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翻書,頭也不抬地說:“去哪兒了?一下午就沒見著你的影子。”


    “去了趟西街。”閔疏說,“官府的人封鎖了火場說是在清理,我就沒進去。今日沒坐馬車,所以迴來晚了些。”


    閔疏解開披風,暮秋細致地拍幹淨了上頭沾的雪,讓小丫鬟拿到後頭收著去了。


    梁長寧看了眼暮秋,暮秋會意,對著閔疏道:“這都快過膳時了,王爺可等著您迴來用飯呢。奴婢這就叫小廚房送菜上來,今日天冷,小廚房燉了蘿卜羊肉湯,還煎了鱖魚,鱖魚是從雲陽運來的,一路上都是溫泉水養著,下鍋前還活蹦亂跳的。今年的蘿卜壓了雪,十分甘甜。對了,廚房的老李說看見街上有人在賣野菜,不知主子們吃過沒有,就買了些迴來。”


    “什麽野菜?”閔疏好奇道:“我從前也吃過些野菜,覺得味道還不錯,可是如今是冬天,不是野菜出來的季節呀。”


    梁長寧繼續翻書,插話說:“少給他吃這些,叫廚房多做魚蝦肉一類,冬日是進補好時候,他現在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還給他吃什麽野菜,我這麽大一個王府,竟然養不起你了?”


    暮秋明白,點頭正要下去傳膳。


    “別呀。”閔疏沒坐到塌上去,而是站在了炭爐前,偏頭笑說:“暮秋姑娘的意思又不是叫我隻吃野菜,嚐嚐味道罷了。采薇采薇,別人都吃得,怎麽王府就吃不得了?”


    他偏頭看過來這一眼滿含笑意,語氣帶著點是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親密。他膚白唇紅,如畫的麵容被碳火映照出暖色,像是一壺叫人沉醉的桃花釀。


    梁長寧與他對視片刻,擱下了手裏的書卷,對暮秋說:“那就做些來吧,不要放辣,還有什麽菜?”


    “就這三樣,夠吃了。”閔疏說。他伸手烤火,隔著碳爐的鐵格子汲取暖意。


    暮秋看梁長寧沒開口,笑著對閔疏說:“廚房做都做了,總不好倒掉。還有一道酥皮鴨,用黃酒釀過,再細細碼了香料,塞了些藕丁豌豆在鴨肚子裏。一碟栗子糕,外加一份雞絲拌筍蕨。”


    梁長寧抬手允了,又說:“把茶換了,泡壺陳皮山楂,這些菜不好消化,免得他晚上積了食睡不著。”


    暮秋應了,轉身下去傳菜。


    梁長寧看人都走了,對著閔疏伸出手。閔疏順從地走過去,被他一把拉進了懷裏。


    “手這麽冰。”梁長寧握住他的手,說:“怎麽就跑到西街去了?不是都跟你說了火燒不大嗎。”


    “去看看而已,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閔疏說,“不過也沒看得著,我猜北鎮撫司的意思,像是要嚴查。”


    梁長寧說, “做給下頭看的罷了,今年新調任過去鎮撫沒什麽家事底子,壓不住下頭的一幹權貴子弟,不做點樣子出來怎麽殺雞儆猴?不過他們也查不出來什麽。”


    梁長寧叫人打了熱水進來給他洗手,又看著他拿托盤上的帕子把手指擦幹了,才把自己方才看的書遞給他,說:“大理寺呈遞的,火情來龍去脈都說得清楚,北鎮撫司拿這場火立不了威。”


    閔疏心思一動,接過卷宗來看,一邊說:“大理寺隻是作為應援的人手摻進去的,怎麽他們的動作倒比北鎮撫司快些?”


    梁長寧說,“宋修文的確是個實實在在辦事的人,這場火是不是人禍,查出來不難,他更沒必要瞞著。我方才還在想,他在大理寺卿這個位置上是屈才了,若有機會,得給他挪個地方。”


    閔疏嗯了一聲,不知道在想什麽,說:“也是,畢竟沒有傷亡,眼下又正逢年關,官府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沒有傷亡是昨晚的消息。”梁長寧看著閔疏,閔疏聽見這話微微一頓。梁長寧才收迴目光,繼續道:“今日早上來消息,說是燒死了個屠夫,府衙一查才發現這人竟是個逃犯。”


    小廚房的菜送了進來,數個丫鬟魚貫而入,手裏的木托盤上熱氣嫋嫋升騰,暮秋跟著把飯菜擺好了,說:“蘿卜羊肉湯都燉入味了,閔大人快來嚐嚐。”


    閔疏確實是餓了,他放下手裏的已經粗略看完的卷軸,接過了暮秋遞過來的白瓷湯碗。


    “有些燙。”閔疏輕輕吹開湯麵的薄油,笑道:“好香啊。”


    他眼睛眯得像隻吃飽後困倦的貓兒,喝湯的時候薄油在他嘴唇上泛出一層晶瑩的光來。


    梁長寧提起筷子,把碟子裏綠油油的菜葉夾給他,說:“你適才說,你小時候吃過野菜?”


