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浪平接過了藍漸清手裏的傘,說:“我與長寧王從前同在茂閣老手裏讀書,士別多年,不曾想他已厲害至此。”


    宋修文在廊下拱手行禮,目送著他走向危府的馬車。


    藍漸清替危浪平挑開車簾,危浪平俯身要進去,說:“煩請宋大人替我向王爺問聲好,我府上的荷花還剩了兩缸,明日鄙人親自送去,順便聊聊舊事。”


    危浪平進了馬車,在車廂裏說:“兒時交情,希望如今也還作數。”


    第67章 首輔


    停雲靄靄,時雨。水窪裏的青苔翠綠,靴子踩在上麵,迸濺出汙髒的泥水。


    閔疏垂手站在書桌前,文沉坐在書案後,手裏捏著一個紙包。


    今日梁長寧帶著張儉和辛莊去了西大營,梁長寧前腳剛走,文畫扇就派人來請,閔疏以為文畫扇是有什麽要事,沒想到卻是文沉要見他。


    文沉把紙包往前一丟,端起茶又放下:“怎麽不坐?在我這裏拘束了。”


    閔疏拉開椅子坐下,恭敬地說:“父親今日見我,是有事吩咐。”


    他語氣篤定,文沉看了他一眼:“你在長寧王府養得好,看著下巴,倒比從前圓潤了些,你娘看到定會高興。”


    “最近事多,還沒去探望姨娘。”閔疏說,“父親的吩咐重要,這些可以可以往後再談。”


    文沉這才又端起茶,掀開蓋子撇沫,說:“事情也快辦完了……你先前傳出來的那些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西大營的兵力、龍紋戒的下落、長寧王對暨南的布置,這些雖然重要,卻不是什麽大秘密。如今我要你做的這件事,你可別敷衍了事。”


    閔疏心裏直覺不好,他抬眼看文沉,文沉也正直視著他。


    “打開看看?”文沉看著他,手指一點那紙包,說:“你聞得出來。”


    閔疏不用打開,這味道雖然細微,但他實在是太熟悉了。這藥裏的金鉤吻帶著一點茉莉的清香,像是春風吹拂過的味道。


    “這是孤離。”閔疏說,“但這個月的藥,父親已經派人送來過,我和娘也服下了。”


    文沉笑起來,“不是給你的,是叫你拿去分享。你三歲就會講孔融讓梨的故事,長寧王比你年長幾歲,也算你半個哥哥。”


    閔疏咬緊了下唇,說:“這藥一時半會不見效,更何況如今沒有動他的理由,父親,既然長姐已經懷有身孕,那麽長寧王留與不留都不是最重要事。如今朝中三足鼎立,一旦長寧王出局,我們絕不是最有利的一方!”


    文沉聽他說完,語氣欣慰道:“你跟著長寧王學到了不少。你從前跟我分析局勢,做不到這樣透徹。”


    閔疏急促道:“既然您也知道,那為什麽還要用孤離去”


    “這不是從前的孤離,”文沉說:“這是提煉之後的孤離,這一劑下去,能留七個月的時間,等到扇兒腹中孩子出世,新的世子會接替他的位置。你二哥不成器,家裏能指望的孩子就隻有你了。”


    閔疏臉上勸告的神情還沒消失,被他這突如其來話卡在了原地。


    文沉把茶盞放下,踱步到了書架之前。那上頭擱這一把鋒利長劍,閔疏小時候見過,那把劍叫海晏劍,是先祖皇所賜。


    文沉語氣和順,“你辦完這最後一件事,我也會把最後一劑孤離給你,大事若成,你就是文家三子,你不是一直想要戶籍嗎?我會叫人替你置辦。也會接你娘迴來。”


    “你娘能不能迴來全看你了。”文沉轉身看著他,平靜地說:“你娘為你吃了許多苦,你該好好孝順他。”


