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門打開,來自地麵明晃晃的白光迎麵撲來。適應之後,我率先跳出艙門。沙地柔軟,卻比任何甲板都要堅實。即便身穿軍靴,仍能透過皮革感受到來自沙粒的灼熱。


    海麵吹來帶著鹹濕氣息的風,我的目光被風吸引,想要看清它的軌跡。海風會一直吹到城市邊緣,直到遇上一排排的棕櫚樹才肯停下。沒有連廊和黑牆的騷擾,天空很是直爽地為大家展示一切。我得以再次見識到它的廣闊,沒有過多的形容詞,隻想說它仍然和記憶中的一樣,是以前隨時抬頭都能看到的樣子。


    延綿數公裏的海岸線上,青藍色的浪花緩緩翻湧,同欲拒還迎的白色細沙浪漫調情。海鷗於天空中盤旋,等到興致盎然便會來到沙灘,以第三者的目光凝視浪花,宣誓主權。沙灘是懶散的,不願理會海鷗與浪花的爭鬥,它也是嫵媚的,因自己而生的爭風吃醋恰能滿足妖冶的內心。


    有幾隻海鷗看上了一把廢棄的遮陽傘,它們大度地把沙灘塞迴海浪的懷裏,轉而挺起胸膛,站在暴露在空氣下的龍骨上談天論地。


    這片美麗的海灘依舊被失落的色彩籠罩,來自舊世界的度假用具在更南邊的沙灘上隨意散落,在雨水、海浪、空氣的共同摧殘下,破碎成一堆無用的垃圾。幾塊燈光牌匾半掩埋在白沙之下,旁邊就是早已無人光顧的沙灘燒烤攤,仔細去看的話還能發現幾個綠色的酒瓶,其中一個脫離了大部隊,滾落到公共廁所門前。酒水與廁所,也算是親如兄弟。


    現代建築佇立在不遠處的西方,隱藏在代表自然的綠色裏,幾棟學會保持安靜的建築躲過皮肉之苦,在荊棘的擁抱下死一樣地睡去。


    “還不錯,沒有骨頭,沒有海浪。”約翰在某些時刻說出來的話令人厭煩,對此,我已經習慣,見我沒有迴應,他繼續開些十分無趣的玩笑,“我們應該帶上點遮陽傘和椅子來的,還有衝浪板,這可是難得的度假。”


    沒人願意理會約翰,幾乎所有人都在用不同的目光去審視這片沙灘。


    “我之前也以為會在這裏看到許多屍體,但好像並沒有。”黛西的臉上不再帶有緊張,“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可怕。”


    “說不定都在沙子底下,一會兒走路的時候多多注意,可別一不小心就把死者的頭蓋骨給踩碎了。”


    “少說兩句,約翰。”我出言提醒。實話實說,雖然我與約翰相識很久,也算的上是朋友關係,但我十分討厭這種嘩眾取寵的行為,他自認為幽默的玩笑很容易讓緊張在隊伍中擴大。更何況約翰肩負任務,如此看來,我更不能理解他的輕佻。


    所幸約翰還算識趣,輕哼一聲之後索性閉嘴。幾個月的相處,估計也讓黛西習慣了約翰的行為,這位動物學家沒讓調節好的心態再次淪陷,並對沙灘上的海鷗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她開始拍照記錄,成為我們當中最先投入工作的人。


    我想去幫年邁瘦削的巫清華分擔行李,卻被他笑著拒絕了我的好意,“還沒老到這種程度。”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看著巫清華的臉,我竟覺得這副幹癟的麵容相較於以前有了細微的不同。看上去不再過分幹癟,更多了一絲豐潤。


    我沒再堅持,同時也到了關濤重複計劃與紀律的時間。


    我們在原地休整了半個小時,時間一到準時出發。至於行進路線,大概是要先沿著海岸線向南前進,隨後橫穿海灘市抵達跨海大橋,我們今晚會在橋邊休整。第二天清晨通過跨海大橋抵達邁阿密城市邊緣,順著邊緣行進,預估會耗費很久,期間約翰需要多次微調方向,以確保勘察隊能盡快進入大沼澤地國家公園。


    在對人類不再友好的土地上前行,估計不會是一段輕鬆愉快的旅程。


    在沙灘上前行兩個小時後,一座長寬在十米左右的組合滑梯出現在沙灘同草坪的交界位置。滑梯外麵趴著幾隻毛發潦草的野狗,我們這些路過的外來者明顯打斷了它們的日光浴。它們站起身來,用充滿迷惑的眼睛打量著我們。


    我也同樣在思考。


    它們得有多久沒有看到我們這種物種了,是否想過這種曾經的遍地可見的物種為何會突然消失?


