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5章 第六百五十一張 黃宗羲授課(上)


    但大家疑惑的是,這事該怎麽辦到呢?


    要知道,自古以來,皇權不下鄉,收稅都要靠糧長亦或是鄉紳幫忙收。


    他們這大乾新朝,就算借著新立之國的威勢,能壓得地方官和鄉紳不亂伸手,也難給農人劃下一道清晰界限,讓朝廷和地方都說到做到,不給農人多餘攤派吧?


    影響農人負擔的因素太多了,真實的田地麵積,肥瘠程度,豐欠年糧折色,也就是能賣多少銀子,這些別說朝廷,就連州縣都難掌握。


    更大的問題是,很多農人都是租佃田地,要麽租給別人,要麽自己佃種別人田地,相互間的田租都是自己約定,朝廷和地方難以幹涉,楚行這話,是還要插手農人租佃分成?這未免有點天方夜譚了。


    大家下意識的,都覺得大王的想法是不可行的。


    甚至覺得此舉,跟王莽的各項奇葩政策,沒有什麽區別。


    但是大乾國主素來不會做無的放矢之舉,大家隻是安靜的聽著。


    “攤丁入畝是名,內裏的實質,是要重新整理地方和朝廷的財稅關係。”


    楚行悠悠說著,將話題引到了讓文官們皺眉的方向,可不少州縣吏員出身的文官卻是兩眼一亮,原來是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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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揚州國子監。


    一身明廷官袍的官員進入學堂大門,身後不遠處跟著兩個虎賁軍衛士。


    這兩個明官,老的五六十歲,少的三十出頭,繃著一臉慷慨凜然,目光卻是閃爍不定。


    這兩個人分別是偽明的狀元郎文震孟,其人乃是文征明之後,才華橫溢,即便是崇禎也多為依賴,卻在省親時,被大乾的情報人員強行給搶到大乾來。害的這位大才子,斯文掃地,就在揚州府的大街上,罵了楚行一個多時辰。


    至於另外一位,則喚做袁樞,乃是偽明重臣袁可立之子,為人文武雙全,本來朝廷將他調到蘇州,讓他擔任按察使,是想著解救危機的,卻不料成了大乾的俘虜,被李大虎直接送到了揚州府來。


    這兩個人被俘虜之後,一直關在揚州城的勞改莊園裏,不過不像是其他俘虜一樣需要大量的體力勞作。


    文孟震在早年讀書時,曾經跟趙汝才有私交,甚至還在趙汝才家裏呆過很長一段時間,對於趙家的晚輩也多有提攜,袁樞直則是沾了文震孟曾的光,兩人都沒遭什麽罪,除了不能離開揚州,出行還有守衛跟著之外,完全享受貴賓待遇。


    而這兩個大才子,也一直保持著自己的骨氣,不曾為大乾國主楚一策,也未曾留下詩畫,還經常穿著一身偽明的官服,在揚州府晃悠,彰顯他們的氣節和心胸。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二人的心思都有些搖曳,以他們的學問造詣,對於大乾的事情,自然會有一些自己的感悟和感慨,明廷將大乾打為邪魔外道,在他們看來,著實是無奈之舉。


    但是這樣的無奈,讓他們漸漸麵對一個很嚴肅的問題,那就是君臣大義和天下百姓,到底該以誰為先。


    “既然反抗無益,不如就安心聽聽他們,每日講些什麽。”


    偽乾並不會為難他們這種官聲不錯,且還有才華的人,但是卻限製了他們的人身自由,這讓他們一時半會不知道該怎麽辦。


    而且他們也憂慮朝廷的局勢,因為眼下已經不僅僅是偽乾作亂,朝廷四海之地,到處都有大規模的起義軍,在於朝廷做對。


    他們昔日裏效忠的對象,可以用江河日下來形容。


    而被他們罵為亂臣賊子的偽乾,卻是一副欣欣向榮的姿態,這讓他們的內心的情感極其複雜。


    而且久居揚州府,雖然這裏繁華,興盛,但是久而久之也未免感覺到孤單,想念家中的親人,心中憋悶。


    便忍不住出門散步,不知不覺,就到了國子監門外,幹脆走了進去。


    身後的守衛也就隻跟著,隻要他們在揚州府裏轉悠,守衛就不限製。


    “聽說左懋泰去了山東,最近授課的是黃宗羲,一會兒等他宣揚謬論的時候,袁某可要好好駁斥他一番!”