    閔疏在他說話的這片刻間,已經知道了他要做什麽。


    如今不管文畫扇能不能誕下孩子,這個孩子都會成為皇儲。這是眼下最好最鋒利的劍,能夠一劍貫穿所有的黨派,直逼中宮。


    閔疏握緊了紙包,強撐著說:“那也不必現在就動手,長寧王手裏還握著駐守塞北十三關卡的龍紋軍,他是大梁的銅牆鐵壁,他一倒,塞北大軍會亂了陣腳,開春後就是草場最好的生長期,那是匈鐸騎兵最好的糧草。”


    “閔疏。”文沉看著他,語氣嚴肅:“不要忘記初心。”


    閔疏驟然一頓,他沉默須臾,終於頷首:“我會做好這件事,希望父親能夠守信。”


    文沉知道閔疏還是不肯完全信他,隻能先拋出引子:“孤離之解,就在其中。三十劑提煉成一劑,佐以藥引,就是解。”


    閔疏手指微微蜷縮,按捺住了心裏的情緒,立刻問:“什麽藥引?”


    “茉莉。”文沉並不瞞他,說:“金鉤吻和茉莉聞起來如此相似,但茉莉易求,孤離難尋。你辦完這最後一件事,我給你足量的孤離,你大可自己提煉。”


    閔疏知道文沉這是讓步,也是在安撫。他應下了,說:“三日,最多三日,我會做完這件事。”


    文沉推開密室的石門,目送著閔疏離開:“你是文家這一代最聰明的孩子,如果你生在正房名下……雖然可惜,但前程要靠自己搏。”


    他知道閔疏會從偏門出去,也知道閔疏一定會說到做到。閔疏是個信守承諾的孩子,文沉深信自己對他的了解。


    小陳氏是拴住這條狗最好的狗鏈子,隻要捏著小陳氏,就是捏住了閔疏的命脈。


    而閔疏也深知,這些都是文沉給出的不值一錢的空口承諾。狡兔死,那自己這條走狗必然沒有活路。


    閔疏走在城西的小路上,靜靜地想,必須要走,必須要盡快走。


    孤離的劑量他已經存留下來很多,甚至綽綽有餘。


    閔疏會辦完文沉交給他的最後一件事,然後拿著新的戶籍遠走高飛,最好的去處就是暨南,雪災後春闈會延遲到三月底甚至到四月。


    閔疏仰頭吐氣,如今天氣迴暖,吐出的氣已經不再升騰成白霧。一入春,塞北事情就多起來,運往塞北的那批鹽會發揮大作用,到時候鹽換了鐵器,軍事力量足了,梁長寧就能騰出手來把力氣放在推廣地安疏上。


    眼下重要的是戶籍。閔疏垂下眼,推開了木門。


    自西街胭脂鋪起火後,這裏又重新修繕了一次。官府拿了房契再賣,叫茂廣林買去了。密道沒有再修,而是加蓋成了私塾的一部分。


    茂廣林站在院子裏的榕樹下,仔仔細細地曬書。


    “老師。”閔疏行至他跟前,蹲下去替他擺放舊書,問:“怎麽想起曬書?”


    “昨夜雨太大,受了潮,藏在箱子裏久了又怕蟲子蛀,總要拿出來曬曬的。”茂廣林拍拍他的手,說:“書是這樣,人也是這樣。”


    閔疏知道他在勸自己,他在梁長寧手裏藏久了,就會被消磨掉誌氣,他站起身,說:“老師說的對,所以學生今日來,是來尋退路的。”


    茂廣林一頓,偏頭看他,眼裏都是長輩的慈愛和欣慰:“戶籍已經辦好。你打算什麽時動身?”


    “老師之前不是說要先托人……”


    “我料到這一天,所以提早做了準備。”茂廣林把書抱進懷裏,他顛簸兩步,閔疏連忙攙扶他,茂廣林說:“我已經垂垂八十老矣,又舊屙難愈,沒多少日子了。”


    “老師不要這樣說,這裏畢竟破舊,一到雨天就返潮,濕氣太重對身體不好,我還有些積蓄,能替老師選個好些的院子,城北都是達官顯貴們的居所,那些院子更齊全,起碼冬天還能燒個地龍。”


