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秦重做了一個夢。夢裏,餘慶當堂翻供,反誣秦家通匪。一家大小數十口,皆被五花大綁。姚平遠獰笑著,舉起了屠刀。


    秦重從夢裏醒來,渾身都是汗水。愣了半晌,猶自心悸。


    秦重再無睡意,起身穿衣,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天空陰沉無光,飄著細細的雨絲,沾到臉上,透著涼意。往遠處看,天邊兒亮起一道微光,似是黎明四五點的樣子。秦重在院中站定,腳下不丁不八,眼睛微閉、沉肩鬆垮,雙手如抱球,開始緩緩調整唿吸。


    一套太極拳,行雲流水,龍虎內蘊。上一世,秦重學過太極拳,並狠下了一番功夫。這一世,世上有沒有太極拳,秦重不知道。但是,青雲應該沒見過太極拳,不然那日不會那般驚訝。或許,真的是獨一無二?


    想著太極八法,有朝一日,竟閃耀於大宋,不由小小興奮。


    很快,他的心思又迴到了夢中,餘慶就像一塊陰影,始終遮罩著秦家。左右徘徊半晌,也想不出解決的辦法,總不能一刀宰了吧?突地一下,秦重硬生生定住了腳步,眼中閃著兇光,喃喃自語,“為何不能?”


    他被自己的想法,狠狠嚇了一跳。


    世人願意遵守規則,那是因為,規則可以保護自己。在一個法治社會,一旦突破了規則,必將受到規則的懲處。秦重的靈魂來自後世,一時之間,還有著思維的慣性,所以,遵紀守法,反而成了困擾他的桎梏。


    然而,他此時所麵對的現實,卻是權貴窮奢極欲,豪紳為所欲為,平民百姓忍氣吞聲,縱有冤情亦是投告無門。姚平遠虎視眈眈,餘慶鬼蜮心腸,在這個存亡時刻,誰能幫助秦家?官府麽?那就是一個笑話。


    利益,永遠是權力追逐的腐肉。


    力量,才是丈量話語權範圍的標尺。


    這一刻,秦重好似頓悟一般,念頭豁然通達。雨下的更大了,從細細雨絲變成雨滴。轉眼間,地下已積了水,泛著明晃晃的亮光。秦重卻無覺,靜靜的站在雨地裏,任憑雨水打濕衣服,將他澆成了一個落湯雞。


    一切命運的安排,都有它的道理。


    暫時看不懂,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悟透。


    早上吃飯的時候,秦重又見到柳姨娘。隻不過一天時間,柳姨娘好似蒼老了七八歲,她最喜歡的滿頭釵環,一樣也沒有戴。臉色蒼白,眼眶青黛,透著深深的疲累。一見到秦重,立時眼光一亮,急慌慌的走了過來。


    “三哥兒。”柳姨娘問道,“可有你大哥消息?”


    “還沒有。”秦重低頭吃飯,隨口應道。


    “不。”柳姨娘扭曲了麵孔,尖利的叫道,“宵兒定是在軍營,宵兒定是在軍營。”說著,一把扯住秦重衣袖,“多少錢?多少錢才肯放人?”


    “看什麽看?”雲姨上前兩步,扯開柳姨娘的手,斥道,“都是死人嗎?還不趕緊扶柳姨娘迴去,成何體統。”一眾丫鬟婆子,連忙上前攙扶柳姨娘。柳姨娘卻是不肯走,眼睛瞪著秦重,雙手亂抓,完全沒了往日的風範。


    “好了。”秦重輕歎一聲,站起身來說道,“我這就去軍營一趟。”


    “好,好,好。”柳姨娘好似虛脫,再沒有力氣掙紮。


    怎麽說,這柳姨娘也是他爹的妾室,秦重不願鬧的太難看。畢竟,秦宵是他的大哥,雖非一母同胞,也都一個秦姓。如今躲在山洞,整日提心吊膽,也該讓他迴家了。說罷,陪著雲姨,走出了飯堂。


