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點做了婦人還顏膏這件事...真是荒誕又羞恥...”


    一身淥波翠煙衫的花神如意正捧著碗櫻酒,坐在山齋廊下苦笑著說道。


    花十直起身子,湊向花神,“那真的有作用嗎?”


    “怎麽沒用!那寡婦可是生生年輕了三十來歲呢...”如意說著愣了一下,“你...你們這是什麽眼神?”


    驚夢立刻眨了眨眼睛,花十也收斂了眼中散發的光芒,擺手笑道,“沒什麽,沒什麽,就是好奇而已...”


    如意朝他們撇了撇嘴,遂抬起櫻酒說道,“這次,真是多謝各位了...”


    “是多虧了昭雨。”商音一麵抬起麵前的酒一麵說道。


    坐在如意身邊的昭雨一聽,眉睫微微一顫,也趕快抬起酒碗,“神鹿君,之前多有得罪...”


    她話還沒說完,隻覺手中的瓷碗被輕輕撞了一下,發出清脆的聲音。


    她抬眸望去,花十正端著酒碗看著她笑,“不打不相識,以後我們也是朋友了!”


    昭雨抿唇一笑,點頭嗯了一聲。


    ---


    三人、三一妖坐在野花堂前,看著月下花影婆娑,品著清洌美酒,吃著甜脆香酥的櫻餅。


    隻聽如意忽地歎了口氣,“能迴來真好。”


    眾人聞言,皆滿臉欣幸的點頭。


    “哦,對了,那個籠師...”裴棠才將問題問出,眾人麵上欣悅的表情皆是一斂。


    裴棠非常後悔自己怎麽忽然提起籠師,破壞了祥和愉悅的氣氛,遂撓著脖頸抱歉道,“對不住...我不該在這時候提他...”


    如意深吸了口氣,端正身子,將已經見底的酒碗放下,“隱門六品,神眉鬼道,善於製籠用術,殘害生靈。其實我早就有耳聞,隻是...沒想到他會出現在娥山。”


    “這也不怪你,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何況是精通避影匿形的隱門六品。”白雅勸慰道。


    “雖說如此,也怪我太粗心大意,才給了他可乘之機。”如意將手握成拳,重重落到桌麵,“還差點害了昭雨…”


    “大人不嫌棄我身而為妖,將我護在身邊,還命我為花神使者,這樣的恩情,昭雨怎能不報…”


    如意聽後,看著白雅和商音惋歎一聲,“這些小妖怪都是這樣死心眼嗎?一點點舉手之勞的事情,總要當天大的恩情來報。”他說著看向昭雨,“平日我為多虧你的照顧,花神廟也多虧你的打理,你無需感謝報恩,倒是我,這次欠下了你天大的恩情。”


    “請大人不要這麽說…”昭雨垂眸說道。


    “至於那個隱門六品,我是不會輕饒他的。”如意說道。


    “大人!你想要做什麽?”昭雨陡然睜大雙眼。


    如意沒有迴答,眼中的眸光卻淩厲了幾分。


    “若有需要,我們也會相助。”驚夢忽然這樣說道。


    如意和昭雨有些詫異。


    “驚夢不怕引火燒身?”如意問道。


    “隱門?自然不怕!”驚夢迴答完才覺不妥,怎麽能擅自替白雅和茯神鳶做出承諾。


    她抿著唇側過臉看向他們。


    茯神鳶立刻拍著胸脯笑道,“你都不怕!我一個男子漢怕什麽?!”


    驚夢一聽,隻覺得茯神鳶的迴答既悅耳,又刺耳,來不及多想,她又看向白雅,白雅微笑道,“我的職責是守護你,你說了算。”


    白雅的話像鎮山石,像定海神針,驚夢點點頭,卻趕緊正過臉,從白雅臉上移開目光,盡量抿住唇角即將敗露的笑意。


    “真是多謝你們,”如意感激的說道,“但就如神龍居所說,籠師太善於隱匿行蹤,找到他恐怕需要些時間,相比之下,有件事是迫在眉睫。”


    他說著側過臉看向昭雨。


    昭雨雙眼眸色一暗,暗自歎了口氣。


    “又怎麽了?”茯神鳶問道。


    “接下來我們可能要離開幾天...”如意迴答。


    “啊?”花十見對麵兩人臉色逐漸暗沉,趕緊問道,“不會又發生什麽事了吧?”


