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未醒來太久,腦袋有些發懵,可能是不安定的夢帶來影響。我在黑暗中摸索到迷你台燈,把亮度調到最低,借著昏暗的光亮又迷迷糊糊地從背包裏掏出日記本,把夢到情形勾勒出個大概,做完後又沉沉睡去。


    再次蘇醒時已經是清晨,可腦袋依舊有種昏昏沉沉的感覺,並感覺有種古怪的情緒伴隨著我。大概是在這種情緒的影響下,自己會隱約感到有點煩躁,還想一直往前走,走過大橋,走出城市,走進沼澤,途中一句話都不說,就專注在單調乏味的路程上。


    然而事實上,隊伍裏的所有人都很專注。我們很快穿過大橋,從島嶼登上大陸,從一個海岸線轉移到另一個海岸線上。我們一直在城市最邊緣沿著海岸線旁的公路上行走,這是一條擠滿廢棄汽車的黑色公路,每一輛汽車都代表著一個在災難來臨時苦苦掙紮的家庭,一路上的殘骸、碎石、雜草、藤蔓各具曆史,它們是這座城市衰亡史的參與者,有些甚至還是締造者。


    要在這樣一條廢棄的公路上前行並不輕鬆,想通過就必須在各種障礙物之間見縫插針,有時還需要用到攀爬,在各類阻礙之間跳來跳去。


    不過這裏視野開闊,最大的遮擋物莫過於一些體型稍大的廢鐵。我們隻需要爬到一輛大巴車的頂部,就可以順著蜿蜒的公路一下子看到很遠。


    順帶一提,大家在選擇攀爬對象上的眼光並不太好,爬到一半才注意看清車裏的情景:顧客的骸骨與座位上的皮革融為一體,灰色的骨頭上大麵積地遍布雜亂的被子植物,幾條形似管道的藤蔓組成了某種新式地毯,從車頭一直延伸至車尾,這些藤蔓從地下鑽進車身,將頭尾貫穿之後,又從車尾鑽迴地麵。


    巫清華博士遠比我想得要更敬業,更大膽,也更靈活。他在爭得關濤的同意後,從破碎的前擋風玻璃爬進藏身於大巴內部的自然世界,對腳底的藤蔓以及生長在骨頭上的植物進行取樣。我注意到他神情自若,仿佛身邊的植物並不攜帶任何詭異和恐怖。


    他從複雜的綠色植物裏翻找出一株酷似花瓶的植物,瓶身呈淡淡的黃綠色,許多紅色的線條有序地從瓶內延伸至瓶外,像是一件精心燒製的瓷器,表達出世界對藝術的最自然的理解。


    據他的轉述,這個紅色花瓶是一種十分常見的紅瓶豬籠草。發現它時,跟隨巫清華而來的幾隻黑色飛蟲恰巧被其瓶蓋釋放出的香氣引誘,巫清華沒有打斷這一自然過程,默默看著飛蟲從瓶口滑入瓶身。當瓶蓋緩緩合上後,飛蟲的悲慘結局不言而喻。


    等到豬籠草的進食大概完成,巫清華才著手對它進行取樣,可冰涼的刮刀剛碰到外壁時,整個瓶身忽然收縮了一下,就像受到刺激而緊張收縮的肌肉,也可以理解成被觸碰的含羞草。關於已經變得未知的地麵,你可以賦予千萬種不同的想象,無論簡單與複雜,無論貼切與偏離。


    巫清華一定是愣了一下,並被關濤敏銳地捕捉。


    “怎麽了?”關濤問。


    “這株豬籠草剛剛收縮了一下。”巫清華沒有隱瞞。


    “它不應該這樣嗎?”關濤想要確認答案。


    巫清華看得出神,還是黛西幫忙解釋:“豬籠草隻有在捕食小蟲子的時候,葉片才會合攏,如果觸碰它的外壁,一般不會有迴應。看博士的反應,應該是沒幹擾它進食。”


    “巫博士,停止采樣。”關濤警惕地說道,“拍下照片,然後用文字記錄,以免發生意外。”


    巫清華應了一聲,聽上去有點敷衍,不過並未展現出抗命的舉動。他按照關濤的命令停止采樣,隻用相機記錄一切。


    等巫清華出來後,約翰也完成了對路況的觀察,他從車頂跳下來,用簡短的語言向關濤匯報,語調正常,沒有夾帶遮掩的意圖,也沒有昨日的高調與猥瑣。我盡量把昨晚發生的事情遺忘幹淨,確保我們之間的衝突不會影響任務的實施,而古怪的情緒也悄悄告訴我,約翰的想法同我一樣。