    茂廣林不要閔疏扶,他自己掙脫開閔疏,又進內室拿出個木匣子遞給他:“我從前就是住在城北,如今住在城西,也並不覺得有差異。廣廈萬頃,夜眠不過七尺,足夠了。”


    閔疏不同意,茂廣林又說:“戶籍是我托一個學生辦的,本該叫你們認識,可如今時局不好,他來此地也太惹眼。”


    閔疏若能走,一走就不止是一年半載,茂廣林今日是托付,也是坦白。


    閔疏紅了眼,喉嚨發癢,說:“您說,我聽著。”


    “你要去暨南。”茂廣林說:“暨南布政史陳聰,是我多年前的一個……門生。”


    他用了門生這個詞,還是覺得自己有愧:“我沒能幫到他什麽,他卻願意助我,他太重情義,是好也是不好。”


    閔疏察覺出一點不對,喑啞著迴答:“老師……陳聰他……他折了一條腿,已經離開暨南了。”


    茂廣林驟然一驚,抓住了閔疏的手,聽見閔疏說:“他已經進京了,我不是有意要瞞老師,我不知道老師與他是舊識,陳聰折了一條腿,他如今進京,是想和潘振玉一同推翻舊案,重新推廣《地安疏》。”


    “是到時候了……”茂廣林的聲音變輕,手指無意識地動起來,“這是天命注定,當年先帝沒有推行《地安疏》,是因為懼畏世家狗急跳牆,潘振玉做事太激進,所以陳聰被下放暨南,潘振玉被流放塞北。”


    這是茂廣林第一次跟閔疏談論朝事,他語氣滄然:“日後你我師生再見不多,今次就與你攤開說明,安之,你若要科考入朝,就避不開這條路。”


    閔疏已經知道他是誰,能知道陳聰與潘振玉舊事的人不少,能叫他們一聲學生的人卻隻有一個,那就是舊朝內閣首輔,茂廣林。


    地上的泛黃的書冊在陽光下熠熠發光,榕樹發出新芽,斑駁樹影印在牆上,好似那年茂廣林初見先帝,君臣之誼比同父子家人,連梁長寧都要稱他一聲亞父。


    “建元七年,我以卑賤當侍東宮。家母、恩師、先帝,撫育、教導、恩任之。”茂廣林語氣呢喃,談起建元舊事,那些過往好似一場夢,“先帝睿智,早有改革之意。可惜養虎成患,田地稅收已經根深蒂固難以拔出!直到潘振玉和陳聰在遠東樓與榜上學子清談,他的策論一出,引起天下震動,四大家才真正被驚醒。”


    “土地稅收是趴在大梁身上吸血的蜱蟲,大梁表麵看起來繁榮,內裏已如草絮般破敗不堪。國子監權力漸大,監生一入職就能即刻參政議政,寒門之流得以進入權力核心,土地改革避無可避!”


    閔疏說:“既然如此,先帝為什麽不……除去文家?”


    茂廣林躬身咳嗽,扶著閔疏的手臂去摸太師椅,“因為文沉兼任丞相,他不同於裴家,他是真真正正做了實事,他能拿出政績,也確確實實扶過大梁一把。安之,在朝為官最重要的一點永遠不是爭權奪利,而是要實實在在做事。”


    茂廣林頓了片刻,又說:“文沉做事狠辣,他有許多事可以直接越過先帝,由中樞直接下達。六部勾連,內裏早已抱成一團。先帝本想徐徐圖之,卻沒想到宮變突生。”


    當斷不斷,必成禍患。


    茂廣林不能再說,他肺裏的病症日益嚴重。他是一匹老馬,數十載光陰如白駒過隙,終於也即將到了盡頭。


    閔疏離開院子前最後看了一眼茂廣林,他還是坐在榕樹下,腳邊擺滿了翻開的書籍,那些泛黃的書頁在風中嘩啦作響,他的歲月早已困在筆墨之間。


    茂廣林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他的背已經很駝了,但還是在努力挺直。


    茂廣林搓了把臉,恍惚間看見麵前有一條飄蕩著的蛛絲,他伸出手去抓,把蛛絲一圈一圈繞在手上。他麻木又安靜地做這個動作,仿佛當年整理先帝賜給他的第一條官服革帶。


    言猶在耳,忠豈忘心!