    “哦,沒有,別擔心。”昭雨擺手道。


    如意深唿了口氣,“昭雨為了救我強開魔通,吸噬花靈,確實違逆了天道,所以...我準備主動帶她去花神司告罪。”


    “什麽?!”花十不解的看著如意,“她可是為了你才這麽做的,你卻要將她帶迴花神司受審?”


    “這是我罪有應得,畢竟殘害了那麽多花靈...”昭雨說著低下了頭。


    “小小花妖,吞噬了這麽多花靈...恐怕花神司不會輕饒...”商音的聲音也有些不忍和躊躇。


    “你們別擔心,我當然是有備而去。”如意說著揚手一翻,手心出現了一副卷軸。


    他握軸一抖,近乎三丈的帛卷沿著石階舒展到庭院青石板上。


    驚夢,花十,茯神鳶和裴棠同時好奇的站了起來,歪頭打量,“這是什麽?”


    如意斂袖起身,“我準備擺事實,講道理,以德服人,以理服人。”


    “花神司的眾神吃這套嗎?”裴棠愣愣的問道。


    “不吃也得吃!隱門籠師並不是第一次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曾經有多位花神,樹神,土地神都慘遭他的毒手...可氣的是,事到如今花神司都沒能找到他,依舊讓他這樣肆意橫行!我還要反過來訴他們個疏忽職守!”


    “聽上去像是你要去找花神司麻煩,不像他們與你興師問罪。”白雅坐在席上笑道。


    如意一聽,轉過身又笑嗬嗬的坐了下來,“這招是從人間話本裏學的,叫...叫先下手為強!”


    白雅和商音無奈一笑。


    “我也做好了準備,該受的責罰我都會替昭雨受!”


    如意見昭雨張嘴想要說什麽,忙對她說道,“你就好好潛養靈氣。”


    然後又說道,“但是我們的冤屈花神司那些神官也必須聽到,不明斷是非,我是不服的。”


    “嗯,也本該如此。”商音點頭。


    ---


    春風清朗,月正當空。


    花神如意,昭雨和裴棠告別山齋眾人後,驚夢就和花十兩個人坐在照夜台曬月光。


    “你說神龍君不讓你奉香?”花十瞪著雙大眼睛問道。


    驚夢抱著膝蓋點點頭,“神鹿君讓你奉香嗎?”


    “讓啊,”花十眨了眨眼睛,“巫鹹爺爺不是說過,神明隻有接受了奉香才真正代表接受了我們?”


    驚夢抿了抿唇,“那可能白雅還不太認可...”


    “不對啊,”花十還沒待驚夢說完就打斷了她,“神龍君要是不認可你,為什麽要給你做那麽多好看的衣裳?”


    “啊?”驚夢側臉看向花十,“做衣裳也不能代表什麽吧?”


    “我就沒有!商音都沒想過給我做那樣好看的衣裳...”


    “恐怕白雅是嫌我不是黑就是白,他也隻是交代了一句,衣服款式都是裴博士定的。”


    “那喝櫻酒呢?神龍君就準你喝酒。”


    “這和認不認可我沒關係吧?”


    花十翻著眼睛想了想,“好像是...那你問過神龍君嗎?為什麽不讓你奉香?”


    驚夢搖了搖頭,又將視線投向燈火通明的晏城。


    “阿夢,為什麽不問呢?”


    驚夢深吸了口氣,想起上次在照夜台上她與白雅的約定。


    隻淡淡地說道,“他若不說,我也不能逾越。”


    聞言,花十雙肩一沉,“果然是這樣。”


    “什麽?”驚夢看向她問道。


    “關於神龍君...有個傳聞你知道嗎?”


    “傳聞?”


    “別看神龍君平日一副柔心弱骨模樣,其實神龍君他...最擅長用軟語溫言築起高高的心牆。”


    “高高的...心牆?”


    淡淡的月光將驚夢的麵頰照得更加蒼白了。


    “嗯,”花十認真的看著驚夢說道,“越溫柔的人其實越難以相處,你對他說什麽,做什麽,好像他都能包容,永遠如沐春風,但是...”


