”梁長風咬牙,又重複一遍:“來人!去把太後那個賤人給朕帶來!”


    他話音剛落,遠處就急奔而來一人。應三川單手持刀,刀上全是沒有被雨水衝刷幹淨的血跡。


    “臣救駕來遲!”應三川在他身邊急聲說:“臣傍晚領命截殺文沉,但大理寺運送文沉的馬車空無一人。臣心知此事有疑,就轉道大理寺巡查,但大理寺已經不見人影,留下的蛛絲馬跡尚可追蹤,臣本欲迴宮述職,卻在城外發現有雜兵集結!”


    馬車無人,意味著文沉本就沒有打算入宮參宴,或者這是他的試探和放出來為他擋刀的替死鬼。這說明文沉早有謀反之心,他在入大理寺或者更早的時候,就已經為自己找到了退路。


    “此地危急,臣掩護皇上撤退!剿滅叛軍一事交予臣下”


    “叛軍入宮了!”不知是誰驚聲尖叫,宮女太監們爭奪財帛,倉皇亂竄,膽小的大臣和家眷悄悄溜出清宴閣,還沒逃到宮門就被雜軍們砍殺。


    刀光劍影中,禁軍和禦林軍拔刀搏鬥。


    城中百姓閉門不出,學生們藏在國子監的小屋裏不敢發出聲音,隻能聽見牆外震動地板的腳步聲來來去去,王淵野咬緊了牙,眼睛死盯住高牆。


    “諸位聽我一言!此戰尚可打,文沉雜兵不足為懼,”孫供急速道:“外逃隻有死路一條!我等破釜沉舟拚死一搏,都督府禁軍訓練有素,前方迴報文沉人馬不足正軍,皇上在此,龍言已出,倘若此戰告捷,他日便是光宗耀祖!封侯拜相!”


    孫供抽出禦前侍衛的長刀,厲聲道:“我大梁正統在此,城下皆是反賊!誰敢認賊作父,行大逆不道之事!”


    箭矢流雲般落下,密密麻麻的火光在雨中熄滅,但仍然有漏網之魚點燃了枯幹的木料。大雨漂泊,血跡被衝下台階,排水的九龍口吐出來的都是紅色。


    文沉在清宴閣的高台之下冷漠抬頭,他身著寒冰鐵甲,手裏的海晏劍華麗尖銳,閃電降下被長劍反射出白光,四年前,他就是握著這把劍推動了朝代更迭。


    梁長寧穩坐不動,在殿堂的角落中安靜飲酒,帷幕落下的陰影把他籠罩其中,他在黑暗中抬眸看了一眼明堂之後的屏風,那是應三川帶人護著梁長風撤離的方向。


    梁長風丟下了一眾大臣和嬪妃太子,梁阮被外頭的刀劍聲嚇得嚎啕大哭,文畫扇早已不知去處,隻有稍大些的危禾手忙腳亂地給他擦眼淚。


    閔疏偏頭叫趁亂混進來的黑來硯把三個奶團子帶走,危浪平也正有此意,不動聲色向側門使了個眼神。


    梁長風被錦衣衛裹挾著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但路已經被堵死,要出清宴閣就要下長台階,太惹眼。


    應三川當機立斷翻身躍下十幾丈的高台,清宴閣修得太高,到了頂樓更是手可摘星辰。應三川抬頭看著頂上的梁長風,朝他張開了雙臂:“跳下來,皇上,臣接著您。”


    梁長風自幼恐高,他被錦衣衛扶著站上欄杆,在猶豫間時被流矢擦傷了胳膊。他身形一晃,向前跌落下了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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