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儉拉了張椅子給閔疏,又拍手叫小廝送進來熱茶炭爐,閔疏靠後坐下,撐著膝蓋打量郭順,看也沒看張道,問:“那他自己說什麽了嗎?”


    “沒有,這慫樣縮了一夜。”張道說,“他怕是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被抓進來。”


    閔疏用拳頭掩在嘴邊咳嗽,張儉倒了一杯熱茶遞到他手裏,他便端著茶,用餘光沒什麽感情地看了一眼張道。


    


    郭順看見張儉和辛莊跟著,就知道來了大人物,他爬出來扒著欄杆,顫著聲音喊:“大人,大人……奴才不知犯了什麽事,叫大人捉到這裏來,大人做主,饒了奴才一條賤命吧!”


    閔疏注視他片刻,抬手叫身邊人都下去,隻留了張儉一個陪著。他低頭喝茶,隻覺得熱茶一路從喉管到了胃裏,才稍微暖和了些。


    “你進了上林苑,”閔疏思索著,問:“你從前是司禮監的人,太後身邊的一把好手,但宮變之後你沒被滅口,為什麽?”


    郭順被他問懵了,不自覺地抬起頭來看他。私牢裏太暗,火爐的暖光勉強照出閔疏的臉,郭順立刻就認出了他,“你……是你!你是文沉的私生子!”


    閔疏曾經見過郭順,就在梁長寧迴京後的第二天,文畫扇被賜婚給梁長寧,司禮監掌印太監來丞相府宣旨恭賀,閔疏在暗室側門後聽見二人私語,知道了原來新帝這大位繼得名不副實,實該叫做篡位。那時候閔疏留了個心,偏頭從屏風後望出去看了一眼,把郭順的臉記在了心裏。


    敲登聞鼓後,閔疏的身份早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他今日坐在長寧王府的私牢裏,倒叫郭順一時間分不清他是哪邊的人。


    “你和文沉有些私交,文畫扇賜婚長寧王的那日,你特地去他府上恭賀,說了句什麽來著?”閔疏似乎是在迴憶,說:“你說……丞相大人深謀遠慮,連高位都不過是囊中之物,又何況一個乳臭未幹的皇子呢?”


    這是原話,郭順喉嚨發緊,沒想到他連這都知道,當即就抓緊了欄杆。


    郭順不說話,閔疏便也安靜下來。不多時,他手裏的茶涼了,他便抬手潑在了地上,又重新添滿了熱茶。


    郭順一夜沒喝水,看著地上的髒茶咽唾沫。


    閔疏摩挲著茶盞邊沿,郭順知道自己怕是出不去了,癡笑一聲說:“既然什麽都知道,奴才怕是命到頭了,大人不必再問,直接殺了便是。”


    “我殺你做什麽?”閔疏略顯詫異,他把手裏的茶蓋子掀開,微微一抬下巴,身後的張儉就上前丟下了一串銀鈴鐺,“你是個閹人,當掌印太監那幾年收了不少錢財,賭桌上的常客,還在外頭養了個女人。那女人是揚州賣過來瘦馬,你不僅給她贖身,還買別院安置,郎情妾意好不快活。”


    “卑鄙雜種!”郭順立刻撲上前來,隔著欄杆死命往外擠,想要伸手抓住閔疏的腿。但是短了半尺,他一張臉擠得變形,眼眶都血紅,“衝我來!欺負一個女人算什麽本事!”


    “那就不欺負女人。”閔疏低頭喝茶,嘴唇含住杯沿,淺抿就放,“你族裏的老祖宗見你得勢,做主請你從族裏挑了個小輩過繼,你那女人也願意替你養兒子,他今年多大了?十七八了吧,我第一次被壓在這間私牢裏拔指甲的時候,也差不多這麽大。藏得太淺啊,我叫人去查了小半天,連他明天生辰的長壽麵在哪家鋪子買的都一清二楚。”


    郭順死死盯著他,心裏開始發慌,他對閔疏有一種恐懼,對他詳細的情報,也對他輕飄飄的話。郭順戰栗起來,他抓了滿指甲的泥,滿身冷汗:“你要問什麽……你、到底要問什麽!”


    “文沉怎麽篡的位?”閔疏問。


    郭順不願意答,他說:“事既已成,你也聽到我的話了,何必多此一問。”


    閔疏頷首,讚許地看他一眼,換了個問題:“宮變後,文沉處死了所有參與過的宮人,司禮監大換血,你是怎麽留下來的?”


