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宜安沉默地拿起空酒杯一飲而盡。


    “我氣在隻要這人是女子,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便覺得可以婚娶,”阮少遊瞧他這反應,火氣又上來,“那天晚上你明明說喜歡這事都是出於心底不可否認,可就因為我是男子,你卻來否認我對你的想法”


    “我沒有。”


    “假如這世俗裏男子與男子在一起是合乎情理的,那你是不是也覺得可以?”他飲下一大碗酒,酒碗重重落在桌上“嵇宜安,到底這一切是你覺得不可以,還是世俗覺得不可以?”


    嵇宜安怔愣看著,一時之間難以消化這其中意味。


    “倘若你,”阮少遊轉頭看他,猩紅著眼,“你試著覺得我可以呢?”


    阮少遊湊近了,帶著迎麵而來的酒氣。


    “不要再給我無謂的幻想了。”


    他站起身來,拋下一串銅板。“小二,結賬!”


    心好像突然被重錘敲了一下,嵇宜安看著他走出酒肆,還沒有反應過來。


    “客官,您是,再要點什麽?”堂倌走過來收了銅錢,樂嗬道,“一看您就是外地來的吧,嚐嚐我們華亭的黃酒?那可是一絕!”


    嵇宜安卻仿若沒聽到般,指尖不安地摩挲過劍柄上的紋路,低頭沉吟著。


    “客官?”


    許久,他抬起頭,又一次望向酒肆外頭。


    酒簾被風吹起,光影招搖著,四圍仍然是嘈雜與喧囂,酒碗碰撞聲,武人談笑聲,連著酒入碗中,銅錢叮當落桌上,路過的堂倌步伐匆忙。


    又是許久,嵇宜安還是那般神情,隻是失落的眼神中,已然多了一絲動搖。


    第33章 花有道


    嵇宜安到了客棧,解無生和葉歸德已經喝上了。


    一個看起來是陌生麵孔,約莫二十出頭的弟子負劍立在一旁,抬眼見他進來,先是看向他背上的劍,隨後是看向他,那雙眼漆黑如墨,不帶一絲感情。


    “迴來了?”林璿璣抬手甩了壇酒過去,朗聲招唿道,“賈皓,見過你十四師兄,嵇宜安!”


    “嵇師兄。”他抱拳行禮。


    大堂裏十幾人,或坐桌上劃酒拳,或是擦劍閑聊的,都不約而同抬起頭來,並包廂門打開,探出來幾人麵孔。


    “小師弟迴來啦?”


    “我去,嵇宜安迴來了!”


    “兄弟們,看看誰迴來了!”


    “剛師父屁股後頭就不見他,”他們圍了上去,三兩人還翻桌奔了過來,“走了幾年心也野了,還記得我們這幫師兄”


    “我瞧他定然是不記得了。”


    “哈哈哈哈哈。”


    眾人一下大笑起來,將他圍住。嵇宜安有些受寵若驚。“大師兄三師兄……五師姐十二師姐,二師兄四師兄八師兄……你們,你們怎麽都來了?”


    “瞧你這樣,念人名跟報菜名似的,”


    “我們想你啊,好小子。”


    他們一把攬上他肩,多問這些年過得如何,都幹了什麽,拉著上了桌,聊起萬仞山莊裏的事,一時之間大堂都是人聲喧嚷,解無生嗑著花生笑看著,又是和葉歸德碰杯飲酒。


    “這宜安來了是不一樣,平時沒見他們這麽活絡過。”


    葉歸德不置可否,看向一旁孤零零站著的賈皓。“他們這些個師兄弟感情倒也真是好。”


    “那是,”解無生自豪道,“一脈相承的親!”


    一旁,嵇宜安聞言默默伸手拿了隻鴨腿,馬上師兄連盆端碗把肉遞到他桌前。


    “吃,多吃點,瞧瞧你都瘦成什麽樣。”


    阮少遊剛踏門進來,就瞧見這副稱兄道弟拉扯熱絡的樣子,大堂裏多是俠客背著劍來往,中間幾張桌子清一色都是萬仞的人,汗氣並著酒氣彌漫,碰酒喧嚷聲不絕於耳。


    他揚開扇子要往樓上走去,嵇宜安瞧見了,猶豫伸出手來招唿。


    “少遊,來這。”


    阮少遊唇角輕抬,又轉身不緊不慢地推開包圍的人,走到嵇宜安一旁利落掀袍坐下。


    “這位是”


    “在下同仁少掌櫃,阮少遊,幸會諸位好漢。”


    “行啊小師弟,夠爭氣,阮少掌櫃都讓你拐迴來了,”八師兄大笑道,“當初沒白被他爹拐!”


    “你這混球,”林璿璣見狀一記暴栗,他又連忙捂著頭縮下了。


    阮少遊撐膝倒了碗酒,擺了擺手,“無妨。左右閑著無事,我此來就是走一走,也想看看華亭論劍是如何的盛事。”


    眾人嘖嘖感歎,“瞧瞧這少爺氣派,是和我們這些粗人不一樣。”


    嵇宜安握著筷子左右看,“你們當他是尋常小輩就行。”


    “師兄們好!”阮少遊聞言抱拳道。


    “師弟好師弟好。”


    瞎攀關係,嵇宜安低下頭,啃鴨腿肉。阮少遊卻是和師兄們聊開了,說起嵇宜安這些年在鏢局裏的事那是如數家珍,問起他從前在山莊又是個怎麽處法,師兄們更是侃侃而談。


    嵇宜安還沒來得及感受到太多溫情與照顧,就聽阮少遊和他們聊得熱火朝天。


    這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阮少遊才是他們的小師弟。


    “來,師弟幹一碗!”八師兄碰碗去。


    嵇宜安正要抬碗,就看到阮少遊拿起碗來一碰,晃蕩酒水豪氣萬丈,“幹!”


