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祖籍河東,釀酒已有四代曆史。


    聞聽竹葉酒之名,秦重心裏恍惚了一下,隻覺自己的運氣,好到連自己都不敢相信。這裏剛想釀酒賺錢,天上居然掉下個竹葉青?山西汾酒之名,後世誰人不知?竹葉青和汾酒,本就是酒中姊妹,同出一門。


    “林叔,你可真是及時雨啊。”秦重喜出望外。


    “不敢當,不敢當。”林立慌忙起身,不受秦重的禮。


    秦重有些詫異,細一思量,明白了林立的卑微。這年頭,匠人地位低下,還不如平民百姓。秦重官家子弟,比林立的身份,可是高多了。初次見麵,不知脾氣秉性,林立哪敢當秦重以叔相稱,因此連連推拒。


    “承禮兄,且安坐。”黎遠舟按住林立,讓他坐下。“秦重不是外人。”


    又是幾杯酒下肚,林立漸漸放開,不似方才那般拘謹。


    “小暑到大暑製酒藥,立秋到秋分作酒曲,立冬前後開釀新酒,浸米、蒸飯、開耙。九十餘天慢發酵,春天封壇,荷葉風口,然後窖藏。”


    說起酒水釀造,林立滔滔不絕,如數家珍。


    竹葉酒在河東,可謂大名鼎鼎,頗受官宦士子喜愛。但是,林家有規矩,每月隻出三百壇,售完即止,絕不多賣。因此,竹葉酒雖好,卻市麵少見,並非隨時可以喝到。也因此,價格被抬的很高,每壇售價一貫錢。


    河東轉運使司,見竹葉酒利大,卻想收為官營。所謂官營,就是交給官府來經營。說白了,就是貪圖林家竹葉酒,想霸占了去。林家自然不甘,硬頂著官府的搏買,說什麽也不肯答應。祖傳的產業,豈能拱手送人?


    但是,盯上竹葉酒的,卻不是轉運使司,而是其中一名官吏。


    搏買得雙方情願,林家不願賣,此事自然行不通。林家卻不知,因此而得罪了那名官吏,引來一場大禍,落得產業被奪,家破人亡。


    時隔不久,林家被人誣告通匪,一夜之間,全家入獄,買賣查封。從林家作坊中,搜出了刀槍弓弩,還有通匪的書信,證據確鑿。


    當時的林立,身在外地。聽聞消息後,卻不敢迴家,舍出大筆錢財,托人從中轉圜。到了此刻,林立已經明白過來,自家得罪了人。而那人的目的,就是想要林家的竹葉酒。狠狠心咬咬牙,林立答應了。


    以竹葉酒的配方和全部家當,換迴全家性命。但是,林立的父親,卻因牢獄之苦,誘發心疾,死於獄中。而林立的母親,也因悲傷過度,緊跟著離世。好好一個林家,數日內家破人亡,令聞著唏噓。


    “貪官惡吏,著實該殺。”黎遠舟雙眼噴火,憤慨難抑。


    秦重是小輩,隻在一旁聽著,並不多言。然而這種事,聽來的確惱人。秦重的身體裏,藏著後世的靈魂,畢竟多了千年的見識。他認為,這已經不是貪官惡吏之事,而是朝廷法度出了問題,令貪官毫無畏懼。


    心裏這麽想著,不由說出了口。


    “雖有律法,僅同空文;貪猥之徒,殊無畏憚。”


    “是啊。”黎遠舟歎口氣,讚同秦重的話。林立看一眼秦重,卻是目露驚訝之色。他實未想到,偏僻之地的一個少年,竟有如此見識。老話兒果然啊,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眼前這少年,非尋常人啊。


    吃了羅睺羅飯,眼看天晚,秦重告辭出來。黎遠舟跟著,送秦重出門。


    “你如何打算?”黎遠舟問道。


    “一杯竹葉酒,可見林叔技藝精湛,正是秦重渴求之人。”秦重略一沉吟,接著說道,“若是林叔不嫌棄,可為作坊掌事。”


    “你想好了?”黎遠舟並不意外。


    “想好了。”秦重點頭,說道,“酒水分利兩成,作為林叔的報酬。”


    “兩成?”黎遠舟驚到了,這也太多了吧?