    袁樞直罵人之心蠢蠢欲動,左懋泰時他罵不過,這位山東來的大才子,真的是才華橫溢,滿腹經綸,而且辯起學問來,真的是能說上三天三夜。


    在大乾之所以聲明不顯,那是因為大乾的官員多是務實派,不喜歡辯論。


    讓這位九龍大哥的威名和一身本事,無處發泄罷了。


    這袁樞一來,簡直就是撞到槍口上,被狠狠的教訓了一通。


    畢竟學問不如人,可這黃宗羲,不過是一個黃口小子,趁左懋泰不在,欺負他一番,也算是出他一口惡氣。


    “若還是那什麽救民主義之說,真的沒啥辯駁的,偽乾國主楚行,擅長操弄人心,已經自成體係,我等以儒家之言,辯駁他的為民為國,實在是對牛彈琴。而且其出發點,亦是救治天下百姓,說到底還有幾分墨家的底子,我們下場,反而搞得我們像是不仁不義一般。”


    文孟震意興闌珊的搖著頭,左懋泰所述的救民主義,出身於墨家、法家、還捎帶著如家,就是一副骨頭架子,難以辨駁。


    在他看來,也虛無縹緲,不著實處,無甚意義。


    可他心中也是滯鬱,聽聽那黃宗羲要說什麽,甚至再聽聽袁樞直跟他怎麽鬥嘴,也算是一樁樂事。


    大乾發展極快,對於人才的需求是極致的,所以修建國子監時,大乾不曾有半分懈怠,麵積自然很大。


    黃宗羲的講堂在一座名為“文心樓”的大殿裏,此外還有“格物樓”、“理工樓”等等。


    “先前給諸位留下作業,讓諸位研讀在下先前所著的《明夷待訪錄》,其中述及‘積重難返’之勢,乃今日研討之課題。”


    講堂是一座扇麵階梯狀的廳堂,百多年輕人分坐在階梯裏,而一身儒衫,頭戴明時方巾的黃宗羲則神采奕奕的站在廳堂最下方,倚著一麵黑板給眾人講課。


    “治國之道,豈是一群黃口小兒能妄言的?偽乾就是一群沐猴而冠的獸類!膚淺!”


    袁樞氣的直拂袖冷哼,不讀聖賢書,不立正心術,就來研究這國政之學,怕不熏出一幫貪吝誤國之輩?等等,誤的是楚行的偽國,他又何苦生氣?


    自己若是動不動就生氣,豈不是著了偽乾的道了。


    勉強調整好自己的心態,袁樞不發一言,就跟著文震孟曾躲在廳堂最上麵的角落裏,聽著黃宗羲傳遍整個廳堂的清晰嗓音。


    黃宗羲發現了這二人的存在,但是卻並未多言,就當他們是一般的旁聽生。


    黃宗羲雖然年輕,但是對於治國卻有不素的見解,他在自己的《明夷待訪錄》裏提及,積重難返之害。


    “明夷”是《周易》中的一卦,其爻辭為:“明夷於飛垂其翼,君子於行三日不食。人攸往,主人有言。”


    所謂“明夷”是指有智慧的人處在患難地位。“待訪”,等待後代明君來采訪、采納。


    而其中的積重難返之害,大意是三代的時候,隻有貢、助、徹,也就是按田畝收實物稅,到了魏晉,變為租和調,租是按田畝收糧食,調是按戶收布帛,而到了唐時,又多出來庸,按人頭收布帛或絲麻,賦稅的租庸調體係成型。


    唐時兩稅法改革,將庸和調並入到租裏,而宋時不理會庸和調已經並入租裏的曆史,又開始收丁身錢米。


    到了明時,一條鞭法將徭役攤銀,並於田稅,這也是第二輪攤丁入畝。但實際地方上有很多力差雜役沒有免掉,比如最重要的裏甲十年一輪。而後萬曆加新餉、練餉,並入舊之兩稅,也讓後人忘了這兩餉,隻當正稅就是增加後的數字。


