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那一位年歲不大的圓臉小廚,日日來蕭崇敘麵前晃悠搭話。


    後來兩人漸漸熟了,卻沒想到在蕭崇敘某一日,夜起練劍,聽到動靜,過去一看竟是發現了那圓臉小廚子,不知道得罪了什麽人,被一道黑影推下了湖去。


    蕭崇敘沒怎麽猶豫,就跳下湖去,那時候在湖底,瞧見那小禦廚,淺色的眼眸瞬間睜大,望著自己,也是一片惶恐和驚訝。


    真是奇怪,明明自己是來救他的。


    為何會露出來這樣的神情呢,不應該是感激嗎。


    少年蕭崇敘雖覺奇怪,卻並未深究,甚至難得一見地想到,那小廚在這爾虞我詐,比比皆是心深似海的宮裏,恐怕是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才被人要暗害了。


    念及他做的桂花糕還不錯的份上,少年蕭崇敘確實有向母親提出,要帶一禦廚離宮的事情。


    卻沒成想,那禦廚到底沒什麽福分,被蕭崇敘救下一迴,卻沒等到帶他走,就又得了急症,突發身亡了。


    眼前那淺色的瞳孔在蕭崇敘腦海中浮現,連帶著那同樣帶有違和感的惶恐之意,與身下這人的眼眸重合。


    “噗”一聲,蕭崇敘將人從水裏拖出,瞧著眼前這人正身姿狼狽地弓著身子趴在那裏,捂著嘴咳嗽,像是被水嗆到。


    蕭崇敘眼睛落到他身上,聲音沒什麽起伏地問道:“小圓臉兒,二牛,霜葉,小九?”蕭崇敘沉默片刻,薄唇又啟:“我感覺你很熟悉,我們還在哪裏見過?”


    小九一張臉不知是被水泡的還是如何,越發蒼白,他未曾想到蕭崇敘還能記得數年前那麽不起眼的一事,驚疑不定的他,強作鎮定,扯出來一個配合討好的笑:“是啊,在哪裏見過呢?”


    話音落下,小九竟是又一提內力,腳下一蹬,又是要跑。


    隻是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小九剛躍上一低矮的樹枝,卻是再抬不起腳,雙腿再不聽使喚了起來。


    蕭崇敘此刻儼然耐心告罄,已是全然知道不能對此人抱有任何一絲一毫的信任,一步追上後,抬手就是帶著薄怒的一掌砍上了小九後頸:“還不老實!”


    這一掌下去,小九眼前一黑,再是沒有了半分意識。


    蕭崇敘將人拖抱起,發現這狡猾的細作,入手異常柔軟,好似沒有骨頭似的,這時候腦袋無力地耷拉著,像是剛拔了牙的冰冷水蛇。


    蕭崇敘將人抓住,也不再耽擱,迅速迴到尋味齋,二樓廂房,將人甩給一直候在此處的裴遠裴卓,嚴加看管。


    待蕭崇敘將自己身上不經意沾染的汙泥衝洗幹淨,又換了身幹爽衣袍之後,進入那間廂房,看到此刻那小九已經醒來。


    裴遠裴卓盡忠職守得很,二人將刀架在跪坐在那裏的小九頸側,一副他膽敢有任何異動,立馬就叫他人頭落地的架勢。


    小九一隻手按在地上,另一隻手正捂著嘴,劇烈地咳嗽,他身上還是濕漉漉的,粗布衣裳貼著身子,顯出來那削瘦的身子。


    很不合時宜的,蕭崇敘想到他將他拖抱迴來時,那柔軟異常的水手感。


    蕭崇敘一撩衣擺,坐在廂房中的一梨花木椅上,麵上端著副氣定神閑,麵無表情的神態。


    卻瞧那矮了身,跪坐在那裏,被兩柄刀脅迫著,無法起身的小九,從那崇王進了門,便眼珠子粘在上頭似的,一路瞧著他落座,到現在也不曾移開。


    小九吸了吸鼻子,不再咳了,眼還在那癡癡地瞧。


    這樣大膽冒犯的視線,正叫這奸細身後立著的裴卓卓遠二人暗自心驚,正要張口立嗬大膽。


    就聽那崇王冷冷出聲:“還看,你那雙招子是不想要了?”


    小九聽罷,眼睫顫動兩下,才緩緩收斂了眉眼,似是極難為情,小聲說:“你莫要惱了,我不瞧了便是。”


    嘶,這簡直,這簡直像是在哄人似的語調!