    他默默低下頭,兀自喝酒。


    待到嵇宜安吃完午飯,阮少遊已經和師兄們勾肩搭背灌醉了酒,完全融入萬仞氛圍之中。他起身去洗手,那邊解無生也喝得醉醺醺,正扯著葉歸德的道袍袖子擦嘴。


    “安安”阮少遊撐手揉著眉心,在那大喊。


    嵇宜安想起阮少遊先前所問,一時又有些躊躇,放縱少爺對自己展露這份心意嗎,他確實沒有權利去阻攔阮少遊喜歡自己,可就算是如此,他以後又該如何對待少遊。


    “吱呀”


    猛然一聲,嵇宜安抬起頭來,看見樓上包廂門打開,走出來背著劍的一人,紮著的發髻鬆散,看起來剛剛睡醒。


    “六師兄?”


    內門弟子雖多,常年跟在解無生左右的卻隻有兩人,一人是師姐林璿璣,一人便是六師兄花有道,嵇宜安先前和阮少遊提起他,曾經的貴族門閥子弟,被人陷害不得入仕,轉而入了江湖。


    無人知他何處來,但他總是一身滄桑,自斟自飲。


    花有道像是才知道他迴來了一樣,撐著雕欄往下懶散望來,“我說怎麽底下這麽吵,睡個覺都不安生。”


    “打擾師兄午睡了。”


    “無妨,”花有道從上頭翻身跳下,兀自撥開中間大桌前圍著的人,俯身挑揀著扯了幾腿子肉,又拿出腰間酒葫蘆,尋個空桌,腳踩板凳坐下。


    一套動作下來率性恣意,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他懶散看了眼角落裏擦劍的賈皓,又收迴目光來。“新來的小師弟,見過麵了吧。”


    “見過。”


    嵇宜安在他旁邊坐下,手搭膝頭,搓了搓手心。花有道和其他師兄姐們不同,身上總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氣質,好像經曆背負了太多事,讓人難以親近。


    “他是鑄劍世家,賈家的嫡次子,其實師父收他為徒,或許並非出於本心。”花有道看了眼嵇宜安,“身居高位,師父要周旋平衡江湖各大門派勢力,免不了有所犧牲。”


    “難怪,”嵇宜安擰眉明白過來,“先前看他的薄格劍,兩從均勻,臘有長有短,劍格極薄,這樣的好手藝也隻有賈家能鍛造出了。”


    花有道嗤笑一聲,他本來想著解無生另收一徒,嵇宜安會心存芥蒂,如今看來,小師弟是壓根沒往這方麵想過。


    阮少遊喝醉了,又在那邊喊著安安,嵇宜安抿了抿唇,站起身想要扶他上樓去。


    “城外古壁,那上麵的劍譜刻畫得很奇怪,一招一式難連成片,”花有道灌了口酒,低聲開口,“一些有名望的劍客參詳許久,猜它是一套精妙劍招,被刻意調轉了順序。你若能悟出來,師父會很高興的。”


    “師兄也悟不出來嗎?”嵇宜安注意力又被吸引來。


    “我誌向不在於此。明日,你去看看吧。”


    花有道收迴目光,嵇宜安最終扶起阮少遊,送他迴了屋中。


    第34章 喝醉酒


    屋裏。


    “安安,”阮少遊被扶著倚靠在床邊,麵色酡紅,打了個酒嗝,“安安!”


    嵇宜安不過又出去了一趟,很快被師兄們喊了迴來,說阮大少爺滿屋子亂喊他名字,非說見了嵇宜安才肯睡下。


    彼時賈皓正站他麵前,說想和嵇師兄切磋切磋。


    嵇宜安對於師父新收的這個弟子還是有點陌生。當初師父收他時,揚言他將會是關門弟子,其實他也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資質會讓師父改變了主意。


    “嵇師兄,來比劃幾招嗎?”賈皓笑笑。


    “好。”


    他抽出劍來,砍掃腰腿而去,賈皓猛然提劍攔格,上步進身,下刺腹部,嵇宜安閃身迴坐間躲過,觀他劍法使得好似綿裏藏針,失了點外露的力道。


    賈皓又順勢掃抹而來。


    武當劍法接掃為上驚下取技法,如敵方攻擊上部,多是提劍格化,並順勢下掃其腿。但嵇宜安看他使得也有其他法門的痕跡,武當劍法應當是新學不久。


    “師兄,我練得如何?”


    “很不錯。”嵇宜安點點頭。


    “剛練了不足一月,師兄謬讚了。”


    “……”他怎麽感覺賈皓像是在存心炫耀,當初他跟著爹學劍法,學得也不曾如此快過。


    “聽說師兄怠惰了四年,如今來華亭參悟劍法,恐怕感悟也不會太深,我近日在其中倒是學到了不少,明日可以講與師兄聽。”賈皓抬起眼看他,那雙眼漆黑如墨,明明在笑,但笑意不達眼底。


    嵇宜安被看得莫名覺著四處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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