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擦了淚,露出無邪笑容來。


    嵇宜安從院子裏出來,一路往前院藏書閣去。


    他咬著蛋黃酥,推開藏書閣的門。


    吱呀一聲,微塵在光下飛舞,微光也順著門縫進來,淺淺投灑在那人麵龐上,照著側臉細小絨毛。


    他斜支在扶梯旁,以書遮眼,察覺到動靜偏過頭來,連著書冊啪嗒落地,對上嵇宜安視線,碟子裝著蛋黃酥遞到他麵前。


    “怎麽找到這裏來的?”阮少遊抬起頭來,瞧見嵇宜安嘴中咬著一個,撐手湊近張唇來。


    蛋黃的香氣淡淡彌漫,發絲垂下,嵇宜安往後一縮頭,咬下拿在手中,“十五說你發了通火,你若是心裏不爽快,便該在這了。”


    阮少遊抬眼懶散抓起他手,咬走剩下半個蛋黃酥,又抱胸躺了迴去。


    “她找你作什麽?”


    “去江南,與我們同行。”嵇宜安將碟子放在一旁,抬手整理起桌上散亂書籍,“所有想跟這趟鏢的人,我都記下了名字,一定派人盯緊他們。”


    “連十五一起盯?”


    “當然。”嵇宜安轉過頭,看他一眼,“清早起來她又怎麽惹你,好端端發了脾氣?”


    “別操這麽多心,當心還沒到三十先長了白發。”阮少遊閉眼養神,因為嵇宜安的一句“當然”揚起唇角。


    嵇宜安笑著搖搖頭,將散亂書籍歸位,多是些遊記話本,武譜畫冊,他理完桌子瞧見阮少遊正枕手別過頭,眼一眨不眨地盯著。


    “又怎麽了?”


    阮少遊瞧見他終於注意到了自己,手指了指張開的嘴。


    嵇宜安心領神會,拿起碟中的蛋黃酥往他嘴裏一塞,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矜貴大少爺。


    他慢條斯理地嚼著,看著嵇宜安又拿著雞毛撣子忙活去。


    許久,樹葉紛動間斑駁了軒窗下的光影,落葉旋舞著飛揚落下,阮少遊抬指拈住飛入窗中的枯葉,撐手起來,想起清早遇見十五。


    “少爺好像對嵇鏢頭很是看重的樣子,”她端著白粥笑得軟糯,“嵇鏢頭性子好,少爺您發脾氣他也不在乎,可您究竟把他當作什麽呢?”


    阮少遊淡淡看了眼她,錯身走去。


    “生病要嵇鏢頭照顧,洗澡也要在一處,不過是被姑娘看著舞劍,少爺您就生了悶氣,十五這些時日看在眼中,親友或是兄弟,哪裏來這樣的處法。您未免也太纏著嵇鏢頭。”


    “十五姑娘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阮少遊負手轉過身來,微微眯起眼。


    “我心悅於他,”十五端著白粥,蹲身行禮,“聽周鏢頭說,當初買姑娘入鏢局是為了留住嵇鏢頭,可若是嵇鏢頭真要離開,天涯海角,十五必定隨他而去。”


    阮少遊看著她,簡直氣笑去,他抬手嗤笑一聲,沉眼看向她。


    “你是想對本少爺說,不要想方設法留住嵇宜安?莫非你還對嵇宜安誌在必得不成?”


    “我如此姿色性情,他若喜歡,也不過人之常情。”


    “好啊。”阮少遊扯了扯唇角,從懷中掏出銀錠,鬆手扔入白粥之中,他看著十五,涼薄嘴唇微上揚,“即刻起,滾出鏢局。”


    藏書閣裏,阮少遊轉腕去,拈葉飛出軒窗,刮過窗框一道白痕。


    在他這耍了橫,篤定他不會說出生氣緣由,扭頭又上嵇宜安那處哭訴去,若依阮大少爺平常性子,知道嵇宜安要帶十五同上船去,必定大發雷霆。


    這是想用反間計還是美人計,不過是草鶯巷裏尋常人家的姑娘,上哪來的這麽多心眼。阮少遊輕嗤一聲。


    “你真允了十五與我們同去江南?”