    “但是?”驚夢心下一片焦灼。


    “但是你們之間永遠有一道無法逾越的牆。”


    確實如此。


    驚夢心頭感到一陣銳利的刺痛。隻是橫隔在她與白雅之間的,又何止一道牆。


    身為鬼門桃源人,她能很敏銳的洞悉人心,觀察到藏在幽暗中的一切,可是,當她站在白雅身邊時,她卻無法看清他。


    明明近在遲尺,卻又遠在天涯,恐怕是他有意所為。


    “還有...”花十的聲音打斷了驚夢的思緒。


    “還有?還有什麽?”驚夢抬眸望向花十。


    “阿夢,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麽會選擇召喚神龍君呢?”


    “我...”


    總不能說是那位讓她這麽做的吧?這樣一說的話,恐怕就會牽扯出八歲那年發生的一切。


    想到這裏,驚夢才微微張開的嘴又閉了起來。


    卻見花十一直在等待答案,她隻好亂尋了個借口,“就是想試試...自己行不行而已...”


    “沒想到,還真成功了?”花十對她的答案顯然不買賬,但也沒有再逼問的意思,隻是歎了口氣說道,“或許這就叫命運吧。”


    驚夢低下頭,又聽花十說道,“不是我嚇你啊,據我所知,這位冰川之主,天霜月下的神龍君是與巫覡中途斷除契約最多的一位神明。”


    “啊?”驚夢黝黑的瞳眸驟然一縮,震詫得說不出話來。


    花十朝她點點頭,“其中大多是巫女。隻要神龍君一旦發現不對勁,他就會快刀轉亂麻,可無情了。”


    “不對勁?什麽不對勁?”


    “嘖!”花十砸了咂嘴,湊到驚夢耳邊小聲說道,“就是什麽情啊愛啊之類的,這可是神龍君的大忌,可能他會覺得是負擔,或者會覺得很不專注,不好!哦,這同樣也是商音的大忌,所以你看我可收斂了!”


    聞言,驚夢的手不自覺的捂上心口。


    從今往後,心中那不合時宜的悸動,一定要讓它銷聲匿跡。


    “怎麽了?你該不會已經!”


    見花十一臉驚訝的看著自己,驚夢趕忙打斷,“該不會什麽?你別瞎想,我可沒工夫想那些。”


    驚夢說完便心虛的轉過臉,隻覺花十凝眸看了她很久。


    “我想著也是,”花十聳了聳肩,“連孤雉那樣的美男子都沒能打動你,不知道你一天在想些什麽。”


    孤雉?這個名字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過了,她幾乎已經忘了孤雉的模樣。


    “那時候才七八歲,有什麽美醜?”


    “有!像孤雉那樣的孩子就是從小帥氣到大,隻可惜他身體不好,總是病歪歪的...”


    “現在也是嗎?”驚夢問道。


    “嗯。”花十點點頭,“我陪我二姐去幫他看過好多次病,真是個病弱帥氣,人見人憐的少年啊...哎喲!”


    驚夢望她腦門上一彈,“你整天都在想什麽,花癡。”


    “對啊,我叫花十,就是花癡。”花十捂著腦門嘻嘻笑道。


    驚夢撇著嘴翻了個白雅。


    “阿夢,和你說句真心話,”花十說著用手捋了捋被微風拂亂的頭發,“我並沒有多想精進我的咒法,也不想修煉到止境空境,我隻想找到個意中人,和他成婚,生一堆的小娃娃...”


    驚夢側臉看向她,見她一臉幸福的憧憬,心下也有所觸動。


    “我精通醫術,可以開個醫官,我們的生計就不成問題。每天什麽都不想,就卿卿我我恩恩愛愛,朝死裏羨煞旁人!”她說著自己還開心的笑了起來。


    見花十眉眼笑得分燦爛,驚夢也笑了,邊笑變搖頭,“果然是花癡。”