    其中幾隻看上去擁有品種的狗應該是有過主人的,與我們對視一段時間後開始歡快地搖起尾巴,舌頭也從嘴裏伸出來,哈赤哈赤地不斷唿氣,擺出一副憨厚老實的模樣。


    不知不覺,我們的臉上露出微笑。


    隻有約翰笑出聲來,他還向前挪動腳步,似乎想和它們來場親密接觸。但他的貿然舉動引起了另外幾隻的不滿,它們發出示威性的吠叫,強壯的四肢在沙地上略顯不安。


    “喔喔喔,壞狗狗!”約翰停下腳步,雙手放在胸前,擺出防備姿勢,“別叫,別叫。”


    “約翰,迴來,我們繼續趕路。”我並不擔心約翰會受傷,他能輕而易舉地扭斷所有狗的脖子,但我也不想因為幾隻狗浪費時間。


    “我認為可以馴服一兩隻,有它們當夥伴,說不定能幫我們預知風險。”


    “我們有狂犬疫苗嗎?”關濤問維斯特,“破傷風?”


    “都有。”


    “那可以試試看,這是不錯的想法。”關濤說道,並拿出微型衝鋒槍對準前方。


    關濤的允許讓約翰來了興致,他獰笑兩聲,又發出一陣興奮的低吟,像是一隻猩猩,不像是個情報人員。無奈之下,我也隻能端起衝鋒槍。


    狗吠聲越來越大,我能清晰地看到從它們嘴裏飛濺出來的唾液,就連曾經作為寵物狗生活過的那幾隻也開始發出不安的嗚咽。我有些擔憂,小聲說道:“要不算了,別惹麻煩。”


    “它們算什麽麻煩?”約翰信心十足,已經摩拳擦掌。


    滑梯上突然出現三道黑色的身影,打斷了有序的腳步以及瘋狂的犬吠。那是兩隻羅威納犬和一隻邊牧,有著油亮的毛色,壯碩的肌肉以及炯炯有神的雙眸。它們居高臨下打量著我們,腳下的一群野狗恭順得像是它們的臣民。


    “它們看上去很有組織性。”黛西說道,“像是狼群。”


    “這不奇怪,它們的祖先也是狼,被我們的祖先馴化後才變成了狗,如今地麵上沒了人類,它們退化也不是不可能。”


    “但速度不可能這麽快。”


    麵前的滑梯成了一座城堡,站在上麵的是國王、軍師與騎士,下麵的是拱衛城堡的衛兵與接受統治的平民。


    為首的羅賓納犬展現出不屬於這個品種的冷靜和沉穩,它在與我們對視的過程中逐漸亮出獠牙,用低沉的嗚咽宣誓不可侵犯的主權,並將一股無形的壓力推到我們身上。


    這股壓力所要表達的訊息在我心裏昭然若揭——我們肯定會贏,但會有一兩個人受傷。這樣的結果令我無法接受,我想不通在麵對一群普通的野狗時,有三把微衝和一把霰彈槍作為底氣,憑什麽會出現這種不切實際的感覺。


    “約翰,迴來吧。”我不清楚關濤是否和我一樣得到訊息,“那家夥看上去不太好惹。”


    約翰沒聽,依舊目光緊盯,用放肆的對視來挑戰那頭首領的威嚴。


    “迴來,這是命令。”關濤沉聲嗬斥,“情況有點不對。”


    約翰的直覺不遜於我,肯定也嗅到了危險的味道,不過任誰會甘願向比自己低等的畜生妥協。


    “領隊,隻要我們開槍,它們都得死。”


    “我們是勘察隊,不是精於屠殺的劊子手。”關濤立刻否定,“慢慢退迴來,我會看住它們。”


    “隻是一群畜生而已。”


    “不值得在他們身上浪費子彈和藥品。”


    “用不了多少子彈,也根本不會用到藥品。”


    “我有不好的預感,你趕緊退迴來,你想整個隊伍因你受到連累嗎?”我十分憤怒,卻又不得不壓低嗓音。


    “約翰,你要服從命令,退迴來!”關濤再次嗬斥。


    我想約翰肯定在心裏做了一番思想鬥爭,最終,爭強好勝的那方敗下陣來。他妥協道:“可以,我會慢慢向後退。如果它們不糾纏,咱們就走吧,也節省些子彈,為了這群畜生不值得浪費子彈。”他一說完就開始向後退,動作很輕很慢,黑漆漆的槍口始終對準前方。


    直到約翰退迴隊伍,意外都沒有發生,我也感覺身上的壓力一下子輕了幾分。


    我吐出一口濁氣,問關濤:“接下來呢?”


