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笙和柳逢君也脫了蓑衣,搓著手走了進來。


    “去火爐邊烤烤。”裴棠對他們說著趕緊去將銅壺另加水。


    等他出來要把銅壺放到爐火上時,卻見儒笙,柳逢君還有其他的黑鴉少年們都捧著熱茶,蹲在了掛著雨簾的門外。


    “這...”裴棠轉身看了一眼李長弈。


    “不關我的事啊。他們自己說渾身都是泥水,怕把你這裏搞髒了。”


    李長弈微笑說著,目光投向門前那一排黑鴉少年,眸底浮現了難得的溫柔神色。


    “他們倒是越來越懂事了。”裴棠說著將銅壺放到火爐上,“長弈殿下,麻煩你幫我看著點火,我進去找找,我記得這裏有一份太醫署的名錄。”


    李長弈聽他喊長弈殿下,知道他有心調侃,無奈的搖了搖頭,“好,你去吧。”


    裴棠進到裏間,翻箱倒櫃的找了一陣,直到火上的銅壺蓋下開始沸騰出熱氣,才握著一卷帛書出來。


    “找到了?”李長弈放下茶盞問道。


    “嗯,這就是曹明善的履曆。我大致看了一下,他居然還是由當時還健在的張主藥引薦來的。”


    裴棠說著將帛書遞給李長弈。


    李長弈接過帛書仔細查閱,裴棠拎起茶壺給他杯中加了熱茶水,轉身走出門外。


    “裴博士。”儒笙見他出來,趕緊站起身。


    “來,再多加些熱茶。”


    “欸!”儒笙笑著接過裴棠手中的熱茶壺。


    裴棠見他頭發濕潤,發絲還在不停滴水,又看了一眼其他蹲在門口的少年,眉頭一皺,“不行!一身水氣!快隨我進去烤火吧!”


    “不用啦,裴博士!”儒笙一麵拎著茶壺給少年們加水,一麵笑道,“以前石飛哥他們比我們艱辛多了!要是這點雨水寒氣都忍受不了,我們就不配在神羽營跟著殿下了!”


    “是啊!一點雨水而已!我們沒問題!”蹲在一邊的柳逢君也笑道。


    “沒問題,沒問題!”


    門外屋簷下傳來少年人爽朗的笑語聲。


    ---


    裴棠進門時眼眶又有些飄紅了。


    李長弈抬眸瞟了他一眼,“別看這些小子現在乖,脾氣拗起來的時候,十頭牛都拉不住。”


    裴棠吸了吸鼻子,顧自笑笑,坐下來才問道,“有什麽可疑的地方嗎?”


    李長弈將帛書放到桌上,“這樣看好像確實沒有什麽可疑的地方,曹明善在禦藥園已經有十二年...”他指著帛書說道,“當初是由張主藥著力引薦來京城,參加了藥園生的考試,錄取後就一直待在藥園。”


    “嗯...”裴棠又快速的掠過帛書上的字,“履曆確實很簡單。”


    “履曆簡單,人不簡單。”李長弈皺眉,手上習慣性的搓轉著那枚玉扳指。


    “長弈可是覺察到了什麽?”


    “沒有,隻是一種直覺...”李長弈低眸喃喃,“但我始終覺得他們親眼看到女兒這樣詭異死去,卻一步都不願踏出門外...這太不符合人之常情...是不願意站到雨中?還是在懼怕什麽?水鬼...曹氏提到的水腥味又是什麽...我在那裏並沒有聞到什麽死魚爛蝦愕味道...”


    他正在自言自語想理出頭緒,卻聽裴棠發出了一聲疑惑。


    “怎麽了?”李長弈轉眸看向他問道。


    裴棠歪頭看著帛書,“曹明善怎麽是藥州人?”


    “有什麽不妥嗎?”


    “我一直以為他是齊州人。”裴棠說道。


    “齊州?”


    “有一次我去藥園,聽他和一個采藥師用家鄉話聊天,那一口齊州話講的比我兄嫂還正宗。但也有可能祖籍藥州,自小在齊州長大...”


    李長弈沉吟一聲。


    “噢,對了,”裴棠又想起什麽說道,“長弈,恐怕還要派人通知梁主藥。”


    “梁主藥?”


    “曹明善的女兒曹芷念去年與梁家的大公子定了親,原本今年就要成婚的。”


    “噢,這樣啊。行,我讓儒笙親自跑一趟。”


    裴棠愣了一下,“不讓大理寺的人去嗎?”


    李長弈冷笑一聲,“他們?我一個都信不過。”


    裴棠看著他臉上陰鷙不屑的笑容,心中有些疑問按耐不住又浮上心頭。


    “長弈...”他喚道,“前幾天我聽聞,宮美雪因為交了具死屍給聖上,企圖敷衍搪塞石飛之死,而被聖上責罰?”


