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細細迴想宋修文的話,覺得一定是哪裏有問題。


    文沉再也睡不著,他翻身下床,決定先想辦法進宮見梁長風。


    但他剛下床,立刻就發現了不對。往日大理寺戒備森嚴,即便是內家高手也不容易進出,宋修文說已經撤了看守的人,豈不正是打瞌睡遇到枕頭?文沉手心裏有汗,他覺得這是宋修文的陷阱。但是他必須要去見梁長風,好確認他對此案的態度。


    文沉站在床邊思索了片刻,豈料變故徒生。


    房梁上發出哢嚓一聲,匍匐在瓦片上的黑衣人翻身而下,他腰間佩刀,但屋內空間狹小不適合兵器,文沉反應極快,就地一躲就高聲大喊:“來人!”


    不巧的是大理寺的看守已經撤出去了,文沉知道今夜就是事先安排好的局。文沉不知道誰要殺他,他側身避開來人的拳腳,反手抽出了他腰間的佩刀。


    繡春刀!


    文沉咬牙:“你是錦衣衛,奉誰的命來殺我?!”


    此話一出,來人冷笑一聲,一腳踢飛了文沉手上的刀,拳頭帶著勁風砸向文沉的麵部,可惜砸偏了,隻擦傷了他的頸側。


    為文沉守房的侍女被這動靜吵醒,在門外尖叫出聲。文沉抬手去扯黑衣人的麵巾,卻被格擋開。


    “宵小之徒!應三川叫你來的?!”文沉怒斥道:“搞清楚誰才是你的主子!”


    黑衣人不跟他廢話,一掌就劈下去,外頭侍女的尖叫引來了人,院子裏亂起來,文沉奪門而出,大喊著:“抓住他!”


    黑暗中人影浮動,隻有一道聲音幹脆利落,“休要戀戰,撤!”


    黑衣人立刻收手,轉身就輕巧躍上了房簷,消失在遠處。


    僅憑這一句話,文沉就聽出了說話人的身份,雖然黑夜掩去了他的身形,但文沉對聲音非常敏感,他扶著被砸垮的門,咬牙道:“應三川?!”


    大理寺的援兵來得遲,好似彼此之間約定好一樣錯過了關鍵時機。文沉以此要求自己的人進來看守,宋修文沒有答應,文沉以失職罪要挾,宋修文最後鬆口,允許他挑選十個人來駐守。


    文沉從窗外看出去,已經看不見任何黑衣人的蹤跡了,他們來得快,消失得更快,好像今夜出現的目的隻是為了恐嚇他。


    事情還沒有報迴宮裏,但消息不會延遲太久。繡春刀隻是在黑暗中暴露了片刻,隻有文沉認出了那把刀和那把聲音。


    劉台吩咐人把壞掉的門修好,站在文沉身邊等他吩咐。他是文沉的心腹,他說:“主子,剛才的人沒追上。”


    這在文沉的意料之中,他擺擺手,心思沉下去。


    閔疏翻看輿圖,在上麵圈點出合適的藏匿點,聽著黑來硯在旁邊絮絮叨叨說話。


    “說那時遲那時快,張武一個鷂子翻身躲開文沉,把腰間的刀漏出來,文沉果然上當!他兩指並攏勾出刀柄,發現了那是繡春刀,他就問張武‘你是錦衣衛,奉誰的命來殺我!’張武沒說話,這時候花十七就出來了。他先是躲在樹後麵,花十七不會武功,全靠辛莊在上頭用鐵線吊著他,裝出一副武功高強的樣子,好在天黑看不清,勉強模仿應三川的輕功招數,然後辛莊使出一招”


    “停。”閔疏揉揉眉心,說:“不必跟我這些花裏胡哨的招式,說重點。”


    黑來硯有些可惜,說:“很精彩呢,大人不想聽嗎?最後文沉很小聲喊了聲應三川,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會相信,早知道叫花十七多說兩句,學了那麽多話,最後沒用上。”


    閔疏提著筆,黑來硯坐在他身邊吃點心,閔疏說:“他不會信,他除了自己,別的什麽都不會信。但正是他多疑的性格給了我們機會,隻需要給他一個疑點,他就可以發散出去,懷疑一切可以懷疑的人。花十七反應得很好,學得太詳細他反而起疑心。”


    黑來硯點頭,他從前監視過閔疏的母親,那個文弱的婦女。那時候他覺得閔疏隻是個翻手就能被扣在掌心的螞蚱,如今發現閔疏要比想象中更厲害些。


    “那麽接下來我要做什麽?”黑來硯問。


    閔疏擱下筆,拿出一張帖子遞給他,說:“接下來你混到行商裏頭,陳聰會從暨南調一批糧,你需要接觸到文沉,把這批糧高價賣給他。”