    望望天,已是雲開霧散。朝陽升起,灑下金黃的光輝。


    黎明一陣雨,此時倒放了晴。


    “三哥兒,餘慶不見了。”雲姨輕聲說道,有些擔心。她上任頭一天,餘慶就消失不見,讓雲姨心裏不得勁兒。府裏下人們,背後不知怎麽嚼舌根呢。最關鍵的是,前院的賬冊都未交接,她怕埋下隱患。


    “雲姨放心吧。”秦重瞧著左右無人,悄聲說道,“餘慶被抓了。”


    “啊?”雲姨吃驚不小,瞪瞪的瞧著秦重。


    “昨日,我已讓柳姨娘辭了他。”秦重說道,“這個人再與秦家無關。”


    “竟是這樣?”雲姨拍拍胸口,慢慢消化這個消息。


    “餘慶經手的賬目,雲姨也要仔細查查。”


    “對,對,我得趕緊查查。”雲姨撇下秦重,火急火燎的走了。


    秦重也帶著三飽兒,出門往軍營去。他已經想定,餘慶這人心思歹毒,絕不能給他機會反咬。但看他聞訊急逃,可見和狼山匪牽扯很深。逃走卻不去大荔或是過河去合陽,反而奔向北城,其中必有謀算。


    “你去買點酒菜,到山洞等我。”秦重說道。


    “好。”三飽兒如今管著錢,說話也有底氣。


    看著三飽兒走遠,秦重不緊不慢,向著驍騎營而去。


    今日,軍營之中熱鬧非凡,叫好聲此起披伏。闊大的校場上,正在比武。軍兵凡是不當值,幾乎全聚到了這裏。每逢邊軍選馬,驍騎營就像過年,這種事情秦重常見,不以為意。擠進人群中,找到了師傅石勇。


    場上比的是騎術,驍騎營一隊,邊軍一隊,兩方對衝。最後,馬上剩下人多的一隊獲勝。當然,此時是遊戲,不會動用真家夥。人手一條棒杆,棒頭包了白布,以防失手傷人。能當棍使,也能當槍使。


    以往驍騎營勝多敗少,倒是養出了驕氣,根本瞧不上邊軍。


    驍騎營守著馬場,天天恣意縱馬,騎術自然不差。且不說戰力如何,僅是騎術,就甩了邊軍一大截。邊軍缺馬,培養一名騎兵不易。然而,在與西夏的較量中,損失最多的就是騎兵。所以,邊軍的騎兵,大多都是新手。


    但是,今日不同,驍騎營碰上了對手。


    “康定軍。”秦重坐下不久,看著驍騎營大敗,登時恍然。


    “嗯。”石勇悶悶的點頭。驍騎營輸了,人人臉上無光。這已是第二場,馬上還剩下兩人。第一場更慘,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全軍覆沒。


    “哈哈。”一陣爆笑聲,從場中央傳來。


    一個黑大漢,嫻熟的盤坐在馬上,笑的前仰後合。此人相貌,與中原有很大的不同,鼻梁略高,口唇闊大,竟是一個光頭。聽老兵說過,這是羌人,與西夏黨項同出一族。邊軍中羌人不少,被稱為蕃兵,騎術精湛。


    黑大漢騎馬轉了一圈,神色頗為不屑。


    “驍騎營好大名聲,今日一比,不過如此。”


    這話惹怒了驍騎營,頓時一片罵聲。黑大漢嗤嗤笑著,也不迴嘴。他越是這般,驍騎營軍兵越是氣惱。奈何兩場都輸給人家,再不甘心,也是無用。跟個潑婦似的再罵下去,更丟驍騎營的臉,場中慢慢安靜了下來。


    “俺與你們比一場。”秦重忽的站起,高聲喊道。


    “俺與你們比一場。”幾乎同時,校場另一端,也有人喝道。


    秦重注目一瞧,頓時樂了。隻見賀五兒,緩緩向場中央走過來,一張刀疤猙獰的臉,隱含煞氣。秦重心道,五叔這是被氣著了,等下有黑大漢的好看。對於賀五兒的本事,秦禹田曾說過一句話,“選鋒死士,千軍辟易。”


