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疏頷首,抬手請他坐下,黑來硯便坐在張儉旁邊,但這樣離閔疏隔得遠,說話要大聲才聽得見,他就又站起來,俯身靠在欄杆邊,低頭就能跟閔疏交談。


    馮道成摘了鬥笠,一旁的錦衣衛便立刻雙手接過夾在腋下,附耳說了句什麽,馮道成擺手,又四下審視一番,這才轉身進了廂房。不多時,掌櫃親自帶人上菜,都是些費時費力要功夫的好菜,佛跳牆、蒸魚片一類的都用爐子溫著。


    “應三川這一桌不便宜,能頂他一個月俸祿了,估摸著是走公賬。”張儉說:“看來是上頭請客,他也隻是個出麵招唿的。”


    黑來硯早前見過閔疏多次,但他此刻裝得很好,他端茶靠在欄杆上,咕嘟喝一大口潤嗓子,又把話扯迴去:“應三川是怎麽爬上來的,還要從裴家開始細講。”


    應三川的母親是裴家一個偏房的庶女,打八竿子努努力也能跟裴家碰一碰,偏房的主母本想給應三川母親尋門好親事,後來又後院內鬥,把他娘許給了應家一個庶子做姨娘。


    從根上來說,應三川實在是偏得不能再偏,多少個嫡庶尊卑壓在他身上,導致他活得很不如意。


    “應三川不屬於嫡係,所以他無法得到重用,家族也沒有為他鋪路的意思,他頭上還壓著家中嫡子和長子,他幾次三番落榜,隻能自謀出路。”黑來硯舔嘴唇,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他一開始幹的不是錦衣衛,錦衣衛裏能做官的,全都是京中大家官員的子弟,四大家看不上錦衣衛,但官眷喜歡把家裏孩子往裏塞,一是因為錦衣衛直屬聖上,能得見天顏。二是因為錦衣衛不歸三司法管,一旦家中出事,錦衣衛能從中周旋,最起碼能免拷打之苦。”


    梁長寧給閔疏夾菜,這道糯米排骨蒸得軟爛,骨頭一抽就走。閔疏問:“如果按錦衣衛的擇錄要求,應三川扒了皮也進不去,他從前是在哪處做事?”


    黑來硯笑了一聲,說:“這就是有趣的地方。”


    底下的包廂裏有人點了煙槍,為了通風開了窗戶,閔疏能從窗外花枝的間隙望進去。應三川坐在上座,周圍幾人對他都是奉承討好之意,見他皺眉,又連忙把煙槍掐了。


    但應三川不是喜歡擺臉色立威的人,他今日是有事要談,還要幾個老滑頭讓步,所以他微微揚手,身後的錦衣衛心領神會,又替人把煙槍點上了。


    “應三川他娘算是家中幺女,沒出閣前聽話乖巧,她被主母許給老男人做妾,家主自然心生愧疚,於是她就順勢賣乖,給應三川謀了份宮裏的職,把他弄進去伺候太後。”黑來硯說,“算日子,是先帝去世那幾天,太後要處置遺留下來的宮人,手裏正缺人。應三川殺人利索,處理得也幹淨,雖然他不是裴家嫡係,但也有血脈在身上,太後逐漸開始信任他,把他調去了棲龍殿,做禦前侍衛。”


    閔疏聽到此刻,對後續故事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他沒有打斷黑來硯,繼續聽了下去。


    “我隻能查到這裏,後麵的消息,都是從近身宮人嘴巴裏騙出來的,不知真假。”黑來硯喝飽了茶,終於不再覺得口幹舌燥。


    “先說。”閔疏又道,“應三川在談什麽,你們會不會看唇語?”


    黑來硯和張儉聽聞此話,都偏頭出去看,看了半晌才把頭伸迴來一齊搖頭,張儉說:“看不真切,都叫窗外的葉子擋住了。”


    梁長寧卻說:“他們在談大理寺扣押文沉這事。”


    閔疏頷首讚同:“我估摸著也是。”


    張儉又偏頭出去看了一眼,還是什麽都沒看出來,他摸不著頭腦,也沒開口問。


    黑來硯繼續說:“禦前侍衛不好當,皇上脾性不好琢磨,才登基那會兒對下嚴苛,一不順心就要打殺。但宮女說,應三川第一次進棲龍殿麵聖,他出來之後,皇上就消了氣。”