    “嗯。”


    “但你...卻在聖上麵前幫她求情了?”


    “嗯。”李長弈又簡單的迴應了一聲。


    “為什麽?!”裴棠眉頭一蹙,滿眼疑問,“就讓聖上責罰她,再將她流放不好嗎?她和盛傑他們....是罪有應得啊!”


    “所以才要這麽做啊。”李長弈抬起陰沉的眼眸看向裴棠。


    “什麽?”裴棠很是不解。


    “阿棠,有句話...我覺得驚夢說的很對。”


    裴棠茫然的眨了眨眼睛,“什麽話?”


    “她說,一刀解決了他們...那不是報仇,反而是助他們解脫。”李長弈挑唇一笑,笑裏全是狠毒意味,“同理,將他們流放也好,關押也罷,那都不是複仇。他們沒有受夠懲罰,沒有虔心懺悔,也沒有...得到寬恕...”


    “長弈...你這話的意思是?”


    “阿棠應該聽過溺水之刑吧?”


    “溺水之刑?”裴棠倒抽了口冷氣。


    李長弈微微一笑,“把人倒掛在梁柱上,將繩子一鬆,那人就完全浸入水中,待他即將溺水窒息的時候...又將繩子一拉,將他提起,任他唿吸。在窒息和唿吸之間,反複折磨摧殘,你猜他們的精神...多久會在這極度的痛苦和恐慌中崩潰?”


    裴棠聞言,心下一驚,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所以...你把石飛的事情交給宮美雪,看著她搞砸,又替她求情...”


    李長弈沒有說話,隻是張開掌心,緩緩抬起目光看向裴棠。


    裴棠見李長弈眼中正閃爍著極度冷酷的光,眉尖一跳,“你在將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中...等等...”他忽然想到什麽,後背一陣寒涼,“戶部的嚴有如,還有工部的陳可喜...”


    他說著窺了窺李長弈臉上的表情。


    “太醫署報嚴有如突然就得了瘋病,總是杯弓蛇影,幻視幻聽,無來由的大喊大叫...還有陳可喜...上月被發現在後宅跳湖自殺...長弈...難道是你?”


    李長弈凝著他的目光,嘴唇一勾,“我隻是讓顏非昔將崔則進有本燭樓詩案名錄的事情流到坊間...”


    他的眸色很淡很冷,但淺淺的笑裏盡是殺機。


    “讓他們度日如年,如坐針氈,疑神疑鬼,恐懼驚慌...最後徹底崩潰...那才是他們對慕陽最好的懺悔啊,阿棠。”


    裴棠眼睫顫動,一臉哀愁,抿著唇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還有一件事。”


    李長弈說著站起身,“宮美雪找的那個頂罪的小術士...”


    裴棠驀然抬眸,“那個替罪羊真的是個術士?”


    “嗯,顏非昔查到他是北嶽雁門派的弟子,不過是貪玩來晏城想見世麵罷了...”李長弈說著扭了扭肩膀,“沒想到卻成了宮美雪的替罪羊。我已經派顏非昔出發北嶽山,她會將宮美雪如何施計殺了他們雁門派的小徒弟,又如何栽贓陷害雁門派是邪門歪道的整個過程全都告訴他們...我想不出一月,就有好戲看了。”


    “那聖上那裏...”


    “父親隻是不滿意她找來的是一具死屍,覺得自己被愚弄生氣罷了。”李長弈說著就要走出門去,“欸?”他腳下一頓,轉身問道,“阿棠,現在驚夢不在,要是真遇鬼煞妖邪,除了宮美雪,還能找誰?”


    ---


    “站在雨中溺死!就是這麽邪乎!”


    此刻裴棠正坐在雲鶴江吟的水月觀中,麵對著張真遙和沈香祖,神情十分嚴峻。


    “這...”張真遙皺了皺眉。


    “還說到了水腥味!”


    “哦...但...”


    “還有一個渾身冒著黑煙的小姑娘!”


    “可是...”


    “雖然還不確定是什麽作怪,也許是有人裝神弄鬼...但除了你們,我們真不知道該去求助於誰了!”


    裴棠懇切的說道。


    張真遙和沈香祖互看了一眼。


    “裴博士,今日太子在空中施雨...”張真遙為難道,“我們得在這護法啊...”


    “一百兩黃金。”裴棠手心一握,隻好拿出李長弈提前給他的殺手鐧。


    張真遙眼睛瞬間一亮,“什麽?”


    “殿下說,水月觀也該修葺了,他願拿出一百兩黃...”


    裴棠話還沒說完呢,張真遙就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竟敢在我們靈清宗的眼皮子底下犯事!不管是真有水鬼!還是有人裝神弄鬼!我和師姐都絕不姑息!”