    “不攔著,一個柔弱姑娘想要孤身去寧州,也確實不容易。”阮少遊起身拍了拍衣裳,一副瀟灑做派。


    “我還以為你對十五有成見。”


    “有什麽成見?本少爺最是大度,”阮少遊看著嵇宜安,似笑非笑。“隻是今日知道有人敢把你放在那樣的位置上,不爽罷了。”


    少爺一定是長大了,連脾氣都小了很多,還懂得關懷體貼他人。嵇宜安點點頭,絲毫沒察覺到其中的刀光血影。


    “走,陪本少爺去南街買曹記的小籠包子。”阮少遊一把攬上他肩頭,揚扇往外走去。


    不過有一點,確實是十五點醒了他。


    生病要嵇宜安照顧,洗澡也要在一處,不過是被姑娘看著舞劍,他就情不自禁生了悶氣,親友或是兄弟,哪裏來這樣的處法。


    他倒愛見嵇宜安在高處緊攥著他手的樣子,愛看嵇宜安因為他羞窘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阮大少爺自然不是纏人的性子,可他對嵇宜安,又該是怎麽個處法。


    室友的蛋黃酥太好吃了,吃著吃著就寫了進去。


    第14章 販私鹽


    其實或許他早就知道,隻是不敢言說,以為可以無視,卻反而記得更深。


    書房裏,阮少遊鋪紙磨墨,直蘸為焦,提筆思忖片刻,工筆勾勒皴畫,那人身形躍然紙上。


    清水間墨色蕩漾,丹青走紙,抬腕一筆濃墨,染得颯遝風姿。


    他題詩去,漫將瓊釀飛滄海,皓腕幽攢動世埃。自是不平皆我處,一劍千古蕭蕭來。


    筆擱玉架上,一點燭火襯得眸色幽暗,直至墨痕幹涸,阮少遊指腹摩挲紙上眉目,許久,他蜷指抵桌去,望向窗外皎皎明月。


    他定然是瘋了。


    鏢局中,婢子間開始紛紛傳言這位十五姑娘不簡單,想要攀嵇鏢頭不成,被阮大少爺趕出鏢局,又哭訴著寧州路途遙遠,想要借此同坐一船去,在路上勾引嵇宜安。


    “等著吧,嵇鏢頭這性子一準被這姑娘吃得死死的,這趟迴來之後指不定有點什麽。”張嬸邊洗菜邊說著,眼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燒。


    “真的啊,沒想到十五竟然是這樣的人,隻怕嵇鏢頭還真以為是大少爺無端發了脾氣,要趕人家姑娘。”


    “少爺就沒說什麽?”


    “大少爺可大度的很,才不與這種草鶯巷旁的姑娘計較。”


    灶房裏,眾人聊得熱火朝天,十五的作為遲早傳到嵇宜安耳中。


    “這就是您放出去的消息?”窗外,老林頭聞言哭笑不得,“大宅院裏爭風吃醋的戲碼,您倒是學得爐火純青。”


    “她本就是那樣的打算,到我這倒是演得一手好戲,想借我手施罰,博得嵇宜安好感,”阮少遊收起畫紙來,麵上風輕雲淡,“本少爺偏反其道而行。”


    微暗密室中,磚石縫隙裏滲出陰涼。


    “這件事,你做得很好。”那人負手望著桌上輿圖,低沉出聲道。“如此這般,他們都會以為你是為了與嵇宜安同行才去的寧州,誰能料想到,你的打算在私鹽上。”


    “情愛於十五而言,哪能勝過金銀之物。”身後,十五蹲身行禮,眉目溫婉。


    路上盯緊了他們動向,若阮少遊果真與暗哨聯合,找機會結果了他。”


    “十五明白,主子還有什麽吩咐?”