    好了,除了要時刻謹記遺忘衝突以外,我還要保持情緒上的克製。


    自打來到地麵,麥伯森就表現得十分安靜,除了向總局進行二次匯報之外,他像個十分徹底的局外人。情緒又在湧動,叫我沒必要理會他,我也知道它說的很對,但青少年時都未曾有過的逆反心理忽然冒了出來,或許也是我保持克製的副作用。


    穿行於公路中,我會忍不住觀摩起北方的建築。與其說這是一座陷落的城市,我更願意稱之為一部老舊的黑白電影,畫麵斷斷續續,幹擾清晰的線段時隱時現。


    在道路南側護欄還要以南,將近靠近海岸線的位置,不該出現的針葉林不請自來,雖然針葉泛黃,精神萎靡,但也確實在為生存苦苦支撐。巫清華給不出它們為何會突然對潮濕產生愛慕的答案,我們到那邊也需要跨越護欄再走上一段距離,為了節省時間,他再次選擇用相機記錄下這一奇怪的現象。


    肥碩的灰色老鼠們聚在翹起的石板下或是汽車的陰影裏交頭接耳,儼然幫派聚會的模樣,正吱吱呀呀地大聲密謀今晚該如何抵禦邪惡的肥貓們的攻擊。黛西害怕老鼠,同樣,老鼠也害怕她這個龐然大物。在黛西的尖叫聲中,老鼠四散而逃,從此以後,它們眼中最恐怖的東西不再是那一隻隻花色豔麗的大貓,而是我們這些兩腳撐地的巨大邪物。


    不過野貓常見,我們不再常見。


    北側的沿路建築逐漸增高,在最繁華的位置出現了幾幅龐大的布製畫報,它們是特殊的廣告牌,從樓頂向下舒展,每一幅都有半棟建築那麽龐大。畫報上用紅色的液體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符,組成起來,就成了聖經裏的祈禱詞,出現最多的當屬“阿門”,其次便是“救贖”與“贖罪”。它們是特殊的大字報,被賦予了神聖,被寄托了希望。


    麵對教徒裏狂熱分子們的誠摯祈求,上帝沒有給予迴應,他帶給追隨者的隻有失望與痛苦。沒有上帝的庇佑,惡魔的綠色魔爪也就肆無忌憚,它們把沒被畫報覆蓋的每一麵牆統統據為己有,獨獨留下那幾幅畫報,甚至伸出無數條骨瘦嶙峋的邪惡手指來為畫報遮風擋雨,讓那上麵紅色的字體能夠永遠存在,永遠鮮活。


    這是對神明最棒的褻瀆,對上帝最完美的嘲笑。


    北方驚起一群飛鳥,它們衝上高空,沒入雲層。我們正經過一段抖動的特殊路段。


    這段公路上非常幹淨,倒是前後兩端異常擁擠,有許多汽車撞在一起,鐵與鐵,鋼與鋼之間相互交錯,組成別樣的荊棘。這樣的情況大概就是因為這段公路無時無刻的抖動,上下抖動。抖動微小卻真實存在,正是它抖動把路麵上的雜物推向四周,為柏油路麵貼上龜裂的外膜。


    踩在柏油路上有點像踩到海麵上,或踩在泥巴裏,抖動又讓我覺得是在衝浪。不過比衝浪簡單很多,我在上大學時學過衝浪,一段時間後初有成效,已經能調動起全身各個部位來掌握平衡,隨著翻湧的海浪上下浮動,心中升騰起征服大海的快感。但自從工作以後,繁忙的生活使我遺忘了此項技能,在一個得之不易的假期裏,我想重拾該項活動,卻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再次掌握。


    所以我會覺得走在這段不安分的路段上,會比在大海中衝浪簡單很多。它令我們減緩速度,卻無力阻擋我們前進的步伐。


    異常地形這個詞第一次出現在我的腦海裏,我是在此時開始發現人類除了要對陌生的生物進行了解以外,還要對陌生的地形有個重新且係統的認識。經過認真的思考後,我決定把從事地形勘察這一職位的人員納入後期勘察隊成員的選用範圍,如果我能活著迴去,或你們能順利看到這段文字,請千萬不要忽視。


    隻了解植物是片麵的,是不準確的。我們須全麵探索,係統探索。


    這是我重迴地麵後的感悟,也是不斷試錯後產生的感悟。


    希望所有的錯誤都由我一人嚐試,後者隻需按照我的筆記謹言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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