    郭順沒有說話,室內一時寂靜,張儉站在後頭默不作聲。


    閔疏歎口氣,聲音溫柔和藹:“我是雜種,所以雜種有多不好過沒人比我更清楚。郭順啊,別叫你兒子也成了雜種,這可是你好不容易延續下去的香火,都說太監是沒根的東西,你有了兒子可跟他們不同,細細斟酌吧。”


    郭順咬著牙,神情有些動搖。


    閔疏輕聲問:“是你自己躲開的?或是文沉沒有殺你,特地保下了你?”


    這個問題好似牛唇不對馬嘴,但立刻就擊中了郭順的痛點,他神情不再動搖,又成了一副不怕死的滾刀肉樣子。


    閔疏微微搖頭,低聲笑起來。他伸手從身邊的匣子裏摸出一個雕花棋簍,那是方才從安鸞殿過來時順手帶上的,他猜到郭順沒那麽容易敲打,想跟他做一場賭博。


    “你不願意說,我也不強求,賭場的老板說你喜歡玩骰子,可惜我這兒隻有一罐棋子,咱們也勉強賭一把。”閔疏俯下身,把棋簍擱在他麵前,誘哄著:“咱們不如猜子。摸到黑色,我就放你出去。摸到白色,就把你兒子接進來替你。”


    郭順抬頭看他,他喘著氣,咬牙問:“當真?”


    郭順在賭場上很是得意,他十賭九贏,出老千也沒看得出來。他一開始還知道是因為賭場畏懼他的身份放水,後來自欺欺人久了,當真以為自己是賭神再世。他不相信自己會輸,哪怕賭注是他兒子。


    郭順吞咽口水,雙手顫抖著往棋簍子裏伸。私牢裏沒有光,太黑了,他要隔著火爐才看得清。郭順的手指攪弄棋簍裏的棋子,他在試圖挑選出黑子,他猶豫徘徊,覺得選中的每一顆都是白子,又覺得方才拋棄的那一顆才是黑子。


    “買定離手。”閔疏輕笑著,等他張開手掌。


    啪嗒,棋子咕嚕滾落,跑到了閔疏腳邊。閔疏垂眸一看,笑意更甚:“真可惜,看來得把你兒子請來。”


    張儉在後頭頷首,說:“卑職這就去辦。”說罷,他不管郭順的驟然掙紮,轉身就出了門。


    “不……不可能!不可能!”郭順歇斯底裏叫起來,蓬頭垢麵地去抓棋簍,說:“你出千了!我……剛才不算,重來……重來!”


    他慌張地摸了一顆又一顆,全是白子。他猛然砸了雕花棋簍,翻倒出一地的白子。


    “全是白子!這個賤種,竟然玩弄我……不算數,全都不算數!”郭順癲狂起來,扒著欄杆罵閔疏。


    閔疏看到一地白子怔然片刻,但很快就隱去了情緒,他蹲下來,沒有因為郭順的怒罵而生氣,無奈道:“是啊,真可惜,方才不過哄你開心,我本就是打算請你兒子來一遭。”


    張儉做事迅速,不多時就單手提著個肥胖的小子進來,順手丟在了地上。可惜這孩子被堵著嘴捆著手腳,隻能瞪大眼睛朝著郭順嗚嗚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郭順見他真是要用刑,渾身冰涼乏力,指甲扣在泥地裏發出悲鳴,驚恐地看著閔疏,隻覺得他是個無情的劊子手。


    “真晦氣。”張儉難得呸了一口,說:“我捉到他的時候,他正帶人把小姑娘堵在巷子裏非禮,小畜生一個。”


    “沒關係,我來替他爹教教。”閔疏掃了一遍牢獄,拍拍衣袖站起來,說:“叫張道進來,該他幹活了。”


    第99章 拜服


    張道從沒幹過這樣奇怪的活。


    閔疏不要他問話,隻叫他在郭順麵前對郭業用刑。


    既然不用問話,張道覺得自己不必使什麽攻心的技巧,隻管悶頭幹事就行。


    郭業矮小肥大,衣服扒掉之後肚子上的肉疊起來三層。他一開始還哭著喊爹,張道第一鞭下去之後,就隻剩哭嚎慘叫了。


    “太吵了,”閔疏看也不看,說:“叫他安靜些。”


    這下連張道也覺得閔疏頗有些陰毒,他堵住了郭業的嘴,用濕透的宣紙蒙在他臉上,叫他發不出聲音來。周圍的刑具排了一架子,每樣都讓人膽顫。


    辛莊推門進來,跟張儉一起隨侍在側。他也幹過聽記,梁長寧把他指給閔疏之後,他做得更多的是向梁長寧報備閔疏的行蹤。這不像是監視,梁長寧沒有拘著閔疏的行動。


    用刑的順序都是閔疏說了算,他一張臉有些病態的蒼白,又被爐火烤得逐漸有些緋紅,說話輕聲細語,吐出來的字卻叫張道毛骨悚然,他看也不敢看閔疏,隻覺得自己腋下和後背都是冷汗。