    秦重想的清楚,他釀酒初衷,不過是想賺點錢。真讓他天天耗在作坊,那還不把他悶死?如今,遇到了一位大神,正好全權交托,他落得省事。至於信任問題,更不用他操心。黎遠舟若沒把握,怎會貿然推薦給他。


    “此事全權托付林叔,一應錢糧、人手,隻管操辦就是。”


    “好小子,這是要做個甩手的東家?”黎遠舟笑道。


    “作坊那裏空房不少,可讓林叔搬過去住。”


    “好,我替他應了。”黎遠舟一拍秦重肩膀,笑道。


    “小侄告辭。”秦重躬身一禮,轉身離去。


    黎遠舟望著秦重背影,心中歎息一聲。若是自己孩子活著,也該如秦重這般大了。可惜啊,自己今生怕是無後了。站在門前,身影分外蕭瑟。


    這時,林立從屋中出來,站在黎遠舟身側。


    “此子氣度不凡啊。”顯然,秦重說的話,他都聽見了。


    “當然不凡。”黎遠舟收拾情緒,哈哈一笑。“沙苑監獨此一個。”說罷覺得不能彰顯秦重特別,又加了一句。“整個陝西路,獨此一個。”


    林立沒有接話,目光深沉。但是,他聽的出,老友對此子頗為偏愛。


    從南城到北城,有三裏多地,“界河”就是分界線。過了河,景象立時就是大變,酒樓茶肆,燈籠高懸,門前街道照的如同白晝。南城已該休息,北城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尤其是青樓瓦子,人聲鼎沸,熱鬧至極。


    一路默默走過,耳邊伴著隱隱絲竹,女子嬌笑聲,時時傳出來。


    忽然,一陣歌聲傳來,音調婉轉,如泣如訴。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迴?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


    這首詞大名鼎鼎,乃是號稱太平宰相的晏殊所作。秦重默默聽完,搖搖頭又邁開腳步,繼續往家裏走。這首詞,就是大宋官員的日子。所謂風花雪月,梅妻鶴子,日子過得好不灑脫。至於百姓疾苦,則無人問津。


    “秦重。”一道怨毒的聲音,冷不丁傳了過來。


    秦重路過一處酒樓,而此時,正有三四人從裏麵出來。秦重轉頭看去,不由嗤嗤的笑出聲來。真是冤家路窄,又碰到上次找事的文士。那一次,此人被秦重一首“眼睛長在屁股上,隻認衣冠不認人”羞辱的可不輕。


    不曾想,又碰到了他。而且,竟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又想咋地?”秦重略顯不耐,說道,“這次不以衣冠認人麽?”


    被說到痛處,文士頓時臉漲的通紅。那首詩不知怎的,竟傳了出去,讓他在整個書院,成了一大笑話。不論走到哪兒,都感覺有人指指點點。這讓他對秦重的憤恨,愈加強烈。派人調查一番,終於得知了秦重的身份。


    “豎子果是豎子。”文士戟指秦重,眼露怨毒。


    秦重一下沉了臉,怒道,“罵人?信不信小爺錘死你。”


    “秦重,你休要張狂。”


    文士查過秦重,神力的名聲他自然知曉。但是,仗著讀書人身份,認為秦重不敢對他如何,所以才當街挑釁。眼見秦重直奔他而來,登時緊張起來。真怕秦重不管不顧,當街動手揍他。色厲內荏的喊一聲,卻直往後退去。


    秦重對此人,真是膩歪透了,揍他都覺得髒手。盯了文士一眼,沒有再追過去。冷哼一聲,轉身大步離開,來個眼不見為淨。


    “秦重。”文士不依不饒,追著喊道,“你汙塗魁星,不當人子。”


    秦重這次真的惱了,一下定住腳步,迴身衝文士過來。文士見秦重返迴,噌的一下又躲進了酒樓。秦重並不罷休,直衝進酒樓,一把抓住文士衣襟,跟拎小雞似的,讓他雙腳離了地。酒樓裏人不少,猛地安靜了下來。