    黑來硯做過商人,他知道怎麽跟行商打交道,他拍拍手上的點心渣滓,說:“我從危家商道進去,往暨南走,十天內可以辦成此事。”


    “我必須要養迴我的人馬。”文沉對身邊人說,“否則我心裏不夠踏實。”


    養人要就糧,兵馬都要靠著糧草活,如今糧食最充足的地方是暨南,暨南布政史陳聰辭官後,京城調去了新的官吏,但他很快被暨南的官員們同化,斷掉了和京城的聯係,頗有些良知未泯的意思。暨南接連換了好幾個布政史,但最後都沒有聽從文沉的命令。文沉沒有把握拿到暨南的糧食調動權,隻要匈鐸還在一日,暨南的糧食就要優先供應塞北。


    他隻能從各地行商手裏買糧,行商不喜歡做官員的生意,因為當官的都不好惹,價錢壓得很低。但仍然有一些心思活絡的商人喜歡走條路,他們跟官員建立長久的生意,替他們處理貪墨受賄的錢財或糧草器具,並從中收取三成的勞苦費。同時他們會把這些京城才有的好東西拉到富饒的江南去高價變賣,兩頭賺錢。


    文沉在行商裏沒有老相識,但是他有錢,願意花高價買方便。他叫手下人放出口風,但奇怪的是沒人理他。


    因為這些人都被危家壓著。要走商道,就要看主人家的臉色行事。劉台摸了兩天,終於找到一家願意販賣糧食的鋪子,隻是價格開的高,比市麵上貴了近六成。


    “我們買這批糧食真的值得嗎?”劉台恭敬站在他身後,問他:“大人,商人都愛坐地起價,不如再磨幾天,把價格壓下來。”


    “如果壓得下來,我反而不敢買這批糧食。”文沉說,“貴有貴的好處,你把事情辦好,用最快的速度押運迴來,帶著人先安置在京郊的莊子上,兵器和馬都可以用從前留下來的那些,但也還要再繼續招募。”


    文沉手裏還有太後的信物,他從沒有歸還信物,因為這塊玉就是調動禦林軍的虎符。從前他用禦林軍圍堵攔截了周利父子,現在他要用這五千禦林軍做其他的事情。


    他沒有造反的打算,但如果梁長風要殺他,那他不會就此坐以待斃。要想再創輝煌,就要再做一次開國功臣。梁長風已經有了皇子,大梁的血脈延續下去,那麽文沉就可以再當一次萬人之上的權臣,這一次他要站的更高。


    文沉迴溯過去,他發現自己的衰敗是從鄭思案開始,那是他和太後意見分裂的起點。無詔調兵使得他與太後不再同心,造成的結果是梁長風逐漸壯大,梁長寧便有了可乘之機。如果再來一次,文畫扇成為了太後,文沉有把握不會再重蹈覆轍。


    文畫扇是文家女,對文沉來說,非裴家女可以比擬。文沉手裏握著皇嗣,就算太子不能用,世子卻是跟自己有血脈關係的孩子。文沉曾經以手腕和利益統領著六部,雖然如今他的勢力被瓦解過半,他也仍舊覺得自己還有一戰的實力。


    文沉從前把梁長寧當做對手,但在閔疏改旗易幟後,閔疏逐漸成了做決策的人。閔疏成為長寧王府的幕僚並沒有給文沉帶來實際的好處,反而叫他不再那麽容易拿捏閔疏。文沉認為這是自己走錯的一步棋。但不管他把閔疏放在哪個地方,這個孩子都有一種可以頑強存活下來、並從周圍吸取養分成長壯大的本事,文沉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文沉並不常追悔過去,但此刻他難以自製地想,如果他加派了看守陳弱水的人手,那麽現在他仍舊可以靠著陳弱水牽製這個私生子。太子少師這個位置不重要,卻也不算是沒有絲毫用處。


    他覺得自己做得最錯誤的一件事不是把閔疏送進了長寧王府,而是默許了梁長寧對閔疏的褻玩和欺壓。這導致閔疏破釜沉舟狗急跳牆,在成為雙麵間諜的過程中不得不逐漸倒向梁長寧。


    梁長寧比他更能籠絡人心,也更會玩前狼假寐的招數。


    如果閔疏和梁長寧之間產生了除去交易之外的信任或感情,那麽文沉要對付的不僅是梁長寧,還有閔疏。閔疏是文沉手把手教出來的孩子。除了文沉教給他的那些權臣之計,還有東宮首輔茂廣林的治世之才,他唯一的缺點是年齡太小,見識不夠,但這一個缺點在他收攏潘振玉和陳聰等人之後,就變得不再致命。