    張道這才猛然發覺用刑的順序和他當初拷打閔疏是一樣的,閔疏不是不報複,他隻是沒把這賬算到自己頭上,他知道張道也是聽命辦事,他說:“鞭笞、鹽漬、拔甲……都不算難捱,我一一試過,你盡可放心,用些好藥以後還能愈合。”


    張道握著鞭子,背脊發涼。


    閔疏看著郭順,又笑起來:“不過後頭的炮烙、削皮、剜骨,就沒那麽好養迴來了。不過能不能出得去還兩說,趁著你兒子還有氣,咱們談談心。”


    郭順覺得他是瘋子,他當了這麽多年閹人,陰險惡毒的事情見多了,還沒見過這樣的拷問。他看著自己無處掙紮的兒子,終於服軟:“我說!我說!你放了他……你叫人停下來!”


    閔疏沒有理會他,他思索片刻,說:“方才我問是誰要保你,你就不再遲疑,竟還有赴死的想法,所以果真是文沉保住了你,為什麽他要保你?”


    郭順急促地說:“是、他沒有殺我,丞相大人把我從司禮監調去上林苑,是為了”


    “他保你,是為了拿你要挾皇上?”閔疏自言自語,語速緩慢,“司禮監也算是權力中樞的一環,他卻把把你放在邊緣,是為了讓皇上不再接觸到你,說到底,你了解些內情……是什麽?”


    郭順嘴唇顫動,說:“是……是他看我年老,我求了他的恩典……”


    “你知道些什麽。”閔疏肯定地說:“或者你看到了什麽,這些東西會成為來日推翻梁長風帝位的證詞。”


    他說罷,根本不看郭順,往後靠在椅子上仰頭思索。


    郭順急促地抖落出許多情報,張道全都記下了,閔疏卻好似隻字未聞。


    他從沒想過要從郭順嘴巴裏知道些什麽,他要做的是根據郭順的反應來判定自己的猜測。


    閔疏蹲下去,直視著郭順,輕聲說:“文沉為什麽選梁長風而不是梁長爾?”


    “不知道,我沒看見!”郭順扒著欄杆,死死扣住閔疏的手腕。


    “那就是你看見了。梁長爾怎麽死的?”閔疏不給郭順反應的時間,迅速地說:“文沉本來想殺梁長風,但梁長爾死了!他該死!”


    “不!他不該死!”郭順已經哭出來,因為他看郭業癱軟的手腳,聲嘶力竭地喊兒子。


    張道聽得模糊,分不清郭順是在喊誰不該死,是郭林不該死,還是梁長風不該死?抑或是梁長爾不該死。


    他不敢問,也不敢發出聲音叫閔疏注意到他。郭林此刻血肉模糊,被鞭笞得皮開肉綻,黃色肥膩的油脂在血肉間滑出來。張道掀開他麵上的濕紙,他便立刻急促喘氣,哇啦一聲吐出汙穢的膽汁。


    “爹……爹救我……爹!啊”張道潑他一瓢鹽水,他立刻痛得昏死過去。


    郭順雙目死死盯著他兒子,已經要被逼瘋了。他此刻願意說出自己的全部所知,但閔疏根本不聽,他已經是求救無門。


    郭順吐出的東西太雜,零零散散什麽都有,連宮女對食都往外說。閔疏要從中捕捉到有用的消息實在太費時間,他幹脆探本溯源。


    “昏死過去了,要繼續嗎?”張道忍不住低聲問。


    閔疏沒有迴答他,他便停了手,站在刑具架子前等著閔疏的命令。


    “誰不該死?”閔疏輕聲問,像是怕把郭順從瘋癲中喚醒。


    “你為什麽要問這些,你知道宮變,你不是丞相的人,你是他的兒子,卻在長寧王府做事,你是叛徒,你不怕丞相殺你嗎!”郭順強自鎮定,張道手裏刀片一轉彎,立刻在郭林腳趾上拔下指甲來,輕飄飄擱在了郭順麵前。


    郭順被嚇得縮在地上,哭出來的鼻涕流過嘴角,他一把擦幹淨,狼狽地求饒:“我……我隻是個蓋大印的閹人!宮裏主子都把我當狗,我是個沒根的奴才,連四皇子也看不上我,四皇子登基後,他就記恨我我從前苛待冷宮,要處死我!”


