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杯換盞之間,四個人的話也開始多了起來,不時也傳出幾聲擾人的調侃與爽朗的笑聲。沒過一會兒,一整箱啤酒便被我們幾個人喝完了。說來奇怪,薛淩與老秦倒是今晚喝得最多的。七八瓶啤酒下肚,老秦幾乎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薛淩卻仍在舉著杯子和我碰著杯,倒是把甄尹晾在了一邊。


    我抬手看了下表,不知不覺已經夜裏十一點了,燒烤店裏麵卻仍舊燈火通明,來往食客絡繹不絕。我悶頭喝了一杯,抬頭看向薛淩的時候,她正單手托腮,眨巴著眼睛看著我。


    美人欲醉朱顏酡,她的臉頰紅撲撲兒的,眼神裏閃著難掩令人悸動的熒光,鬢邊的散發落在了眉眼的位置,橘紅色調的眼影與迷離的神情更是讓平日高冷的她浸染一層誘人的知性美。


    刺眼的吊頂燈混著周圍的人聲鼎沸,我的腦袋略微有些暈乎乎的,餘光在模糊之間注意到甄尹已經放下了酒杯,直勾勾地看著薛淩,滿眼盡是欣賞與陶醉。


    是啊,此刻的她是另一種美,一種褪去了平日裏的束縛,滿懷著少女心事的美。如此這般的她,又怎能不令人側目呢?


    不知怎的,甄尹的樣子讓我不自覺收迴了與薛淩兩相對視的目光,轉過頭去拍了拍還在酣睡的老秦。他迷迷瞪瞪地坐起身來,卻仍是昏昏欲睡的樣子。我無奈地給了甄尹一個眼神,我想我們是真的該迴去了。


    甄尹會意,意猶未盡地站起身來,趕到前台結了帳,然後和我一起扛著老秦,薛淩跟在我們後麵,一起離開了飯店。


    驟然一陣冷風襲過,我打了個寒顫,拉緊了衣角。天色已晚,看著薛淩形單影隻的樣子,我有些不放心,開口說道:


    “這樣吧,甄子,你送薛淩迴去,我帶老秦迴宿舍了。”


    甄尹滿口答應,薛淩卻走到我的麵前,吐著酒氣支支吾吾地說道:


    “我……我不要。”


    我皺了下眉,幫她係好大衣的扣子,語氣嚴肅地說道:


    “別任性,你喝了這麽多酒,這會兒又這麽晚了,怎麽能不讓人送呢?”


    甄尹也走過來說道:


    “是啊,薛淩,我送你迴去吧,不然大家都不放心。”


    薛淩似乎真的喝多了,向後踉蹌了一下,若不是我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手臂,她肯定得摔個好歹。我讓甄尹架好老秦,攙著薛淩靠在了店門口的欄杆上,就見她搖了搖頭,目光有些渙散地掃了我一眼,口齒含糊地說道:


    “我不要他送……我要你送我!”


    她的醉話帶著迷人的口吻與令人難以拒絕的魔力,讓我和甄尹皆是滯了一下。可是,從我的角度來說,甄尹喝的酒最少,由他來送薛淩迴去是再好不過了,然而……我有些尷尬地看向了甄尹,他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卻也很快調整好了狀態,勉強扯了個笑容對我說道:


    “賈念,那就你送她吧……你也喝了不少,快去快迴啊。”


    話畢,他便頭也不迴地帶著老秦離開了,留下淩亂的我和淡定的她。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轉過身卻看到薛淩神色如常地看著我,與剛剛醉態橫生的樣子大相徑庭。我吃了一驚,繼而便聽到薛淩柔柔地問道:


    “你以為,我喝醉了是嗎?”


    我點了點頭,此刻的薛淩與曾經熟識的她判若兩人,少了些難以親近的嚴肅與冷傲,多了些恬靜與淡雅。她輕撥了下眼邊的碎發,一隻手將高位馬尾解散放下,將手裏的三個黑色的皮筋放到了我的手上,嘴角微微上揚,說道:


    “賈念,幫我收好哦。下次我要是忘帶皮筋了就找你要。”


    我看著手裏的皮筋,傻乎乎地問道:


    “你頭上為什麽有三個皮筋啊?”