    不該做這原本應是冰冷血腥嚴苛的審訊開場。


    不知為何的,立在此處的裴遠和裴卓,開始覺得這原本尋味齋最大最寬敞的一間廂房,突然變得有幾分狹仄起來。


    第9章


    “你一直居心叵測,潛伏在我身邊,到底意欲何為?”蕭崇敘沉著聲問道。


    小九在他問出這句話後,不知為何,身子越發瑟縮顫抖了起來,他腦袋耷拉著,喉嚨像是被什麽糊住,語調變得不真切,斷斷續續:“我的目的已經…已經達到…,崇王殿下放我自行,離去吧,我往後再也不會前來汙了您的眼…。”


    那小九這麽說著,蕭崇敘瞧他語氣艱澀,像是飽受了多大的痛苦和決心才說出來這樣的話,又聽他說已達目的,便又記起這人做的歹事,剛要開口訓斥,卻見那小廝跪坐著的地方,順著粗布衣裳流下來的水,積了一小灘,顏色卻不大對。


    小九身子搖搖欲墜,按在地上撐著自己身體的手抬了一下,卻沒能抬起來,眼睛卻是再努力地睜開,也瞧不清那崇王麵貌了。


    就在小九身子往前一追墜,要倒下去的時刻,站在他身後的裴遠裴卓立刻收迴了架在他脖頸的刀,可裴卓到底是晚一瞬,那刀在小九的側頸處留下來一道血絲。


    “噗通”一聲,是小九身子倒在地上的聲響。


    蕭崇敘再端不了那氣定神閑的派頭,兩步邁上前來,眉心緊皺著:“你又搞什麽鬼把戲?”


    這聲質問並未得到迴答。


    裴卓這時候伸手朝倒在那裏的小九鼻前一探,臉色驟變道:“殿下……他沒氣了。”


    蕭崇敘心口莫名一緊,將倒在地上的小九扶了起來,觸手一片冰涼,再一抬眼瞧見那側頸劃出來口子流下細細一縷血,刺目的緊。


    蕭崇敘突得望向站在那裏的裴卓一眼。


    那一眼意味不明的,卻叫裴卓無端生寒,連忙後退了一步,辯解般道:“不是我…那隻一小道口子,刮著皮了,怎可能要了他的命。”


    蕭崇敘卻是看他一眼後,沒再廢話,手扣住小九的手腕,探得那脈象已經微弱的幾乎探不著。


    下一刻,蕭崇敘抬手連點小九幾處大穴,又輸進自己的內力去,可那內力進去,仿若石沉大海。


    眼瞧著這人就要命盡,蕭崇敘不再留有餘力的一掌下去,試圖護其心脈。


    這畢竟是太青大師首徒,有著“天生麒麟”之稱的蕭崇敘。


    因而這一掌下去之後,小九那邊確實是有了動靜,隻見他喉嚨抽動了兩下,“噗”地嘔出來一大團黑血。


    蕭崇敘離他太近,未能躲開,雲白錦袖被汙了大片。


    就在這口黑血吐出來之後,在場的三人皆是驟然色變。


    裴卓裴遠二人對視一眼,從對方眼裏看到如出一轍的驚悚:“羅蓮丹毒!”二人下一刻,目若銅鈴,齊聲對蕭崇敘道:“離王!”


    蕭崇敘在小九吐出來那團黑血之後,伸手再探其脈,麵沉如水,未理會那驚疑不定的二人,隻吐出來兩個字:“出去!”


    他言罷,便將小九從地上抱了起來,轉身朝後頭的臥房走去。


    裴卓裴遠對這崇王親自捉迴的細作真實身份感到震驚的同時,也越發疑慮重重,此刻聽崇王如此命令,也隻得照做。


    而那一日,直到天黑,崇王也沒從那廂房裏出來。


    待到夜半三更,比此前臉色蒼白了幾分的蕭崇敘從床上下來了。


    卻見那床鋪之間,躺著薄薄一人,胸口起伏雖微弱,卻到底是有了氣息。


    蕭崇敘走到房裏那圓木桌前,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後,那失了幾分血色的唇恢複了一絲紅潤。


    坐在桌前歇息片刻,蕭崇敘再次踱步走到床前。


    他沉靜的目光落到小九臉上,久立著端詳片刻,鬼使神差一般,像是在探尋什麽,不自覺地探出了手去。


    蕭崇敘指尖觸摸到他嘴角的那一小顆痣,之前做二牛的時候還沒有,這是自己點上去的?


    若說蕭崇敘到如今不好奇他真實麵貌是什麽樣,那是有假。


    可他的手從小九的額前細摸到下巴,甚至脖頸兒,都未能找到這張臉有任何有破綻的地方,手感細膩滑嫩,恍若真的一樣。


    如此這般手藝,才能被選中代離王受死吧。


    既然是離王手下的人,現下這般,是被拋棄了嗎?