    郭順擦一把眼淚,斷斷續續啜泣著說:“丞相大人見我可憐,又說我是太後心腹,有多年的主仆情分,才叫皇上饒了我,把我發配到上林苑養鴿子。我是……我是奴才呀!主子叫我辦事,我能怎麽樣!我把自己當狗一樣伺候太後,汪汪叫著舔她的腳,臨了她就一腳踢了我!我往日裏把二皇子當祖宗,我知道太後想要二皇子登基,我想著以後也能跟著得勢,沒想到選錯了主子,二皇子死了!”


    原來是梁長爾不該死。這印證了閔疏先前的猜測,他要摸清變故是什麽。


    “誰殺了他。”閔疏立刻接著問。


    郭順驟然停下來,揚長了脖子去看外麵的郭林。他癲笑起來,接著搖搖晃晃站起來。閔疏還保持著蹲下的姿勢,扶著欄杆仰頭看他。


    牢獄裏沒有人說話,燒好的烙鐵擱在炭爐裏,偶爾迸裂出火花。郭順站起來得以看見郭林滿身是血的樣子。閔疏安靜冷漠地看著他,郭順笑容慢慢消失,他喘著氣,連汗也不敢擦。


    “……不知道。”他終於頹敗地跌坐在地,說,“我不知道,那夜起了火,是禦林軍放的火。丞相奪取了禁軍之權,他們從西宮門突圍進來,我奉太後的命在宮門內接應。按原計劃,最後我們會在二皇子的宮殿裏匯合。二皇子定然不願篡位,被太後瞞著消息鎖在了寢殿裏……但二皇子不在寢殿裏,我們殺到冷宮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我不知道是誰殺了二皇子,我等在外麵,後來太後和文沉一起出來,後麵跟著四皇子……我也曾想過,太後娘娘從沒有想過要扶持四皇子!他不過是個卑賤宮女生的孩子,他血脈不夠正統!皇袍都是按二皇子的身量做的,怎麽就變成了四皇子呢?!”


    “我不敢問,我知道問了就要死,那夜寢殿裏活下來的隻有三個人!我後來進去給聖旨蓋印,當時太混亂了,我隻看到二皇子衣袍上有血,他倒在地上,四皇子從他身上跨過去,讓我叫一聲皇上給他聽……我沒叫,丞相不開口,我就不敢叫。”


    郭林突然驚醒,瞪大了眼睛看著私牢的吊頂。他嘴唇幹裂,喉嚨裏發出嘶啞的慘叫。


    郭順把能說的都說了,可閔疏沒有絲毫反應,這讓郭順開始慌張。他本以為方才那些話已經足夠叫閔疏放了郭林,他以為自己有了和閔疏討價還價的資本,但他忘了他連叫賣的資格都沒有。


    “我……我、閔大人!”郭順舔舐自己幹涸開裂的嘴唇,抓住他的手惶急地說:“奴才隻是聽命辦事,知道的東西都吐出來了,大人放了我兒子,我以後跟你做事,我必然盡心竭力肝腦塗地,我”


    “我要知道的已經知道了。”閔疏打斷他,站起來,對著張道說:“郭林還能活嗎?”


    郭林隻輪了一半刑具,還剩些硬菜沒上。那些都是閔疏當時扛過去的酷刑,閔疏略略看過一眼,張道大氣不敢出,低聲說:“還有氣,若是全力救治,還能活。”


    他跟著閔疏往外走,張儉替他推開私牢的門,外麵陽光明媚春風和煦,閔疏低頭用手帕擦自己的手指,他擦得認真仔細,從指尖擦到指縫,從指縫擦到手腕。


    “找根人參吊住命,郭林先扣著別放,那個女人也一並給我抓了,免得消息泄露打草驚蛇。”閔疏把手帕收起來,微風揚起他的發絲,他覺得臉側有點癢,“郭順我留著或許還有用……別叫上林苑發現人丟了。”


    張儉應聲,閔疏輕輕出了口氣,轉身就準備走。


    “大人……”張道欲言又止,嘴唇蠕動,半晌沒說下句。


    閔疏迴頭看他,見他不語,打量他片刻,突然一笑,說:“郭順滿口謊言,但他有一句話說得是真心實意。”


    “謹聽大人教訓。”張道撲通跪在他麵前。


    閔疏臨風而立,反問道:“他隻是個奴才,做什麽都是奉命行事。主子叫他做事,他能怎麽辦?隻能照做。”


    “張大人,你覺得呢?”閔疏輕聲細語,等他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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