    從這裏就看出一個規律,朝廷收稅,先隻按田收,後來擴展到戶,再到人。


    然後進行賦稅改革,三項稅收匯總到田畝上,由田畝攤分,當然總數是絕不會少的。這一輪穩定後,又開始將稅收擴展到人戶身上。之後再進行賦稅改革,重複將稅收根基按迴到田地上,當然,轉了這一圈,總數自然比前一次更多,每轉一圈,民人的負擔就重上一層。


    其實,早些年黃宗羲著述這本書的目的,其實跟傳統的文人一樣,搞得是托古改製,就是描述我們老祖宗如何厲害厲害,我們是不是要跟老祖宗學習啊。


    其實也是在改革的基礎上,穿上一身古老的外衣罷了。


    可是他來到大乾發現,根本不是那麽一迴事兒,這裏一切都是新的,大家根本不需要這麽玩,這讓黃宗羲完全放飛自我。


    甚至於主動在教室裏,給學生下發作業,就是讓他們尋找自己這本書的漏洞,並且完善他。


    “愚雖然發現這積重難返之症,但具體如何醫治,卻隻有膚淺之策,所以留下作業,讓爾等各抒己見。”


    在原本的曆史裏,此時的黃宗羲應在金陵參加張溥召集的金陵大會,經友人周鑣介紹參加複社,成為社中活躍人物之一。


    因為大乾提出的諸多策略,完美的迎合了他的內心思想,使得他心生敬仰,諸如大乾提出,以民生為本的思想,幾乎與他提出的天下為主,君為客的觀念如出一轍。


    而大乾國主在救民主義提出的,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於萬民之憂樂名師說到了黃宗羲的心坎裏。


    所以黃宗羲這個年輕人,義無反顧投身於大乾的陣營,並快速走上朝堂,走向了學問派。


    而彼時,這些年楚行也沒閑著,在楚馮氏的幫襯下,對於曆史有了更進一步的研究,甚至創造出了類似於資本論一樣的見解,並在救民主義之中進行了闡釋和描述,黃宗羲研讀之後,大唿痛快,並通過長時間的努力,已經學有所成。


    可以說是,大乾救民主義的新的理論派開拓人。


    他在理論上,某些領域已經接近楚行對於治國的理解,甚至於青出於藍,在國子監任這文心樓的樓主,以解決實際問題的眼光來剖析曆史,所講內容被學生們視為“帝王之術”,每次開課,整個書院大半學生都會跑來聽。


    “秦何以一統六國”、“華夏從封建到郡縣的轉變”、“西域於華夏之要義”、“前明帝王成敗”、“錢法三千年”、“丞相內閣之衍”、“州縣兵政變遷”,一聽這些題目,那都是以前帝王才可聽到的治政密學,再隱秘不過的帝王之術,黃宗羲卻是堂而皇之地在國子監開講。


    雖然內容還不怎麽深入,觀點也不成體係,但以實為基,以明得失為目的,聽得學生們大唿過癮,一個勁地慶幸自己沒有學其他人跑掉。這般內容,換在北麵的朝廷,甚至之前曆代朝廷,都不會明以示人。


    似乎是受了楚行時的提點,或者是感受到了新立大乾也正處於抉擇路口,年前黃宗羲就將研究重點轉到了更為實際的賦稅製度上,他今曰所論,也有不少是從楚行時那搬運過來的,而楚行時的東西,自然又少不了後世諸多理論的影響。


    今日借《明夷待訪錄》說到賦稅,學生們早有心理準備,卻不想等來的是黃宗羲對這積累難返之症開出的藥方膚淺?並讓學子們,補充完善。


    “狂妄!”


