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後院升起嫋嫋炊煙,北州已然靠近漠河一帶,路多高大闊樹,雲稀地廣,上的午膳也是當地特色美味。


    醋溜的鍋包肉、野雞腿燉鮮的野菇、薑絲炒豬肝、粉條地鍋貼,濃油赤醬的口味讓吃慣了京州淡口的皇室諸人與朝臣宗親頗為新奇,吃的可謂津津有味,周元鶴平日不思飲食,也配了兩碟粟米飯吃的津津有味。


    驛站內分桌規格也十分嚴謹,天子獨桌居上位,其餘人依次分散開來,團桌而食。


    不遠處的翁鳴古銅鍾響起,提醒著該上路了,可越容因筷下的飯菜卻仍舊堆的滿滿當當,福娘看了眼她,在耳畔低語:\"娘娘可是吃不慣,馬車上還有些酸梅幹,奴婢拿下來?\"


    盡管音色低糯,可還是有許多人聽到了。


    周元鶴停了筷箸,關切之色溢於臉上,不動聲色的讓隨侍的小廝把自己桌上僅有的那碟粟米棗仁糕端了過去。


    柳貴妃見狀,正吃的興起瞬間沒了興致,陰陽怪氣的看了眼那碟糕點,湊近了越容因調侃:\"妹妹還真是不同於常人,旁人都是三月後才害喜孕吐,妹妹這才剛一月有餘,就有了反應?\"


    聽到孕期一事,越容因不自覺的捏了捏手下的棗仁糕,皮笑肉不笑,\"貴妃娘娘也嚐嚐這棗仁糕吧,酸溜溜的。\"


    見她暗諷自己,柳貴妃又瞥見了皇帝聽聞了動靜就要抬眸,連忙收迴了視線,氣憤的把桌上唯有的一筷子雞心夾走了。


    眾人都低頭不語,畢竟與天子臨坐壓力頗大,可一道直直的視線猶如穿火箭矢,射了過來,越容因想努力忽視都不行。


    再度抬眉,大約隔了兩桌後的主位上端坐著個短須挺背的男子,眉眼昳麗,眼尾勾人心魄,可細紋烙印在眼角,似乎年齡頗大。


    男子錦衣華袍,目色坦然的直視她,見她發現也毫不避諱,迴以個淡然從容的笑。


    越容因不得不也迴了個笑,對方是名動京州、地位貴重的老陳王,天子皇叔,先帝幼弟,聽聞生性散漫閑適,不喜規矩,又因不能生養抱了個養子,因此更是桀驁。


    如今卻為何又對她施以微笑?


    思忖不得時,忽而聽到了偏左處的桌前發出了少女的痛嗬聲,眾人望去,原來是蘇侍郎的千金不小心起身時被裙褲絆了一下,磕到了桌角。


    見狀,同桌的蘇侍郎與蘇夫人還尚未有所反應,隻見一道瀾藍的身影掠過,扶起少女,不顧眾人意味深長的目光,又重歸於位。


    嘴裏正在咀嚼的粟米糕似乎沒了什麽滋味,越容因放下糕點,說不清湧上心頭的是何滋味。


    —


    午膳後重踏上旅程,路途本大約有三個鍾頭,可馬車行進卻被意外被雷劈的百年大樹所擋住,寬闊的官道上赫然橫了顆三人合抱才能環住的樹,平地而起的高度讓人震撼。


    樹大約需有三十左右的宮人一同抬起才能拖走,見狀最前方的領頭侍衛連忙安排了隨從的侍衛、連同體力好些的太監前去抬樹,可這樣一來,難免車隊的護衛便少了一部分。


    萬籟俱寂中,周元鶴突然心頭一跳,右眼不自覺的顫動了幾下,天子的警覺提醒著他,似乎有些不對勁。


    瞥了眼坐在馬車外簷的李鄭有些昏昏欲睡,他剛要踏出馬車,誰料突然,從路旁的叢林中橫空射出一隻長箭,直直的插入馬車外壁三寸。


    力度之大,若非他退了一步,隻怕腦袋要當場血濺落地。


    變故突如其來,嚇的環守四周的侍衛連忙拿起長纓,護成一團,還有嫌熱的侍衛把脫下的盔甲忙不迭的套在身上。


    後麵的馬車中傳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在馬車外的嬤嬤宮女嚇的不顧禮儀宮規,也想一股腦的鑽進馬車裏,頓時亂成了一團粥。