    “師弟...”沈香祖看著他眨了眨眼睛,“不護法了嗎?”


    “太子...也該獨當一麵了。”張真遙沉聲點頭說道。


    裴棠趕緊起身,陶然的展開手臂,“那我這就為二位帶路!”


    “請!”


    ---


    李長弈和裴棠在太常寺分開後,就安排黑鴉少年繼續在大雨中的晏城巡夜,他和柳逢君則是迴泥衣巷曹宅。


    為了查清楚是不是有人裝神弄鬼,他們倆此行是暗中行事,到了曹宅就藏在了屋簷上。


    不多時,就見儒笙冒雨帶著梁主藥一家到了曹宅,曹宅內頓時一片嚎啕哭聲。


    其間,不斷有穿著太醫署官服的人出出進進,想必是同僚們聽說了曹家的不幸,都來關懷慰問。


    “看來,這曹明善的人緣還不錯啊...”李長弈低語道。


    半個時辰過去,天上的雨水開始慢慢消減,幾個梁家的人從堂屋走了出來,各個哭喪著臉,淋著小雨站到院中不停歎氣。


    “下月就要成婚了,怎麽會遭此變故啊...”


    “是啊,真是可憐...”


    “被雨水溺死...我在太醫署十幾年,這樣的事情聞所未聞。”


    “所以不是說了嗎?他女兒是被水鬼奪命的。”


    “那還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什麽意思?”


    “他們家一直就很避諱水啊,家中水井池塘一概不要,還有,你見曹家人哪次下雨天出過門?”


    “啊?這樣一想,好像是...”


    “可他們為什麽那麽怕水呢?”


    “好像是說當年他們家來京城的路上遇到了暴雨水災...”


    那人話音才落,曹尤氏,也就是曹明善的妻子,死去的曹芷念的娘,赤著腳從堂屋中走了出來,她口中念念有詞,雙眼無神的淋著雨,站定在小院中。


    梁家幾人見狀,頓感不對勁,趕緊退到一邊。


    “尤娘!尤娘你做什麽?!”曹明善衝出堂屋,見天上還在飄著小雨,又趕忙退到了屋簷下,“尤娘!你快迴來!”


    “來啊!來找我啊!不是要索命嗎!”尤娘一臉蒼白,頭發披散,仰著臉,望著飄著細雨的長空大聲吼道。


    “尤娘!尤娘!”曹明善一把抓住身邊梁主藥的大公子梁慶竹,“慶竹,趕緊去把尤娘拉迴來!”


    梁慶竹雙眼哭得紅腫,聞言有些不解,但還是趕忙拔步走了出去。


    可才走了幾步,他那黑色的瞳仁猛然一縮。


    “那是什麽!”藏身在夜幕中的李長弈眸光也是一凜。


    柳逢君聞言望去,就見曹尤氏身邊出現了一團詭異的水汽,它冒著黑氣,在暗夜中緩緩凝聚成型。


    “水...水鬼?”柳逢君頓時倒抽了口涼氣。


    李長弈緊皺著眉頭,眯了眯眼睛,“這應該就是曹尤氏口中說的小姑娘...”


    “鬼!有鬼啊!”站在院中的梁家人首先發出了一聲聲驚叫。


    梁慶竹頓時瞪大眼睛,眼見不遠處那團繚繞著黑絲的水汽慢慢凝聚成了個十四五歲大的小姑娘。


    驚叫聲喚醒了曹尤氏,曹尤氏晃了晃濕漉漉的腦袋,哪知才迴過神來,就立刻對上那個飄在半空中的小姑娘黑黝黝的目光。


    小姑娘狡然一笑,“你叫我啊?”


    曹尤氏瞬間雙眼圓睜,喉嚨裏都沒有來得及發出一絲聲音,就昏厥癱倒在了水窪之中。


    曹明善兩眼發直,躲在屋簷下,緊緊貼靠在牆上,身子抖得像篩糠一樣。


    小姑娘在空中上下飄動,繞著曹尤氏旋轉觀望幾圈,才將目光投向僵站在一邊的梁慶竹身上。


    她緩緩靠近雙腿不停打顫的梁慶竹,一雙大眼睛微微一彎,“聽說...你很喜歡我,要娶我啊?”


    “什...什麽?”梁慶竹臉色頓時煞白,唿吸都凝滯了。


    躬身半跪在屋簷上的李長弈深吸了口氣,手指已經摸向了腰間的佩劍。


    “殿下...”旁邊突兀的傳來了張真遙的聲音。


    李長弈和柳逢君一扭頭,就見張真遙和沈香祖已經負手站在身邊的灰瓦之上。


    “還是讓我們來吧。”張真遙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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