    這不僅僅是父子倆的廝殺,還是以文沉為首的世家權貴同寒門之間的較量。


    文沉自以為對上梁長寧還有勝算,因為梁長寧的戰無不勝隻在塞北,他重建了塞北十三卡龍紋軍的秩序,卻對京城這池深水看不透。


    但此時此刻,文沉不敢再這樣想。


    他在閔疏上任太子少師的時候就屢次迴首過去,那一刻他才恍然發現,戶部、大理寺、吏部都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掌控。他和梁長寧一黨已經是勢均力敵、平分秋色的兩方人馬。


    第103章 吞咽


    文沉私下裏招兵買馬的消息藏得嚴實,但閔疏有意泄露了他的行動軌跡。


    黑來硯賣掉了糧食,用輜重車裝著銀兩返還,這筆錢盡數進了閔疏的口袋。閔疏提早囑咐黑來硯不要收銀票,因為一旦亂起來,銀票沒有銀子好使,很難兌換。


    黑來硯一路走一路有意無意地散播自己做成了一筆大生意的消息,周遭的行商眼紅,向危家商路管事的吐苦水。危移死後,魯齊成為了暫管商路的人,他察覺到消息來源,在和藍漸清接頭的時候如實匯報,藍漸清便又轉告給了危浪平。


    危浪平心知他們開始動手,便有意推波助瀾。很快,應三川便將此事告知了梁長風。


    “狼子野心。”梁長風冷哼一聲,“文沉胃口越來越大,再養下去,怕是要反噬。”


    應三川眼裏浮現厲色,站在後麵說:“皇上,不如現在就”


    “再等等……”梁長風摩挲著手指,說:“殺他是牽一發動全身,現在這個節骨點上不好做沒由頭的事,還要拿他給外頭那些吵翻天的學生們做交代。”


    他說到這裏,突然想起了什麽,問:“文沉在宮裏有些釘子,朕記得司禮監就有他的人,後來被他調走了……”


    他轉身看著應三川,說:“上林苑有個太監叫郭順,朕要見他,你悄悄地去提人,不要驚動四周。”


    應三川點頭,轉身就朝外走。


    梁長風在偌大的寢殿裏靜立了片刻,他在迴溯舊事。他現在不敢動文沉,除了要靠著文沉坐穩龍椅之外,還因為文沉手裏捏著個太監郭順。


    郭順是太後的人,在宮變時被安排在宮中開門接應,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握著玉璽,登基遺詔要從他手裏過才算名正言順。依照太後的意思,郭順本該在事後被處死,但文沉把他保住了。當年的舊人除了郭順全都死絕,要再找證人,隻能找到郭順頭上去。文沉握著郭順,不僅是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為了挾持太後和皇上。如果文沉想要推舉太子或世子上位,那麽郭順就可以出來否定梁長風的正統。


    梁長風要趁著文沉被限製在大理寺的這段時間裏,把郭順搶到自己手裏。郭順的口供是口黑鍋,誰背誰倒黴。


    應三川來去匆匆,查了半日就迴來報告,神色凝重道:“皇上,郭順跑了,他的職位被人頂替,今日我去查才發現此事。”


    這下出了問題。梁長風摸著鸚鵡想,誰提走了郭順?文沉分身乏術,不可能是他。梁長寧不知舊事,沒道理這麽快查到。他很快想到了閔疏。


    “新任太子少師是當今丞相的私生子,又和長寧王府有些關係。”梁長風肯定道:“一樁醜聞,牽扯頗多,他小小年紀能夠攪弄池水……我記得,他在學子間還頗有名望。”


    “此子有些來曆,”應三川看著梁長風的背影,思索著說:“宮變當日,我見過他,他站在長寧王身後,是侍衛裝扮。”


    梁長風細細思索,“那麽他從一開始就不是文沉的人,他是個變數。”


    應三川比了個手勢,意思是要不要殺,梁長風擺手否決了他,“不要總是想著殺人了事,此子可用。”


    應三川這幾年已經很少被梁長風教訓了。算起來,梁長風還要比他小幾歲,他一開始跟著梁長風隻是為了跳出裴家的籠子,尋自己的活路。可跟著梁長風久了之後,他又覺得和梁長風有些同病相憐。


    應三川最開始喊他皇上的時候隻是遵循禮數,慢慢地才真的把他當皇上。他搞砸了私鹽之事,還一意孤行先斬後奏殺了危移,梁長風不僅沒有降罪他,還保下了他,應三川便開始把梁長風當做主子。