    李鄭被長箭嚇的雙眼愣圓,連忙高唿:\"所有人護駕——有刺客!\"


    在前搬大樹的侍衛連忙警惕的撤迴,可來不及了。


    瞬間,如同黑色浪潮,一隊整裝待發的暗衛從周邊茂密的叢林中傾瀉而出,伴隨而來的,先是成群的火箭從弓箭中射出,直直的瞄向最前方的馬車,如天散火雲,瞬間照亮了潑墨傍晚的天空。


    \"嗖——\"


    一支箭矢落在了中間的一輛馬車上,瞬間火焰燃燒起來,像金黃的野獸吞噬著整座車廂,嚇的馬車內的人連忙倉管逃出。


    暗處弓箭手射出的火箭與武藝高強的暗衛傾巢而出,即便是在場的是大內侍衛,本身趕路已經是疲憊不堪,到底也不占上風。


    見狀,侍衛將天子的馬車團住,開出一條窄道提防著弓箭來襲。


    在馬車最前方的李鄭拿起侍衛遞來的長纓狠狠的往汗血寶馬油亮的總毛上劃出一道長長血痕,馬兒瞬間發出刺耳悲鳴,飛快的架車離去。


    其中圍坐在馬車四周防禦的侍衛也被暗處的弓箭偷襲,幾乎全部折損。


    天子倒是突破重圍離去,偏偏大半侍衛護送,剩下的馬車被歹徒包圍,手無縛雞之力,幾乎束手就擒,被五大三粗的黑衣人粗魯的哄了下去。


    黑衣人首領蒙麵,隻露了雙眼睛,見天子馬車離去,也迅速派大半的人追過去。


    越容因見狀,神思不定,撫摸了有些許墜痛的腹部,與福娘互握著手相互安慰,偏偏車簾被一個粗壯的大漢掀起,男子臉上瞬間露出了驚豔舔饞的邪笑,衝著車外喊道:\"爺,是個漂亮妞!\"


    見男人目光如蛇粘膩,她的心頭沉了一瞬,因為緊隨其後的,是車外蒙麵人首領的迴應,\"帶下來,應該是狗皇帝的妃子。\"


    這群歹人到底是誰?與皇帝有仇,她豈非要落入無人困境。


    想到被折辱,被踐踏的場景,看著周元鶴馬車匆匆離去時揚起的塵土,她更是心頭諷刺不已。


    說到底,天子之心涼薄如廝,自顧自的逃走了。


    就在車外的蒙麵人以為除卻僅有的一些侍衛,剩下的皆是俘虜時,突然,幾顆紅色的火折子從後方的馬車處拋過來。


    瞬間,周邊煙霧彌漫,濃霧四起,伸手不見五指。


    見狀,越容因反應迅速,連忙艱難的用頭上的釵子解開捆綁的麻繩,躲避大漢沉重的腳步聲,躡手躡腳的重新上了馬車,狠狠的把釵子紮進馬的後背之上,刺痛讓馬兒迅速撩蹄子奔跑,\"噠噠\"的離去。


    她,連帶著本還未下車的福娘總算逃過了一劫,還未細想是誰拋出的煙霧彈,誰料黑衣人迅速追了上來,哪怕看不清方向,可沉重的馬蹄聲卻噠噠作響。


    匕首再次紮進黑馬緊實的皮肉之中,還未等黑衣人追上,同樣的一輛馬車卻出現了在她之後,看到同樣的車徽,她心裏鬆了口氣,誰料駕車的人臉逐漸靠近,露出的——卻是裴宴禮。


    直到馬車與她的馬一起並行,裴宴禮所架的車簾掀起,內裏竟然是蘇萍,遷怒顯然驚慌未定,迴頭看了眼即將追來的黑衣人,又看了眼她,麵色關切:\"越妃娘娘,您沒事吧?\"


    馬車滾滾而行,顛簸不堪,可裴宴禮卻專注的架車,甚至不曾扭頭看一眼,還不如平路相逢的少女關心她。


    這等險境下,越容因也顧不得在乎心頭那點澀意,看了看後頭即將追來的黑衣人,煙霧即將消散,若是不擺脫,怕是要被追上了。


    她向蘇萍指了指不遠處隱約可見的小道,道路崎嶇適合擺脫追趕,蘇萍見狀立馬會意,艱難起身,跌跌撞撞的貼近裴宴禮的耳側說著,難免有肢體接觸,親昵不已。


    垂了眸子不再看兩人,越容因再次催促了下車夫,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的駛向了小路,隨即密集的黑點也緊緊跟隨的進入羊腸小道中。