    薛淩捋展了自己蓬鬆有質的頭發,嘻嘻一笑,說道:


    “你以為女生的編發很簡單嗎?就算是簡單的高位馬尾也是有很多種編法的,可不一定是一個皮筋就可以搞定的哦。”


    我愣頭愣腦地點了點頭,終究也沒有再細問具體的編發細節,畢竟她就算說了我也不會。


    默默收好她的皮筋,我轉身向著女生宿舍的方向走去,她卻執意跟在我的身後,不願意與我並肩而行。


    天空的昏沉讓整個冬夜籠罩在朦朧的迷霧中,如此,卻也好似沒有一絲絲的寒意。道路兩旁的路燈藏在幹枯的樹丫後麵。暗淡的路燈下,一前一後,一左一右的兩隻影子被緩緩拉長。薛淩雙手插在大衣的兜裏,嘴裏哼唱著不知名的曲調,然後對著正在偷看著她的我笑著問道:


    “賈念,你知道我剛剛哼唱的是什麽歌嗎?”


    我聽的歌不多,所以搖了搖頭,也並未停下腳步問上一句歌曲的名字。


    “賈念……”


    薛淩如呢喃一般叫住了我,我帶著不解轉身,卻癡於她那立在斑駁光影之中的身影。她的長發被夜風輕卷,如浪如潮,在這深邃的夜,仿佛要飄向遙遠的雲層,又仿佛有千言萬語,最後卻又在風尾的瀟灑後,歸於更深的黑暗中……


    我沒有開口,靜靜地等待著她。也許,這一刻的沉默是她寂靜神色下的兵荒馬亂,然後便在下一個四分之三秒之後,她輕顫著抹開一紅醉人的笑唇,開口說道:


    “這首歌的名字,叫做《追光者》,你願意聽我唱完嗎?”


    “現在嗎?”


    “就現在!”


    深夜的校園偶有窸窸窣窣的響動,或是黑色的野貓,或是莫名的蟲鼠;平地而起的沙沙風聲時斷時續……可是,隻一盞路燈下,麵對麵的兩人之間,打破寂靜的,隻有那屬於少女的歌聲:


    如果說你是海上的煙火


    我是浪花的泡沫


    某一刻你的光照亮了我


    如果說你是遙遠的星河


    耀眼得讓人想哭


    我是追逐著你的眼眸


    總在孤單時候眺望夜空


    我可以跟在你身後


    像影子追著光夢遊


    我可以等在這路口


    不管你會不會經過


    每當我為你抬起頭


    連眼淚都覺得自由


    有的愛像陽光傾落


    邊擁有邊失去著


    她充滿磁性的聲線帶著一絲沙啞和細不可聞的顫音,如同一顆石子掀起了我平靜內心的漣漪。


    隻是,我依舊沉默,看著她的眼神裏流過了幾分她過去的影子,歌聲環繞在我的耳畔,仿佛帶我迴到了那些青蔥歲月,那些不曾被書寫的年華…… 薛淩以一聲細膩柔軟的氣聲結尾,難掩的是她此刻的哽咽。


    “賈念,你還記得高一我們剛成為同桌的時候嗎?”


    “嗯,我記得。”


    “那時候教室前排的窗簾短了一截,陽光透過縫隙照射在我們那一排,每個人都被刺眼的陽光閃得睜不開眼睛,很難受……而你卻在那個時候假裝坐直了身子,前傾著上身,用自己的身體為我擋下那一束束光……你還記得嗎?”


    我微皺了下眉頭,努力迴憶著當時的場景,朦朧之間卻讓我看到了那些日子的單調與無趣,那些被束縛的、被折磨的心思……可是我不想讓她掃興,也免得怪我幾乎快把那些高中的日子忘掉了,於是撓了撓額頭,說道:


    “陳年舊事了,還提它做什麽。”


    “謝謝你。”


    薛淩笑著,如這黑夜中的光芒,亦如這冬季裏的暖陽,隻是笑著笑著,眼淚便偷偷藏於她的眼角,匿在她的睫毛。


    我不自覺地向她走近了一步,從兜裏拿出了一包紙巾,抽出其中的一張麵巾紙,緩緩伸到了她的眼前。她輕躲了下,卻沒有躲過我的手。


    “別……”


    我強行抹去了她的淚水,笑著說著:


    “大人,你這是怎麽了?這夜裏的風好像沒這麽大吧,怎麽你還被沙子迷了眼睛了?”