    ---


    “那妖怪...最後也會選擇自戕嗎?”隻穿著中衣的茯神鳶歪倚在蒸騰著白氣的湯室一角,好奇問道。


    “會,”泡在蘭花湯池中的商音點頭,“這一點妖和人一樣,應該說,世間萬靈都一樣。當惡鬼已經強大到要生成邪祟的時候,宿主往往早已沉浸在痛苦崩潰之中。這種情況下,無論是什麽生靈,都會被惡鬼輕而易舉的引著走向死亡。”


    “這樣說來,昭雨這迴真是很危險。”茯神鳶盤腿坐起。


    “她開了魔通,又有些不一樣。”同樣隻穿著白色中衣泡在池中的白雅說道。


    “哦?什麽不一樣?”茯神鳶抹了一把臉上被蒸出來的汗水。


    “會直接墮入魔道。”


    “這麽嚴重啊?”


    “所以才說,有惡鬼就要及時淨化,被痛苦,憎恨,絕望裹挾的生命,結局都不好。”商音說完歎了一聲。


    茯神鳶點點頭,“要麽成為邪祟...要麽變成魔...都再也看不到光亮了…”


    正嘀咕著,他的眼角忽然瞟到對麵燈籠下異常專注的阿律。


    “這小子...”茯神鳶見他的小手正握著什麽東西在潮濕的地麵畫畫,“在畫畫啊...”


    茯神鳶微微一笑,忽然感到不對勁,他立刻夠長脖子,眯眼一看,阿律手中的畫筆...


    不正是商音昨天才送給自己的梅枝?!


    “阿律!”茯神鳶立刻原地彈起。


    隻穿著中褲的阿律見他猙獰的朝自己奔來,立刻握著梅枝嘭的撞出湯室。


    茯神鳶也不管不顧,也隻穿著中褲就一邊大唿一邊追趕出去。


    ---


    一陣夜氣竄了進來,吹散了湯室裏的暖氣,商音打了個哆嗦,卻意外的發現白雅居然麵帶慈愛的微笑。


    “不頭疼嗎?白雅?”


    “唔?”白雅疑惑的看向商音。


    “我記得你是個極愛清淨的人吧?難道不覺得他們聒噪?”


    白雅皺起眉頭,想了半晌,“可能是一個人待太久了,不覺聒噪,好像...還覺得他們挺可愛。”


    商音眯了眯眼睛,唇角帶笑的看著他。


    “做什麽?”白雅問道。


    商音往後靠到池壁上,“沒什麽,就是為你高興。”


    聽他這樣說,白雅也抿唇一笑。


    “白雅,”商音轉眸看向他,“她…怎麽樣了?”


    白雅抬眸望向他,“誰怎麽樣?”


    “你知道我在說誰。”


    白雅眉頭微微一動,“喔,不知道。”


    見白雅說著垂下眼眸,商音沉吟了一聲。


    “七年前我在靈蟾鎮見過她一次,神情黯然,失魂落魄,完全沒有了往日的飛揚神采…”


    白雅雙唇緊抿,沉默不言。


    “你比誰都了解她,那件事…隻是她的無心之過,你…”


    商音話還沒說完,白雅便從湯池中站起了身。


    “你慢慢泡,我差不多了。”


    商音見他說著就要走出湯池,忙說道,“白雅,你真不打算原諒她?”


    “商音,有的事情,錯了就是錯了。我…”他說著心頭一陣疼痛,隻能緊握起雙手,“算了,沒有再討論的必要。”


    “現在是非常時期,白雅!”商音站起身說道,“我擔心你身邊沒有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剛走上石階的白雅頓下腳步,濕漉漉的轉過身,“我也不需要。”


    “驚夢呢?她值得信任嗎?”商音問道。


    白雅唇角微微一顫,繼續注視著商音。


    “這幾天我一直在觀察驚夢,她很有能力,也很有韌性,或許是天意?你覺得呢?”


    白雅眸底的顏色變得難以名狀,眉頭不自然的皺起,“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白雅,”商音一臉擔憂的看向他的心口,“你想獨自撐到什麽時候?”


    “那也不可以!”白雅臉上沒有了絲毫往日的柔和。


    “白雅…”


    “商音,莫再提這樣的話。”白雅一甩濕袖,便轉身離開了。


    獨留在湯室的商音隻好抬起頭,望向空中糾纏繚繞的白霧,“阿藏...該拿你這個哥哥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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