    “漕幫那條線既然有暴露之嫌,就不能運到寧州讓他們查到更多,通知那人找機會去把貨換了,叫他們無處可查。”他涼薄笑笑,“好戲才剛剛開始。”


    萬艘龍舸綠絲間,載到揚州盡不還。應是天教開汴水,一千餘裏地無山。


    動身的時候到了,陸三遙遙看見他們,拱了拱手。


    嵇宜安盯著貨物一箱箱運上了船,河水拍打著船身上的吃水線,纖夫們解開纜繩,難得的好日頭,倒曬得人汗流浹背。


    阮少遊揚扇一開,抬手替他遮了日光,這倒叫嵇宜安有些受寵若驚,他轉過頭來,看見阮少遊坦然自若著。


    嵇宜安勸道:“你去陰涼地方吧,別曬壞了。”


    “本少爺愛曬太陽。”


    他看去,從開始裝貨站到現在,愛曬太陽的某人麵上已經有些被曬紅了,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等下貨裝完了,我讓安子給你打盆涼水來。”


    “先前銀鏢被劫,二叔第一時間就得了消息,你這次換下小六,讓安子作趟子手,這件事辦得好也是不好。”阮少遊揚唇。


    “不好在哪裏?”


    “你鏢隊裏,小六他們是二叔送來的;以老林頭為首的幾個老鏢師,是我爹留下的人;像安子一流,則是當初從各鏢頭手下借調而來”


    “你擔心安子不是我們自己的人,會有問題?”嵇宜安盤算著,“安子原本是在周鏢頭那,老周可信。”


    “不管如何,萬事小心罷。”阮少遊眼見貨裝完了,收扇往前走去。


    十五遠遠走來,朝嵇宜安行了個禮。他想到這幾日鏢局中的流言蜚語,隻是客氣地朝她點了點頭。


    阮少遊背對著嵇宜安,不動聲色地勾起唇角。


    安子在那喊了,“貨物點清,眾家兄弟,器械隨身”


    眾人聽聲都登上船,前後大小二十艘風帆揚起,水手撐槳離岸去,寬廣江麵上船尾劃開水痕。


    甲板上人來人往,主船上幾個鏢師趁這間隙還拔毛放血洗淨了一隻雞,預備晚些時候烤著吃,嵇宜安看見時皺了皺眉,最終也沒苛責。


    他端著涼水過來的時候,陸三已經在船上橋樓裏敲核桃了,一敲一個響。阮少遊正心不在焉地躺在美人榻上,指間玩轉著飛刃。


    嵇宜安絞了汗巾,給阮少遊敷上。“已經布置妥當了,今晚或明晚,就等他們尋機換貨,揪出內鬼。”


    “少掌櫃好福氣,誰家大老爺還能這麽清閑。”陸三往嘴裏拋了塊核桃。


    “那是。”阮少遊眯著眼,決定將這股清閑之風貫徹到底,他伸手去撓了撓嵇宜安手心。“安安,餓了。”


    嵇宜安收迴手,敲敲他腦袋,“真把我當小廝使。”


    他最終榻上撐著頭,笑眯眯看嵇宜安尋吃食去。陸三來迴瞅著,核桃嗑得更起勁了。


    嵇宜安走到鍋爐艙裏,安子他們正架火烤著雞,瞧見嵇宜安來了還伸手招唿,讓出空位來。


    “哪來的雞?”


    “臨走前安子他娘殺了送來的,叫我們墊肚子!”


    “我便不蹭吃的了,”嵇宜安蹲坐一旁嗅了嗅味,看著像是熟了,“少掌櫃餓了,你們撕一腿來。”


    “好嘞。”安子笑笑,從懷裏掏出一小袋布包來,往雞身上抹鹽巴。


    “等等,”嵇宜安瞧著,瞳孔驟然一縮。


    “怎麽了嵇鏢頭?”


    他下意識抬起頭看安子,目光中帶了審視。“你這是私鹽。”


    安子笑意一下僵硬了,有些手足無措,他麵上有些窘迫,“嵇鏢頭別嫌這鹽不好,可它勝在便宜,市麵上的鹽價奇高,我娘哪能買得起……”


    “嵇鏢頭你想啥呢,這哪能真計較公私去,是鹽能吃不就行了。”旁邊人插了句話。


    “對啊,安子他娘平日裏有多節省您不是不知道,這迴卻還給我們送雞,咱都是苦過來的,鏢頭您也不能這麽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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