    軍中有選鋒營,每逢戰事當先衝陣,最是軍中精銳。


    但是,選鋒營的傷亡,同樣是軍中最大。甚至,有時一場戰鬥,選鋒無一人活著迴來。能被選入選鋒營,是軍人的驕傲,無人不敬。一見賀五兒走出,秦重識趣的準備坐下,跟賀五兒搶風頭,他害怕屁股被打開花。


    誰知,真有敢搶的。“算俺老鬼一份兒。”


    老鬼斜睨著黑大漢,走路搖搖晃晃。滿臉通紅,顯然喝多了酒。


    秦重一皺眉,心道壞了。老鬼身有暗傷,每逢陰天下雨,疼痛難忍。隻能靠著大量的喝酒,才能稍稍緩解。從昨日開始,老鬼就異常暴躁,想是身體更早感覺到了雨水將來。此刻,雨雖停,但空氣中水氣仍大。


    “算俺一個。”


    “算俺一個。”


    “算俺一個。”


    .........


    一聲聲喝叫,從校場各個角落傳來。


    一個個身影,分開人群,緩緩走到了校場中央。秦重眼角一熱,不由自己跨步而出,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加上秦重,正好一隊十人。


    秦重的身邊,是一群久曆滄桑的老兵,頭發花白,人人有傷。


    但是,衝天的殺氣,卻好似千軍萬馬。


    黑大漢來自邊軍,自然久曆過戰鬥。軍中老兵,他豈會認不出?隻看他們的站姿,就讓黑大漢眼皮直跳。他是羌人,雖心在大宋,卻瞧不上大宋騎兵。言語上的羞辱,自然是免不了的事。然而今天,他似乎捅了馬蜂窩。


    但是此刻,他代表的是康定軍。硬著頭皮上,也絕不能認慫。


    “來。”黑大漢不敢嘲笑老兵,大喝一聲,列開了陣勢。


    “上馬。”老鬼一聲喝,縱身躍上戰馬。


    雙腿一夾,當先跑動了起來,秦重等人緊跟著老鬼,緩緩繞場而行,來到出發地點。此刻,兩方相距百五十步,正是騎兵加速的距離。


    老鬼棒杆一舉,大聲喝道,“鋒矢,秦重為鋒。”


    “秦重聽命。”秦重抱拳,大聲應道。


    “賀五兒,樊昌為刃。”


    “賀五兒聽命。”


    “劉厚居中。”


    “劉厚聽命。”


    “眾位兄弟,協力殺敵。”


    “殺。”一聲齊吼,催馬開始小跑。三四個唿吸,已經調整好陣型。


    老鬼以秦重為鋒,就是將指揮權,交給了秦重。他和賀五兒為刃,側居秦重左右。他們倆的任務,就是保護箭鋒。而秦重不必考慮兩側,隻需勇往直前。


    這就是鋒矢陣,最銳利的衝陣。


    不顧生死,衝破敵陣。


    眨眼間,已到百步距離,秦重斜舉棒杆,猛地向前一指。


    這是衝鋒的命令。


    十人動作劃一,身子伏在馬鞍,驟然加速。


    大地轟鳴,塵沙飛揚。全場軍兵都站了起來,屏住唿吸,望向那一道一往無前的箭矢。軍兵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神情肅穆。


    這才是沙場的氣勢,僅是遠遠看著,已神為之奪。


    黑大漢也擺出了鋒矢陣,親身為鋒,怒吼著直衝而來。棒杆夾在肋下,斜斜向下,這是長槍衝陣的用法。利用戰馬的衝撞,都不用費力,就能將敵人一槍穿透。但是,長槍有一個弊端,隻有一槍之力。


    一旦刺中敵人,就得丟了長槍,再換兵器。


    因為槍上掛著敵人,非臂力驚人,根本無力刺向下一個敵人。


    三十步,秦重陡然橫過棒杆,雙臂一叫力“哢嚓”一聲,棒杆斷為兩截。一手持一截,當成了雙鐧來使。兵器向來有講究,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戰場上多用長兵,比如長槊,足有一丈多長。