    “你帶著巫清華和黛西先走,約翰和維斯特隨後,我最後。”關濤說道,“我現在的感覺沒有剛才那麽緊張,但也不能放鬆警惕。”


    我們開始有序撤退,我甚至在心底慶幸那頭首領能夠保持冷靜。我將此視作一次高等生物向低等生物的妥協,不能否認其中也許有丁點道德的作用,至於究竟占比多少,我無法給出答案。


    約翰向地上啐了一口,口水與沙粒混在一起,形成一道旋渦:“我們為什麽要怕一群畜生?我們有槍,即便沒有槍,應該感到害怕的也是它們。”


    “你不是狗,怎麽知道它們不害怕?”我沒好氣地迴應,“你能不能安靜一些,別讓我為把你拉進隊裏而感到後悔。”


    約翰不再出聲,但免不了朝我冷笑。我也是突然有的預感——約翰的反常舉動可能是表達對我的不滿,用的是我無法理解的另類的方式。


    我發誓自己之前和約翰一起合作過許多次,他沒有一次扮演成小醜。


    “還沒問過,你以前做什麽工作的,登上方舟以前?”麥伯森和約翰並肩走著,開始有意地閑聊。


    “貨車司機。”


    “貨車司機膽子這麽大?”


    “我是佛羅裏達人,在我老家,每個人的膽子都不小。我還是貨車司機,經常跑夜路,膽子要更大。”


    “你很懂怎麽對付狗?”


    “我之前養過一隻用來看家護院的狗,深棕色,眼睛像鷹一樣,非常神氣。”約翰頓了頓,忽然咧嘴笑著問麥伯森,“你知道這麽一隻威武的狗最怕什麽嗎?”


    “槍?”隔了一會兒,麥伯森迴道。


    “是我的拖鞋。”約翰故意發出很大的笑聲。


    不愛說話的巫清華總是手拿一枚樣式特殊的棱鏡,對著四周的環境照來照去,仿佛不用那枚棱鏡,他就看不穿眼前的世界。


    “巫博士。”我禮貌地向他問好,“這是什麽?”


    “就是一枚棱鏡。”巫清華把棱鏡遞給我,“方舟計劃啟動前,我還在臨時勘測站,有一天去城市裏的博物館,在那兒發現的。”


    “有什麽特殊含義嗎?”


    “有時候會有,有時候沒有。”巫清華接過我遞還的棱鏡,“在棱鏡前麵放上冰塊一起觀察,會看見發光的東西。”


    “發光?”


    “就是在原本的東西上蓋著一層光,還有點褶皺的紋理。”巫清華十分耐心,“為了研究原因,到方舟之後我還專門買了個製冰機,很老也不好用,就這還花了我半年的工資。”


    “那您知道原因了嗎?”


    “不知道,錢白花了。”巫清華雙手一攤,笑出聲來。


    黛西有些期待退潮後的大海,不用下水,她就能觀察到足夠多的水生動物。從她向我表達的意思來看,其對水生動物,尤其是海洋動物的興趣明顯比陸地動物更加濃烈。


    “有什麽區別嗎?”我不是很理解。在我眼裏動物們都差不多,隻有長得好看與難看,聰明與愚蠢之分。


    “海洋很神秘,也難以接觸,我們對陸地動物的了解比海洋動物要多得多。”這是黛西給我答複,“我以前的博士導師就是專門研究海洋動物的,我的博士論文也是關於海洋動物,相比較陸地動物,海洋動物才是我所熱愛的。但畢業後,我卻主要從事的是陸地動物的研究。因為我的家鄉在內陸,如果繼續選擇研究海洋動物,就需要離開家去很遠的地方,但家裏人卻隻想要我留在他們身邊。”


    “如果能迴到過去,你會選擇違背家裏人的意願嗎?”


    如果能夠迴到過去——我一直將此視為一道哲學問題,與人交談的時候隨口問上一句,或許能改變你對這個人的固有看法。


    “大概率會的,我喜歡海洋。”黛西答道,“既然世界都要滅亡,不如在此之前去義無反顧地追尋自己的愛好。否則等真到了天上的那天,再想迴到海裏簡直是天方夜譚。”


    “難道不想要多在家人身邊陪陪他們嗎?”


    黛西堅定地說道:“不,我已經陪過他們一次了。下一次,我要去做我熱愛的事情。”


    淺顯的哲學話題言盡於此。


    然而當我們遇到那隻擱淺的海豚時,黛西的堅定又有些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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