    看來就是這一次,他得到了梁長風的認可。閔疏思索著,很快理清思緒。


    不論應三川對裴家恨或不恨,他都會眼饞裴家的權勢,太後是裴家女,皇後也是裴家女。看起來皇室血脈盡數握在裴家手中,但裴家根本守不住,因為他們沒有實權。


    應三川也嚐試著往上爬,他不是嫡係,在很多能夠升遷的地方都會受到阻力,所以他要另辟蹊徑。他或許本來是想討好太後,他也確實這樣做了,先帝崩逝後,他替太後肅清了很多先帝心腹宮人,黑來硯說他殺人幹淨,很大可能就是在替太後斬斷新帝結識先帝心腹的可能,好叫他孤立無援,隻能依靠太後。


    不過應三川很快就發現自己的官職沒有前景,因為先帝的心腹總會殺完,太後不會留他活得太久。他後來又被太後派去棲龍殿辦事,他接觸到梁長風,發現梁長風是一個很好的轉機。


    應三川抓住這個機會,向梁長風投誠,但梁長風不一定會立即答應,或許他會懷疑這是太後對他的試探。


    應三川應該做了一些能夠打動梁長風的事,但那些都無關緊要。


    閔疏說:“依王爺之間,應三川效命皇上,是忠誠居多,還是利益居多?”


    第97章 伏脈


    樓下的人來來往往,掌櫃清空了一樓的場子,空院中的錦衣衛們都束手而立。一頓飯過半,該說的事最起碼已經起了個頭,廂房裏的氣氛不太鬆快,幾人都沒說話,孫供連煙槍也掐了。


    梁長寧收迴目光往樓下看,迴答閔疏說:“應三川也許一開始是為了利益才投誠梁長風,但狗養這麽多年都有感情了,何況是人呢?應三川曾高價買過一隻鸚鵡,說是送給梁長風的生辰賀禮,不過梁長風當著他的麵把鳥放了。”


    閔疏若有所思,梁長寧又給他夾菜,挑了最嫩的菜心放進他碗裏。黑來硯和張儉都是陪餐,連筷子都沒動,一大桌子菜吃到現在還跟剛端上來一樣。


    “花舟妓子,她們的船靠岸了。”張儉指著另一邊窗戶,“她們跟錦衣衛也有往來。”


    黑來硯也往下看了一眼,那幾個姑娘都生得漂亮,輕羅小扇香風招人,側臥在小舟船板上撥水,指尖的蔻丹沾了水珠就越發鮮豔。


    “大人,日頭高照,不如來花舟上歇歇?今日媽媽不叫咱們收錢,清茶小酒都備得齊全,來逛一圈嘛。”那姑娘衣裳沾了水,貼在肩頭,叫底下的肌膚若隱若現。但錦衣衛辦差不敢走神,隻把那姑娘當耳旁風。


    姑娘尋了沒趣,憋著嘴又縮迴了花舟裏。


    “有意思,”閔疏杵著筷子說:“應三川不近女色,他手底下的人也都是和尚?北鎮撫司上下都叫他管得鐵桶一樣,總不能真沒有短處吧?”


    “他們也吃酒賭博,辦事的間隙裏得閑了就玩女人。”張儉說,“褚輝大人說的。”


    閔疏又靠迴那邊欄杆,看著應三川的廂房,了然道:“那就是因為今天事情大,他們不敢玩忽職守。所以今日他們到底在詳談什麽……應三川宴請的這幾個人,都是朝中重臣,督察院蔣知協管百官有上諫之權;馮道成是北鎮撫司頂頭人,掌牢獄且曾試圖在截下我;刑部孫供”


    閔疏突然頓住,又說:“還差一個大理寺,遠東樓就能辦一場三司會審。但應三川請不來宋修文,所以他請這幾個人是想在文沉的案子上有所偏頗,赦免文沉?”


    應三川是梁長風的鷹犬,他做事是聽梁長風的旨意。大理寺雖然暫時把文沉奉為座上賓,但該查還是要查,陳弱水沒留下什麽證據,所以就得順藤摸瓜往南邊去找。這事大理寺辦不下來,大理寺的人出京需要層層報備,所以要聯合刑部與北鎮撫司去查。


    應三川今日找來這幾人,大抵就是要在這上頭使絆子。看樣子,梁長風還是想保文沉。


    可是不對。梁長風已經被喂肥了,他如今羽翼漸滿,留著文沉反而不利於攬權,這是他拔除文沉獨自壯大的好時機,閔疏已經把機會送到他手裏了,他反而不要。


    梁長寧見他蹙眉,問:“你想到什麽了?”