    “你拜過魁星麽?”秦重嗤笑著問道。


    “當然,當然拜過。”文士眼神躲閃,怕秦重揍他。


    “拜過啊,可曾及第?”秦重不屑的問道。


    “你??”文士騰的一下,滿臉漲紅,無地自容。


    “未曾及第?看來魁星沒保佑你啊。”秦重冷冷一哼,將文士丟了出去,嫌髒似的甩甩手,揚長而去。文士登登後退七八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酒樓裏嗡嗡聲頓起,指點著文士,一個個笑容怪異。酒樓裏的人,大多都是沙苑監的人,幾乎人人相熟。有認識文士的,也有認識秦重的。一時間,這兩人的恩怨經曆,已是傳的人人皆知,更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文士羞憤不堪,爬起身來,急急掩麵而走。


    他這一走,酒樓裏頓時爆出一陣哄笑。在沙苑監之中,讀書人少,而武夫卻極多。驍騎營或是牧馬廂軍,皆是武夫;沙苑監各處衙門,科舉及第沒幾個,大都是無品的吏員。在讀書人眼裏,吏員下賤,算不得讀書人。


    也因此,沙苑監對讀書人不太友好。


    秦重受了一肚子氣,無心再看風景,大步流星趕迴家去。


    走到家門口,卻見四五個仆役,挑著燈籠,也是剛返迴。一個個似是非常疲累,走的東倒西歪,嘴裏嘟嘟囔囔的抱怨著。


    “這麽晚了,可去哪裏尋找?”


    “誰說不是?路上都找遍了,半個人影也不見。”


    “可累死我了。”


    .........


    “這是作甚?”秦重幾步趕上他們,出聲問道。


    “啊?三少爺。”仆役們慌忙見禮。


    “這麽晚了,你們這是作甚?”秦重又問道。


    “餘管事不見了。”其中一人說道。


    “不見了?”秦重故作驚訝,問道。


    “是啊,後晌還見過他,哪知天擦黑兒,就不見了。”


    “雲管事說,餘管事身上有傷,走不多遠,讓我等出來尋找。”


    “沒找到?”秦重問道。


    “可不?附近的地界都找遍了,愣是不見人影。”


    “許是去了縣城。這麽晚了,都迴去歇著吧,明日再找。”秦重說罷,顧自走進府門。心中暗笑,三飽兒的計策,果真應驗了。餘慶必是聽到消息,連夜逃出了秦府。不過,想逃可沒那麽容易,驍騎營早在暗中撒了網。


    迴到自己的小院兒,卻見三飽兒,笑嘻嘻的向自己招手。


    “怎麽樣了?”秦重開口問道。三飽兒散出消息後,就一直暗中盯著餘慶。此時跑了迴來,還一臉的喜色,定是有了結果。


    “抓了。”三飽兒壓低了聲音說道。


    “抓了就好。”一件心事落定,秦重推門進屋。


    “但出了點偏差。”三飽兒咬咬牙,說道。


    “什麽偏差?”秦重心裏一跳。


    “你猜怎麽著?”三飽兒神秘的說道,“那老小子,竟沒有往大荔去。”


    “哦?去了哪裏?”


    “那老小子,竟是往衙門去。”三飽兒憤憤說道。


    “衙門?”秦重知道,三飽兒所說的衙門,就是北城的沙苑監衙門。這倒是奇怪了,餘慶不趕緊逃走,反而往北城去,他要幹甚?


    “幸好被俺發現,立馬通知了石都頭。”


    “嗯,你立大功啦。”沒讓餘慶跑了,當然是好事兒。反而是餘慶,往北城跑究竟為何呢?忽的,他想到了一種關聯。餘慶在秦家時間不短,對秦家和姚家不合,定然有所了解。他往北城去,會不會去找姚平遠?


    若真是找姚平遠,餘慶的心機就太可怕了。


    所謂賊咬一口,入骨三分。餘慶若舉報秦家通匪,姚平遠豈不樂死?釀酒作坊的事,隻要一查,定然水落石出。到時人證物證齊全,秦家辯無可辯,不得由著姚平遠捏扁搓圓?想到此,秦重一陣後怕,冷汗森森而下。


    林立家破人亡的例子,就在眼前擺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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