    兵器足夠長,就能先一步擊傷敵人。但是,也有勇猛善戰之人,更喜歡用鐵鐧、鐵錘,轉圜靈活,招式多變,殺傷力度更大。


    三十步刹那即到,雙方騎兵轟然撞在一起。


    秦重的目標,自然是黑大漢。


    騎兵在戰場上,一般都是右手持槍。因此,雙馬照麵,都是搶占左側,以便於長槍衝刺。黑大漢經驗老道,輕輕一撥馬頭,瞬間衝到秦重右側。


    槍如毒龍,閃電般向前刺出,直取秦重腹部。


    秦重身子前傾,右手鐧倒持緊貼右臂。見長槍刺來,身子稍稍一扭,右臂倏地磕向長槍。“啪”的一聲,長槍貼著秦重身側,向前滑了過去。


    騎兵對衝,隻有一個照麵兒,刹那間,雙馬錯蹬。


    電光火石間,秦重手腕一翻,隱在肘後的棒杆,靈蛇一般飛出,直插入黑大漢左邊腋下。借著飛奔的馬速,輕輕一勾。登時,黑大漢被一股巨力挑起,身子脫離了馬鞍。不容轉念,黑大漢後背一疼,被秦重摁在了馬鞍上。


    一個照麵兒,敵將黑大漢,被秦重生擒活捉。


    去勢不緩,秦重直衝向敵軍後陣。


    黑大漢的右刃,也是一員小將,與秦重年齡相仿。眼見主將被擒,立時紅了眼,大喝一聲,直向秦重衝來。賀五兒防的就是他,見狀猛踹馬鐙,已是極快的馬速再增一線,順勢一槍,直刺了過去。


    小將身子一扭,想要避開槍鋒。哪曾想,賀五兒的槍,速度太快,“刺啦”一聲,緊擦著小將的腰身,滑了過去。衣衫破碎,帶起一蓬血水。小將雖躲開了要害,還是被擦中。這要是鐵槍,賀五兒順勢一撩,就能將他豁開。


    小將根本不顧傷勢,長槍斜刺,直取秦重腰肋。


    此時秦重,前方,左側皆有敵人,稍有不慎,就會被夾攻落敗。


    雙鐧一分,好似大鵬展翅。右手鐧斜斜下舉,撥開前方長槍一擊;左手鐧使出一個纏字訣,貼上小將槍身,一粘一纏,順勢一抖。小將隻覺一股大力,透過長槍震得他虎口發麻,下一霎,長槍脫手飛出。


    秦重馬速不減,直直向前竄出。雙鐧左撥右打,無人能膺其鋒,隨著一聲聲慘叫,敵軍“撲通撲通”相繼墜馬。忽的眼前一空,秦重已殺穿了敵陣。衝出去十數丈,才緩緩放慢了速度,撥轉馬頭,迴頭望去。


    交戰之地,沙塵飛揚,人喊馬嘶。


    “好。”校場上,轟然爆發出巨大的叫好聲。


    老鬼九人騎坐馬上,神情凜冽。


    方才那一霎那,他們仿佛重迴戰場,熱血沸騰,不能自已。


    老兵雖老,戰力猶在。


    老兵們緩緩神,再看向秦重時,一個個都露出古怪笑容,好似看著一個小怪物。戰場上生擒敵將,那是大功一件,媲美斬將奪旗。


    秦重的第一戰,給了這群老兵一個大大的驚喜。


    秦重見九人皆在,頓時,臉上露出了微笑。


    抓著黑大漢肩膀,將他放到地上。誰知,黑大漢卻站不住,順勢軟倒在地一動不動。仔細一瞧,黑大漢竟已暈死了過去。


    秦重有些撓頭,想來是方才,將黑大漢往馬鞍上一按,有些用力過猛,不知傷到了哪裏。偷眼瞧瞧老鬼,見老鬼搖搖頭,頓時放下心來。


    片刻功夫,十人列隊完畢,緩緩向場中央行去。


    敵方騎兵,全軍覆沒。墜馬摔的不輕,一時還爬不起來。


    霎時,全場歡聲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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