    “我在想……”閔疏喃喃道:“是不是梁長風有把柄落在了文沉手裏,這個把柄大到足夠威脅他的皇位,所以他才要保文沉,這是文沉敢進大理寺的底氣。”


    他覺得自己摸到了關鍵,轉頭看梁長寧,說:“在夜宴宮變以前,梁長風和文沉的地位不對等,梁長風依附文沉和太後。但宮變之後,他們的地位就逐漸趨於平衡。為什麽?”


    梁長寧放下筷子,想了須臾,“因為裴家倒了,太後出局,梁長風可以直接與文沉對接,他收服了太後在司禮監的心腹,所以手裏的勢力開始與文沉持平。”


    如果說他們的角逐是從太後出局開始,那麽就意味著太後曾經也是他們牽扯之中的一環,最起碼她知道梁長風的把柄是什麽。閔疏想,能夠同時包含這三人的事件並不多,範圍一縮再縮,再加上司禮監這個內廷機關,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隻有先帝暴斃那夜,文沉勾結太後調動兵力殺穿了東宮,接著是九門戒嚴,滿城搜捕漏網之魚,翌日先帝出殯,新帝繼位。


    閔疏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樓下的廂房,眾人還在會談,張儉替他挑高了竹簾。他看了片刻,問:“司禮監的老人還剩幾個沒被換?”


    黑來硯說:“都死了……不對,還剩一個,現在好像在上林苑喂鴿子。”


    閔疏還沒說話,梁長寧就說:“提這個人不難,你多久要?”


    “盡快。”閔疏頓了頓,又說:“再把張道借我用用。”


    在他們交談間,樓下的宴席已經散了,孫供和應三川並排出來,後麵跟著馮道成和蔣知。馮道成伸手,一旁的錦衣衛立刻恭敬地把鬥笠雙手遞給他,馮道成帶上鬥笠,側頭和蔣知交談。


    張儉和黑來硯都靠在了欄杆邊,他們這個位置選得極好,底下的人抬頭也望不清楚上麵,張儉皺著眉頭,讀唇語,“蔣知說……以後還要大人多多提點,提前通氣也好。”


    “馮道成真是老狐狸,出來吃個飯還要戴鬥笠,全遮住了,我讀不出來。”黑來硯罵道,“就是為了躲暗哨讀他話!”


    閔疏把位置讓出來,叫黑來硯看得更清楚,問:“應三川說什麽?”


    “他說……”黑來硯眯著眼睛,半晌才開口:“宋修文不好糊弄,孫大人,刑部不是吃幹飯的,總有做事的時候。”


    他的語氣學得不像應三川,捏著嗓子聲音尖細,他又咳了一聲,跟張儉唱雙簧一樣演起來。


    花舟已經等在岸邊,但應三川不願意叫妓子聽見談話,故而沒上船,他嘴唇彎著是在笑,眼神卻冷漠,說:“孫大人,刑部不是吃幹飯的,總有做事的時候。”


    孫供連忙作輯,“僉事大人放心,刑部不會出岔子,一定把這事給大人辦好。”


    應三川品階是這裏最低,但他沒有扶起孫供,“這事不是給我辦,是給你的主子辦。辦得好,日子就能過下去,辦不好,你們就沒用了。”


    孫供後背出了汗,他又說:“是,皇上的意思,臣已經明白了。”


    “你的主子是皇上?”應三川似乎是笑了一下,他眺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問:“那不能吧?要是你的主子是皇上,我又何必跟你在飯桌上談事呢?早叫你跪著接旨了。”


    孫供幾乎立刻想跪下去,但到底沒有,“臣自然唯皇上是從!僉事大人誤會,皇上明察,即便臣和文沉有些私下裏的聯係,但都隻是談寫詩詞、品茶對弈,斷斷不敢結黨營私啊!”


    應三川抬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懶得再跟他掰扯,說:“我不管這些,我隻管你能不能做好事。最好不要出差錯,要麽你就跟著去一趟,總之不能叫宋修文真的查出些什麽來。你威逼也好利誘也好,案卷不能留髒東西。如果丞相大人在大理寺被定罪,那你也是拔出蘿卜帶出的泥。”


    孫供立刻擦汗說:“我親自去辦。”


    應三川這才背著手下了台階,馮道成和他並肩上了花舟,後頭跟著一眾錦衣衛。妓子們被這陣仗嚇著,應三川又一副不近女色的鐵麵樣子,姑娘們都不敢輕易動彈,隻能規規矩矩坐著。