    再往裏走,小路泥濘,黑衣人的靴子難免沾泥難行,就在兩輛馬車與黑衣人的距離越來越遠時,誰料黑衣人的首領竟然拿出長長的金弓。


    如今煙霧消散,視野清晰。


    越容因掀開車簾,害怕的往外探去,誰料突然聽到聲嘶力竭的唿喚:\"進去!別探頭!\"


    伴隨著話語落下,長長的鐵箭劃破長空,精準的射向了馬匹,刺進皮肉之中。


    悲鳴聲傳來,馬兒哀嚎的癱倒在了地上,任由馬夫如何唿喚和踹打也沒起來。


    越容因驚慌失措的縮在車廂內,馬車安靜停下,她隻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和車廂外的腳步聲,不止一個。


    黑衣人首領矯健的身影迫近,掀開車簾看著她,神色幽深,就在兩人視線對峙時,裴宴禮持劍而來,玉冠泠然,堪稱俊美的臉上緊繃著,冷凝的看向黑衣人。


    \"放開她。\"


    兩人互相對視,掂量著對方的本事。


    顯然黑衣人首領熟悉裴宴禮,喉嚨深處發出沙啞的笑聲,\"裴太傅?一屆文臣,也敢持劍裝腔作勢。\"


    \"試試看。\"


    刀刃鋒利映出男子筆挺的側臉,寒光乍現,黑衣人不動聲色的退了一步,狠狠的掐住了身側女子的脖子。


    越容因被大掌禁錮,她瞬間無法喘息,連忙伸手掙脫,誰料卻越來越緊,臉色也逐漸變青。


    就在裴宴禮麵色一變,狂奔而來時,他的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道哭聲。


    \"太傅——救我!\"


    順著聲音迴眸,隻見另一輛馬車上的蘇萍也被趕來的黑衣人狠狠的掐住了脖子,嬌嫩的容顏滿是驚慌失措,瞧著可憐巴巴。


    眉目含情的看著裴宴禮,仿佛看著唯一的救贖。


    黑衣人順勢鬆開越容因,隻虛掩著按住她,蒙麵唯一露出的眼裏帶了點不羈的笑意:\"她,還有我手下的人,你——隻能救一個呢。\"


    \"讓我猜猜,你會選哪個?\"聲音充斥著滿滿的惡意和看一出好戲。


    風停了下來,頭發也安靜的垂落著,一派沉寂中,越容因高高提起的希望隨著男子糾結的麵容逐漸落下,直到沉到了冰冷的水底。


    \"隻是最後一炷香的時間哦。\"黑衣人\"好心\"的提醒。


    \"我選!\"


    越容因抬眉,隻見裴宴禮深深的凝視了她一眼,眼底的情緒辨不清晰,薄唇輕吐,手卻指向了距離她——相反的方向。


    怔忡中,她看見蘇萍被飛奔而去的裴宴禮一把摟入懷中,歹徒被一劍刺喉,甚至還來不及反應。


    黑衣人首領貼近她的耳垂,看著她因絕望而流下的淚珠,惡意滿滿的提醒:\"瞧瞧,這麽美的可人兒,他竟然見死不救,可惜了。\"


    \"沒什麽可惜的。\"越容因見此,眼底浮現起空寂的絕望,反而釋懷了所有的執念,摸了摸腹部,燦然一笑:\"爛泥一樣的人生,本來就不可惜。\"


    人生如大夢一場,她以為得到的,也不過是水月鏡花,恰如流沙逝於掌心,終究是一場空。


    無論是天子之愛、爹娘之愛,還是如今...腹中孩子的親爹。


    沒人教會她如何為人,沒人愛她,不過她也得了自私自利的心腸秉性,如此結局,她不怪裴宴禮,不怪任何人。


    隻盼來生,腹中未出世的孩兒,能尋個好些的爹娘,安樂一生。


    隻盼自己,再不入輪迴。


    對上裴宴禮漆黑的雙瞳,女子穠豔的眉眼舒展開來,啞聲張口。


    \"裴宴禮,祝你我來世——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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