    不過羅蓮丹毒,無藥可解。


    拋不拋棄也沒有什麽所謂了。


    蕭崇敘一邊思索,手下卻不自覺撫摸上了小九的雙眼,卻瞧那眼皮一動未動,這人除了有那一口氣兒在,卻沒法醒來,是一隻腳還在閻羅殿的人。


    而此刻與裴卓輪值守夜的裴遠,隔著那紙糊的門窗,雙眼複雜地瞧著那立在床前的高大身影,伸出來手,把床上那人,摸了一遍又一遍。


    翌日一早,蕭崇敘懷抱著一被白錦緞鬥篷兜頭包裹住的人,從廂房裏邁出來了。


    裴卓裴遠迎麵對上崇王,連忙低頭行禮。


    那剛過來的裴卓看崇王要抱著人往外走,立刻表示要為主分憂,上前一步說道:“主子,把這屍體交給屬下來處理即可。”


    話音落下,裴卓突然挨了站在身側的裴遠一個胳膊肘。


    裴卓悶哼一聲,正不明所以,還有幾分惱火地瞪了裴遠。


    這時蕭崇敘已經目不斜視地抱著人越過兩人,朝外走去了,他一路來到尋味齋的馬廄處,叫人牽出來馬,便抱著小九一躍而上。


    “我迴渡空山一趟,皇兄若是問起,便是說我有要事要處理,不日便迴。”


    裴卓裴遠跟在後頭連聲道:“公子不可啊,大公子到時候要是怪罪下來……”原本這趟查探良田侵毀一事,便是蕭宸景為弟弟在朝堂上鋪功績才一並要求崇王相協,現下事還沒個著落,崇王卻要迴渡空山,倒是在前頭查案的太子迴來,定要不悅。


    蕭崇敘卻並不理會,隻道:“我哥哥要是怪罪下來,你倆隻管往我身上推脫就好,左右他知道你們攔不住。”


    他說罷,便一揚馬鞭,駕著馬飛奔而出了。


    裴卓和裴遠跟在後頭追了幾步,苦苦哀聲勸崇王迴來,卻隻吃了幾口馬蹄揚起來的灰塵,灰溜溜地望著崇王身影越來越遠了。


    蕭崇敘駕馬而出後,便覺身前這人,好似昏迷著也不老實一般,沒骨頭似的坐不住,馬一跑快,那小九就軟著身子下滑,要不就是朝前跌。


    蕭崇敘最後為了不叫他掉下去,隻能伸出來一隻胳膊圈住了小九的腰,將他牢牢固定在胸前了。


    小九這迴總算老實,腦袋乖順地窩在蕭崇敘肩窩處。


    記不清是第幾日,蕭崇敘總算來到渡空山腳下。


    他從馬上下來,朝馬屁股上輕揚了一下鞭,叫那馬調頭自行離去了。


    而後抱著懷裏的人飛躍至雲霧繚繞的山林裏。


    渡空山這裏沒有人煙,因為尋常百姓找不到上山的路,縱是貴為皇後的蕭崇敘的母親來到這裏,也是要高人指路,才進得了山。


    卻見那蕭崇敘從進入那雲霧之後,便若仙人一般,一步數十裏。


    渡空山靈氣重,山上草木常青,連帶著裏頭生長的小動物都要比尋常野物聰明一些。


    這頭蕭崇敘剛抱著小九來到自己久未迴來的院落,便見到早已聽到動靜,飛奔而至的同門師妹齊凝雲正嬉笑著一張臉,迎了過來:“大師兄!你迴來啦!”


    齊凝雲一身短打,束著紅腰帶,似是剛練練完劍,鵝蛋臉上還冒著些細密的汗珠,腳步利落地從牆上落到蕭崇敘院裏,嘴裏欣喜叫嚷:“可是扶你那哥哥已經登基了!?大師兄你這也忒快……”


    齊凝雲話到一半,定睛一看,卻見他那大師兄手裏還抱著一團什麽。


    銀白錦緞鬥篷裏,那人麵貌瞧不真切,隻能看見那微微留出來的一道縫隙裏,散出來的幾縷青絲,還有隨著蕭崇敘走動,不經意掉落出來的一隻素白手指修長的手。


    那像是姑娘家的手,有好像比尋常姑娘的手略大一些。


    齊凝雲目瞪口呆,眼瞧著她大師兄已經躍過自己進了屋,她又連忙跟上。


    剛一進門,就看見蕭崇敘將那人放進耳房的床上,拉上簾了。


    “師父呢?”蕭崇敘看著齊凝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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