    船夫已經解開纜繩,正準備搖船槳,應三川掀開了竹簾,隔著老遠的距離說了句話。


    張儉眯著眼睛認口型,跟著說:“孫大人,你我都是馬前卒,不過歸根到底,頂頭的隻有一個人。認錯主子不要緊,但可別不知道改。”


    閔疏聽完最後一句話,說:“讀得這麽真,叫你們主子封賞。”


    梁長寧手肘撐著桌子,跟著應和:“寫個封賞單子,自己去內庫挑,閔大人開口你們別客氣。”


    張儉知道是玩笑話,他也沒打算真的討賞。梁長風一貫優待下屬,錢糧都是管夠。張儉跟著梁長寧是從小的主仆情分,不求那點賞賜。


    兩邊都吃完了飯,閔疏落筷擦嘴,把手帕疊好了放迴去,說:“咱們要趁著刑部被調出去的這段時間,把梁長風和文沉之間的猜疑拉大。”


    趁虛而入省時省力,閔疏不想浪費這個機會。


    閔疏指尖在桌子上畫出路線,說:“孫供不會親自去江南查我娘的底細,他隻會派親信去。我們要在他們出城後,截殺接頭孫供的人並取而代之。假裝漏給文沉一些致命的證據,最好能讓他以為梁長風是真的要查他。”


    “如果按你先前所說,文沉不會信這些東西。”梁長寧說,“除非梁長風親自開口,或者應三川下場傳話。”


    “那就叫他親自開口。”閔疏微微揚起下巴,說:“白梨戲院的那個戲子,還養在長寧王府嗎?”


    梁長寧微微一僵,心知閔疏怕不是要順手算舊賬。


    閔疏沒有算舊賬的打算,他不再掃視遠東樓,輕輕閉上了眼,手扶著欄杆靜立。


    閔疏沒有見過白梨戲院的那個戲子的臉,但是曾在戲台下聽過他的戲,此人口技了得,一把聲音學得惟妙惟肖,連閔疏都難以分辨真假。


    那場戲沒有傷到陳弱水,但威脅到了閔疏。他還記得那天的春光,就和今天一樣好。


    “花十七還留在京裏,隨時能見。”梁長寧說,“要他學舌,得費點時間。”


    閔疏摸著時間線,說:“先養著他,梁長風和應三川的聲音都要學。今夜我還要見上林苑養鴿子的那個太監。”


    第98章 逼問


    私牢陰森,張道蹲在牢門前,盯著裏麵瑟瑟發抖的老太監。


    “你抖什麽?我這還還沒開始呢。”張道嘖一聲,說:“主子沒叫我審你,你不能嚇死在這兒,叫我擔責啊。”


    他話音剛落,私牢的門就吱呀一聲打開,辛莊和張儉前後擁著一個人進來,張道迴頭看去,正是閔疏。


    地牢太陰冷,閔疏有些咳嗽,他披著一件有些大的黑色大氅,手腳冰冷似雪。


    張道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立刻想到多年前的閔疏,那時候閔疏奄奄一息被抬出去,誰也沒想到他還能活著爬到頭上當主子。


    張道其實有些畏懼閔疏,因為閔疏嘴巴太硬,他用盡了手段也沒有拷打出有用的東西,反而閔疏一句“我對王爺忠心耿耿”叫張道成了笑話。


    閔疏生得太好,落到長寧王府就跟羊入虎穴,張道一開始把他當間諜,後來閔疏進了安鸞殿,張道就把他當婊子。


    閔疏離開前曾撂下狠話,說:“張大人,閔疏記住你了。”


    這句話一開始沒有威脅到張道,直到閔疏成為幕僚之後才叫張道日夜難安。


    張道心知自己沒有叫長寧王保全的價值,如果閔疏要報複自己,王爺不會阻攔。但張道等了很久,都沒有再見到閔疏。他後來才發現閔疏似乎是遺忘了自己,或者說他根本沒把自己當做是要報複的對象。


    閔疏的睚眥必報不在這種地方,疼痛和折磨對他來說不值一提,張道後來沒有再見過閔疏,但他還記得閔疏當初的樣子,和現在幾乎沒有半分不同。


    閔疏看著他,溫和道,“士別多日,張大人。”


    張道閉了閉眼,接著立刻恭敬站起來,垂手立在一邊,這是他對梁長寧才有的態度。


    “閔大人,”張道低頭,說:“這是上林苑宦官郭順,昨夜進來的,小人還沒開始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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