    閔疏立刻就會意道自己說錯話了。


    他在梁長寧這裏的身份是文沉養的探子,文沉不會給底下人吃野菜,他漏了這一點,而梁長寧記在心裏了。


    閔疏沒說話,把湯喝完了才說:“小時候的事,記不清了。”


    梁長寧抬手揩去他嘴角的一點油光,說:“以後開了春,帶你去純山春遊狩獵吧,我之前在那邊兒有處帶溫泉的莊子,漫山遍野都是野菜。”


    閔疏笑了笑,說:“以後再說吧。”


    梁長寧聽見這話,輕輕掃了他一眼,轉了話題。


    閔疏有一搭沒一搭聽著,頗有些心不在焉。


    他得去看看茂廣林,確認他的安全和新的落腳處。


    第38章 掉馬


    張儉不知何時站在後頭,默不作聲地靜立著。


    閔疏低頭認真喝湯,梁長寧抬起頭,目光越過閔疏,帶著詢問的意思看向了張儉。


    張儉微微點頭,比了個確認的手勢。他的意思很明確胭脂鋪老板娘認出了閔疏,從密道和茂廣林往來的學生就是閔疏。


    梁長寧驟然握緊了手裏的筷子。


    張儉知道眼下不是說話的好時機,轉身從屏風後繞出去了。


    梁長寧收迴目光,看向閔疏低垂的眉眼,突然間覺得這個人真是膽大包天。


    他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像是有幾分惋惜,更多的卻是帶著一點麻木的冷意。


    這一瞬間他想起了很多從前他曾經懷疑過的細節,如今才突然發覺其實一切都是有跡可循。


    他捏著筷子,慢慢吸了一口氣,手指用力到微微發白。


    文容在遠東樓被他推進護城河的那個晚上,閔疏曾經說他要迴去見文沉一麵周全這件事。他一個小探子,是如何能夠在如此混亂的情況下隨意出入丞相府見到當家主事人的?


    文容受了如此大辱,閔疏竟然沒有遭到文沉絲毫的懲罰責罵。虧他擔心閔疏被文沉遷怒,還特地給了他件鬥篷。感情這根本就是人家的家事!


    再往遠處想,茂廣林早就說他有個學生是文沉的兒子,偏偏他梁長寧自以為算無遺漏,不問不查不管不顧!


    暮秋也曾提過一句,說她覺得閔疏和文畫扇關係匪淺,當時他還覺得暮秋大驚小怪,原來他還不如暮秋看得清楚!


    鄭思那個案子牽扯到三白瓜的時候,閔疏還說過他知道內情。他當時說什麽來著?他說三白瓜稀奇,但他嚐過一口。他是怎麽吃到京中貢品的?


    那些曾被他拋在腦後的細小疑問如今發酵膨大,終於被連在了一起。


    這些零零碎碎的畫麵如同走馬燈一樣從他腦子裏閃過,最後定格在文畫扇嫁進來的那天,閔疏跟在穿著大紅嫁衣的文畫扇後頭,沉默地端著一壺合歡酒。


    他甚至還迴想起文畫扇跪在安鸞殿來請求他處置閔疏的那一次。那天他站在廊下看著文畫扇的側臉,還曾經在心裏感歎過一句,說覺得他們倆眉眼相似。


    他那時還像個傻子似地為他們眉眼的相似找好了理由,如今迴首再看,樁樁件件都是他在自欺欺人!


    梁長寧舌尖抵住上顎,思忖另一個問題那麽閔疏知道茂廣林也是自己的老師嗎?


    閔疏知道梁長寧的野心,知道他錯失的權柄,知道他的本性。他甚至清楚明白地知道梁長寧算是他的姐夫,知道他不可能避開梁長寧。


    可他知道梁長寧也是茂廣林的學生嗎?


    梁長寧下意識否定了這個猜測。


    茂廣林不會想到這一層,更不會多嘴告訴閔疏。換個角度,若是閔疏知道了這件事,他也決計不會再去見茂廣林。


    梁長寧真想立刻就把閔疏押進私牢裏,親自質問他、拷打他、逼他說出那些他隱瞞在最深處的秘密。


    可他知道如今的閔疏是一隻狡猾又敏感的鹿。他若是這樣做了,那他或許就再也抓不到這隻鹿。


    即便他拷問了閔疏,閔疏又會承認嗎?