    薛淩從我的手中奪走了紙巾,眼眸低垂,然後突然抬頭問道:


    “賈念,你有想過出國留學嗎?”


    “我?”對於留學這件事,我實際上是沒什麽概念的。身邊的親戚朋友也沒有人有過類似的經驗,隻得迴道:


    “我暫時沒有這個想法。咱們才大一,沒必要把自己搞得這麽緊張吧?”


    薛淩咬了下嘴唇,似乎在下某種決心,然後大膽地靠近了我,鼻尖幾乎貼到了我的唇上,流轉的眼眸幾乎要把我融化,帶著令人憐惜的哭腔問道: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想出國留學,你會……陪我一起嗎?”


    第一次我與她的距離如此之近,近得我幾乎能聽得到她的心跳,帶著薔薇花的香氣透過她精巧的輪廓深深地將我包裹。我的心跳開始加快,這一刻的她似乎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薛淩,她變得脆弱,她變得多愁善感……可是,這樣的問題,我無法迴答,我也不願迴答,未來的一切都如剛入冬的冰層,晶瑩剔透而易碎不堪,我又如何能下得了決心?


    我退後一步,不願被她熾熱的眼神緊緊相逼,斜過了身子,不再麵向她。


    “薛淩,我現在真的沒法確定,就目前而言……我更想享受當下……”


    她期盼著的灼熱的神情漸漸冷了下去,眼神中掩不住的失望讓我心痛。我甚至在試圖說服自己,幹脆就這樣答應她,又能怎樣……隻是我終究閉上了眼睛,不讓她讀到我的心,也不讓自己因為麵前的她而動搖……


    夜色更深了,黑暗帶著無聲的咆哮將四周吞噬,而我與她幾乎隻剩下麵前這最後一絲光亮可以依賴。她沒有再哭泣,可是起伏著的胸口代表著她此刻慌亂複雜的情緒。


    薛淩沉默著,這沉默,沒有星光點點的康橋,沒有漿聲燈影的河流,有的,隻是美人的一雙杏花淚眼滿載疲憊與失落,帶著紅血絲的眼白哀歎著她難言的心聲。


    我的心在滴血,僅僅與她一步的距離,我就可以擁住此刻著縷單薄的她,我就可以在她絲滑的耳鬢訴說這些年的我們……僅僅一步……


    可是,就是這一步,我仿佛被焊在了原地,沒有哪怕一絲的勇氣邁過。若是朋友不再是朋友,若是因為誤會或草莽失去了朋友,我又該如何自持?


    這個瞬間裏,我突然無比厭惡自己的敏感,就好像一萬隻螞蟻在啃食我妄圖麻痹的內心,在每個心房與血脈相連的縫隙中,一次次拷問我是否真的有勇氣邁往可以真正向他人敞開心扉的那一步,又一遍遍問自己,我到底是因為什麽變得如此優柔寡斷,患得患失?是那些年如監牢般的生活?是孑然一身的孤獨?是留戀大學來之不易的自由?亦或是,那個她?


    那副絕美的側顏突然蹦出在我的腦海,像病毒一樣無法根除,折磨著此刻的我……我的頭開始疼了,雙手緊握在一起,試圖能讓這種疼痛感減輕一點。我顫抖著揉了揉太陽穴,終於打破了這番沉默:


    “薛淩,我……”


    “賈念,我能感受到,你心裏有一個身影揮之不去,對嗎?”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是嗎……也許,現在不是最好的時候,我會等你,等你準備好,等你忘記過去的那個時候……”


    “會有這個時候嗎?”


    “我相信會有的,隻要你願意,或者那個人永遠不會出現……”


    我痛苦地搖了搖頭,研磨著過往的心口讓站在原地的腳步變得愈發沉重,就連眼前的薛淩都變得有些模糊,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在我的身邊鋪展開來,讓人搖搖欲墜……


    “賈念,你迴去吧。”


    “那……你呢?”


    “你先走,我想看著你走,好嗎?”


    ……


    於是,這樣的夜裏,終究有一個人選擇了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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