    應三川生得高大驍勇,梁長風的身姿卻清瘦欣長,應三川站在他身後時,總覺得他像是容易破碎的瓷器。他該保護自己的主子。


    “閔疏或許會對您造成威脅,他心思謹慎,又跟著長寧王,矛頭必然對準了您。”應三川說:“除之,才能以保萬一。”


    梁長風做了個手勢,“先叫人盯著他,看看他都跟誰走動。其他的朕自有打算,你下去吧。”


    應三川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說話。


    夜裏,閔疏正睡著,張道著人來報,說郭順沒有挺過去,死了。


    孔宗查驗一番,說:“跟傷勢無關,是吊著膽子自己把自己嚇死的。”


    郭順死了,閔疏不得不重新審視全局,他想了片刻,說:“現在天氣熱起來了,屍體放久了要發臭,郭順這張牌廢了可惜,或許還能用一用。”


    閔疏剛被叫起來,披著外袍倚靠在塌上,不多時梁長寧也來了,他挨著閔疏坐在案側,順手給他攏了攏外袍,問:“郭順什麽時候死的?”


    張儉說:“不過半盞茶的時間,人一死就來報了。我和孔宗細細查過,不是謀殺,確實是他這幾天自己把自己嚇沒的。”


    閔疏在燭火閃爍間有了主意,他說:“把他的頭砍下來裝好,明日我帶去見文沉。”


    “你要挑撥離間,”梁長寧明白了他的意思,說:“你想讓文沉以為是梁長風殺了郭順。巧的是,今日應三川去了上林苑,他想提人,但頂替郭順的人被識破了。”


    上林苑不僅有鴿子,還有豢養的獒犬,能識別味道。文沉把郭順放在上林苑是因為上林苑有自己的人,他掌握著鴿子就等於掌握了消息來去,他養獒犬是因為可以辨析往來人員。應三川出入上林苑瞞不住文沉,即便他身在大理寺無法隨意行事,但消息也不過是延遲片刻到達他麵前。


    閔疏笑起來,“正好,明日就借著這個由頭把郭順送還給文沉。”


    閔疏迴想起幾年前,他在書房的屏風後聽到模棱兩可的談話,郭順帶著太後的賞賜進入丞相府,文沉含笑收下。重禮下掩藏的是他和太後親密的關係之外對彼此的防備和試探。


    “如果說郭順能出麵親口說出當初的繼位遺詔是假的,那麽梁長風就不再能夠坐穩皇位,因為同樣身為儲君的你還在京城裏坐著。”閔疏說:“文沉把郭順藏在上林苑,就是留了這一手,他沒有把希望都放在梁長風身上,他時刻打算換人。”


    梁長寧看著閔疏,在搖曳的燭影裏看到閔疏明亮的雙眼:“我們從前都沒有注意到這個人,文沉把他藏得太好了。他把人赤裸裸放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誰也不會想到他有這樣的作用。”


    他們發現郭順的時機剛好搶先一點點,才能夠把人偷出來關在自己手底下。不過可惜的是郭順死了,他從前也算是錦衣玉食,養了兒子是打算給自己養老送終,但好日子過太久,一落到地獄裏就能嚇破膽子驚恐而死。也難為他熬了這幾天。


    事情講完,眾人散場,梁長寧照例要賴著不走。孔宗和張儉頗有眼色,走的時候還帶上了門。


    閔疏合衣坐在榻上,對梁長寧說:“迴去。”


    “不。”梁長寧說著進了內室,翻身躺上了閔疏的床,說:“明日天亮再迴去。”


    閔疏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王爺在外頭也這麽耍賴?”


    梁長寧長手長腳,一躺下去就占了大半張床,他換了話題,說:“早開春了,我叫人給你裁了新衣,各料子都做了一件,你從前的那些都穿不下了。”


    閔疏看了他半晌,自己推門出去了。


    “誒!去哪兒!”梁長寧立刻翻身下床追出去,喊:“你跑什麽!”


    閔疏心說惹不起躲得起還不行嗎?不料剛走到門口就被梁長寧一把扛上肩,他說:“這是你的地盤,你在自己的場子上還怕我?”


    “這哪兒是我的場子……放我下來,梁長寧!”閔疏掙紮兩下,被他一把按進被褥裏,說:“我明日有正事!”


    “先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梁長寧撐在他上頭,他問:“挨著我也不行?怎麽迴迴見了我都煩得很?怕不是上次還羞著,所以不想要我。”


    他一說到上次,閔疏立刻就想到梁長寧埋頭下去帶來的歡愉,他耳朵泛紅,嘴硬說:“我是真有正事……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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