    他不會。


    梁長寧知道閔疏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會抓住一切可能活下去的機會。而這種求生欲之後才是他殘存的風骨,他不會承認他上了自己姐夫的床,他們不是同道中人,卻同床共枕又同床異夢,往後還會同室操戈。


    梁長寧曾經把閔疏押在私牢裏極刑拷打,逼他簽下罪狀。後來他聽見閔疏那一句斬釘截鐵的忠心耿耿,才對他起了興趣壓到床上去。


    那時候梁長寧惡意地淩虐過閔梳,梁長寧或許給過閔疏一點情欲上的歡愉,可那些歡愉也不過是痛苦中的滄海一粟,終究無法和屈辱相抵消。


    梁長寧不是沒有心軟過。


    梁長寧以為閔疏不過是無主之物,他能夠在占有之後再來日彌補。


    梁長寧想起那日在私牢裏問他叫什麽名字,他說:“閔亂思治的閔,百密一疏的疏。”


    自己當時迴了句什麽來著?他好像說了這麽一句話:“閔亂思治沒看出來,百密一疏倒是真的。”


    如今想來,百密一疏的哪裏是閔疏,分明是他自己。


    閔疏喝完了湯,抬起頭來看了眼梁長寧,奇道:“王爺怎麽了?怎麽這樣看著我?”


    梁長寧目光晦澀,閔疏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看自己,但總歸不是好事。


    梁長寧把胸腔裏那口壓抑的氣慢慢地吐出去,語氣如常道:“吃你的飯。”


    暮秋執筷布菜,說:“眼下年節要到了,年禮單子管家老張早就備下了,王妃那兒已經過目了,還要王爺得空了過目。”


    閔疏沒出聲,這是梁長寧王府上的家事,還輪不到他開口。


    梁長寧用筷子夾了最嫩的冬筍尖,說:“給文丞府上備了什麽?”


    王府送年禮不是隨意送,除了要好的親眷和宮裏的,就隻有給各家的迴禮。可今年不同,今年是文畫扇進王府的第一年,給文府的禮不能薄,隻能厚。


    飯已經吃的差不多了,暮秋不再伺候碗筷,收了手站在一旁,含笑說:“年禮單子上寫的是如意鴛鴦屏風十二扇,珍珠十八壺……”


    暮秋說著,叫人去取來了年禮單子,弓腰雙手遞給了梁長寧。


    “看看。”梁長寧看也不看,轉手遞給了閔疏,“文沉說到底也算你的主子,這份年禮合不合你心意?”


    “王爺才是我的主子。”閔疏語氣平淡,“我對王爺忠心耿耿,王爺心裏難道沒數?至於這份年禮單子麽……”


    閔疏垂下眼簾輕輕一掃,隨口道:“寒冬難挨,依我看,不如送些強健體魄,防範風寒的藥材吧,我記得……孔大夫之前說庫房裏堆了很多枳實?”


    枳實哪裏是治療風寒的?梁長寧掃了他一眼,見他神色無異,頷首準了。


    暮秋接過單子收好,又叫外頭守著的丫鬟進來收拾碗碟,跟著丫鬟一起退下去了。


    閔疏擦了嘴,用茶水漱口完,梁長寧才說:“今日出門了?”


    閔疏早知道他會問,他今日的行程是過了明路的,暮秋想必也早已告知了梁長寧。閔疏不怕梁長寧問,梁長寧不問閔疏才擔心呢,“去了趟西街,昨日那麽大的火,半邊天都紅了,我想著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看看。”


    閔疏扣著手,坐得閑散慵懶,他一張臉在燭光下溫潤如玉,像是倒映在寒潭裏的一彎月,惹得人想去觸碰。


    “王爺可是問了我兩遍了,怎麽,不準我出門?”他輕聲說。


    梁長寧把他扯過來,吻住他的眉眼,笑著說:“不過是怕你冷病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養出點肉來,暮秋說你沒帶人出門,冬日裏小偷小摸的多,更遑論大理寺的逃犯還沒抓迴來,你倒是膽子大。”


    “原來王爺是不願意放我一個人出門。”閔疏歎了口氣,微抬下巴,梁長寧的吻就從他的眉眼落到了閔疏的唇上。


    他唇色緋紅,一副等著你反駁我的樣子。


    梁長寧低低笑了兩聲,偏不如他意,說:“你願意一個人出門也不是不可以,可你要是迴來之後病了,又要拿什麽賠我?”


    “我不是病秧子。”閔疏說,“我會不會病,不如明日試試看。”


    梁長寧知道閔疏想出門。


    閔疏自己能甩掉暗衛,但如今多事之秋,他已經開始警惕梁長寧對他的試探。胭脂鋪一事絕非巧合,若梁長寧囑咐了張儉或別的什麽高手在暗裏跟著他,他要甩開人不是輕易的事情。


    與其煞費苦心地暗度陳倉,不如直接過明路。若真有人跟著他,他不至於一點都察覺不了。


    “明日又想去哪裏?”梁長寧握住他的腰,把他拖進懷裏,說:“我看你野得都舍不得迴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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