    撮空理線,是迴光之照。但閔疏不知道,他別過頭,輕輕關上了門。他要去找母親,把戶籍藏在她那裏。


    第68章 茉莉


    延緩多日,周鴻音終於到了京郊。


    李立山帶著將士安置在西大營,他卸了盔甲,又護送著周鴻音進宮。


    兵部和內閣正為了塞北將領的人選吵得不可開交,嚴瑞端著手,正要駁迴提拔應三川的提議,吳貴就拱手從聽龍殿外一路跑進來:“各位大人,周將軍到了!”


    左都禦史蔣知還以為是周銳,沒料到跨步踏進來的是周鴻音。


    他們今日吵了一上午,能派去塞北十三卡抵禦匈鐸騎兵的人選也隻有三個,一個是梁長寧,一個是周銳,一個是應三川。


    周銳和周鴻音必然要留一個在京城壓著,他們今日爭論的也隻有應三川和梁長寧。兵部推崇應三川,而內閣嚴瑞則絕不同意。不過眾人都知道梁長寧不可能被放迴塞北,塞北十三卡壓著三十萬鐵甲,那是梁長寧這條蛟龍盤踞的地方,等到匈鐸騎兵一退,梁長寧大軍壓境直逼京都就是易如反掌。


    直到周鴻音進來,蔣知和文沉才立刻反應過來,嚴瑞要推的其實是周鴻音。


    眾人爭吵暫停,梁長風已經下旨封賞周鴻音,他由副將升為主將,雖然周鴻音交了兵符,眾人此刻卻已經明白,這兵符皇上還沒握暖和就要交出去。


    周鴻音看著堂中的應三川,笑說:“鎮撫使大人,還未恭賀大人升遷。”


    “聖恩,”應三川迴道:“百官共沐,如今不就轉到了周將軍頭上?”


    刑部尚書孫供還在查應三川的案子,他平日裏和應三川走得近,且又跟著文沉做事,梁長風要保應三川,他自然是跟著主子走。孫供和蔣知極力推薦應三川成為塞北十三卡的將領,其實還是想借著這個機會讓應三川從危移的案子中脫離出去。塞北壓著三十萬大軍,全是梁長寧多年以來調教出的精銳部隊,隻要能指揮得動,有這麽一批大軍壓在邊境上,隻要後備軍需供給充足,派個書生去都能打贏。


    如果應三川能帶著功績迴京,一個危移又算得了什麽?


    孫供聞言說:“周小將軍年少能升任至此實在難得,但塞北不是暨南,周小將軍,你已經升無可升了。”


    “此番暨南賑災非我功績,不過我迴京不是為了升官發財,我是要揭發戶部尚書李開源,調換賑災糧,勾結內臣盜賣糧草!”


    李開源神色一震,幾乎立刻就揭案而起:“豎子敢爾!血口噴人!”


    “這是第一步。”閔疏靜靜坐在榻上,垂眸說:“揭發戶部調換賑災糧,狀告李開源勾結內臣盜賣糧草,內閣通審,先扣押李開源,把戶部踢出局。”


    外頭陽光正好,閔疏的睫毛上鍍了一層金光:“謀財害命,謀財在前。斷了文沉的金庫,他就隻能想法子節流,如果他停止往外撒錢,誰還願意替他賣命?”


    梁長寧摸著棋子,說:“誰去揭發?最好的人選是暨南布政史陳聰,但還不到他露麵的時候。”


    “最好的人選不是陳聰,”閔疏的指尖按在棋盤上,那顆棋子晃晃悠悠,他說:“最好的人選是剛剛迴京的周小將軍。”


    “試想,一個少將軍拖著二十萬石糧食千裏跋涉,好不容易翻山越嶺到了災區,麵對著饑腸轆轆氣數將盡的大梁百姓,卻隻能翻出發了綠黴的陳米。以這個少將軍的血性,他會不會吃這個啞巴虧,他會不會義憤填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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