    袁樞直惱怒不已,下意識地就想起身駁斥,卻被文震孟曾拉住了。


    “聽他說下去嘛……”


    “經過在下的總結,積累難返之症的根結在二,一是君王朝廷無憐恤之心,欲壑難填,二是以錢以銀為稅,所稅非所出。在下認為,解此症結,一是以所產為所稅,二是重行方田之法,此二論皆書生之言,非治政之言。”


    黃宗羲一點也沒在意學生們的驚詫,繼續侃侃而談。


    “錢銀於天下之利弊,早前我們已經談過,錢銀興,人世旺,此乃天道顯於人世之理,若是要逆它,國將不國,民將不民。前明太祖和我先的想法一般無二,雖然難做到田稅盡依本色,可在徭役力差一事,絕不願銀錢沾染,結果怎樣呢?結果是嘉靖朝不得不行一條鞭法,否則再難維持政治。”


    “我這裏有一份方田之法,是一位同學延續我在《田製》一二三的說法,並進行進一步的拓展,我很欣賞這位同學的態度和努力,但是你們就未曾想過,夫子也會犯錯嗎?這本書是我早期的思想,其實就是書生懷古,老生長談的內容,於治國並無多大用處,我想看到的是你們的見解,所以大家以後要多拿出來一些新的東西來。”


    “早前我們也講過了,三代行封建,秦後行郡縣。根底已不一樣。而賦稅一事,更非單隻朝廷與百姓之事,之間還隔著州縣官府乃至田地屬權兩層。方田之法隻論施政對象,不論施政者和經手者為何人,那就如書生一般,將自己代作朝廷和州縣官府,隻當是渾然一體,將天下與百姓比作白紙,肆意勾畫,這不就是那般隻知讀聖賢書的迂腐之見麽?”


    黃宗羲顯然是對這問題研究得很深,噴起早年的自己來,也是心氣十足,不僅學生們都愣愣地聽著,文震孟曾和袁樞直也按下了火氣,要聽他到底能丟出什麽幹貨。


    “當初的我,和如今的你們,對於這積重難返之策,並未完全看透。”


    黃宗羲繼續發著驚人之語。


    “此症不止是在田稅和力役上來迴周旋,更是在朝廷與地方的正稅和雜派之間來迴周旋。”


    “國要君王彰貴,養官備兵,要修城治河,地方州縣也要興教化,斷是非,治安緝盜,修渠築堤。但曆來朝廷都不會任由地方在財事上坐大,但凡朝廷得力,留於地方州縣的正稅,隻夠供養官吏、學官生員等等。其他諸事,非得特例,都得靠地方民人自理。所以曆代州縣官府,在正稅之外都有雜派,這無關貪腐,而是迫不得已的治政之策。”


    黃宗羲接著說到,自秦漢始,徭役就是朝廷向地方“侵稅”的戰場。漢時成丁要服正卒、戍邊和更卒三類。正卒和戍邊都是當兵,期限不過兩年,而更卒則是每年要在本地服一個月徭役,負責土木工程、驛傳、漕運等等體力活,之後這更卒變為出錢代更的“更賦”,這錢自然就收到朝廷去了。


    朝廷做的是大工程,辦的是大事,可地方州縣要修城廓,要造橋,要修水渠河堤,要組織民壯防火防盜,這些小事朝廷管不到也管不了,隻好地方自己解決。一些臨時工程可以由地方官出麵籌措,一些長期工程,比如養更夫民壯等事情,那就得靠地方搭著正稅來收雜派解決,雜派的根底就在這裏。地方官貪腐,隻是將自己的私欲又搭在了雜派上,而非是貪腐造就了雜派。


    曆代賦稅改革的背景,都是朝廷原本的賦稅體係難以維持,核心原因是,曆代開國,規劃財稅製度均以僵化而理想的狀態為基礎,畢竟朝廷以外儒內法為治政思想,目標就是追求一個僵化而靜態的天下。


    但曆史從不是靜止的,天下也一直在變化,僵化的財稅體係跟不上發展的形勢。曆代賦稅改革的思路都很簡單,將計稅基礎重新退迴到相對還算僵化不變的田地上麵。把田稅丁稅乃至地方雜派攤入田稅後,地方靠著雜派組織起來,用於解決地方本地公共事務的稅費也被刮到了朝廷腰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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