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邊是水滴漢白玉磚的沁音,擴散開來,像層層水紋滌蕩。


    睜眼,水沾濕了額前幾縷垂髻,越容因環顧,自己正躺在張酸棗木的小榻上。


    似乎是在窄小的抱廈裏,繪鳥屏風後升騰起嫋嫋煙霧。


    \"娘娘。\"


    聲音突兀的響起,四周光線昏暗,隻有暗淡的人影手中提了盞油燈,帶了小心翼翼的遮掩。


    福娘青白的臉乍然露了出來:\"娘娘可是不舒服?\"


    \"無事。\"越容因迴過神來,一時又不知從何問起,隻覺得身上觸感糟糕無比,\"我這是在哪?\"


    \"華清池偏殿。\"福娘替她披了件小褂,壓低嗓音:\"裴大人在殿外守著,子時巡邏的侍衛剛過去。娘娘若撐得住,咱們迴宮吧。\"


    點頭後,她在福娘攙扶下亦步亦趨的走到了殿門口。


    絮絮叨叨中,得知了剛才孝節公主見一時衝動竟然把宮妃撞進了溫泉池中,急促、憤怒之下心髒悶疼,已然暈厥了,又被隨侍的嬤嬤連忙攙扶了迴去。


    而裴宴禮——則留了下來,從水中橫抱起了她,濕噠噠一路帶到了闐寂的偏殿。


    想到了那個似真又虛、如朝夢幻露的吻,他的唇舌逐漸侵略、愈發擁緊了自己,越容因心下一顫,渾身裹進了緊密的網中,全身產生了血液逆流的凝滯感。


    一些刻意忽略、放棄追溯的碎片又湧了上來。


    分明熾烈的吻,卻借了渡氣做托詞。詭吊、欲蓋彌彰。


    走至殿外,長明燭跳躍著火光,裴宴禮幽深的眸子浮著血絲,眼瞼下方青黑,明顯是沒有休息。


    黛色的袍下身體卻繃緊著,肌肉撐出挺拔的輪廓,脊背僵直得好似一張拉滿的弓。


    時時刻刻注意著四周的動靜。


    見少女披了小褂,柔憐無助,他喉間微動,吞吐著話,又咽了迴去。驀地,遠方兵戎佩環聲響起,侍衛新一輪巡邏將到,裴宴禮才啟唇:\"娘娘快些離去吧,侍衛要來了。\"


    裴宴禮替她指了小路,袍下的手臂露出突兀的紅,猙獰如毒蠍。


    是剛才下水時,被邊角的岩石劃傷的。


    越容因心跳如擂鼓,看著他耳後沿至脖後的青筋突兀的繃緊,耳垂微紅,寬大的手掌縮了又展開,坐立不是。


    想笑,又覺得不合時宜。


    昔日凝了眉,居高臨下指責她的裴太傅,為了一個不得已的吻,變了樣子,像刺蝟露了柔軟的腹部。


    挺想告訴他不必介懷,畢竟是他救起了自己,可他就杵在那裏,鼻挺唇脖,如颯颯青鬆,也著實難開口。


    她總不能一本正經的作揖道謝,\"多謝太傅為我渡氣,不必在意。\"


    索性掙脫困厄混沌的糾結,越容因含糊的順著他的話,飛快的嘀咕了句,\"多謝太傅救命之恩,本宮牢記在心。\"


    說完這句話,就如同驚雷炸春,她猛的紅了臉,腦袋裏一片空白。


    \"牢記在心。\"


    她剛剛說了什麽話?這不是擺明了告訴裴宴禮自己對於水下之事記得牢牢的嘛。


    四目相對。


    裴宴禮穩住起伏不定的胸膛,斂了內心繁冗的情緒,卻又覺得血脈僨張的壓抑席卷了全身。


    努力按下痙攣的手指,才艱難開了口:\"娘娘,不必在意。\"


    不必在意相救之事,也不必在意他失了神智的吻。


    當時他本可以直接抱著她上來,讓宮女渡氣。可一時心魔作亂,擾亂神智,鑄成大錯。應周塵刹,百千萬劫化閻浮。


    他會去寺廟奉簽贖罪。


    見話到了尷尬之地,越容因也羞紅了臉,匆匆帶了福娘趕迴了翠鍾殿,行宮下榻之處。


    風稍稍止,順勢吹幹了她的濕發。


    想來皇上應該宿在西涼帝姬處,或者是純妃那兒,亦或是其他妃嬪的宮殿。


    這些日子,皇上表麵大加賞賜了阿兄,顯出越府軍功赫赫的威名,實則忌憚不已、東猜西疑,自然會冷落身為妃嬪的她。


    迴去沐浴一番再就寢,今日疲累不堪。思忖著,越容因步子也快了許多,到了翠鍾殿,華燈高點,照亮了飛蛾。


    可門口卻守了一排的宮仆,匍匐在地,顫抖的跪著,頭顱距地不足一指的距離。


    包括如意,更是淒慘,鬢角磕了個血窟窿,瞧著瘮人。


    四周闐寂,但似乎又帶了風雨欲來的氣勢。


    見了主子歸來,如意眼裏帶了水光,拚命用眼神暗示著什麽。可還未等越容因靠近,李鄭卻從殿內走了出來,臉色鐵青,沉沉的歎了口氣:\"娘娘,您進去吧,皇上在裏頭。\"


    見李鄭也如驚弓之鳥,她有些慌神,努力咬唇鎮定下來。莫非皇上看到了什麽,還是有暗衛通風報信。


    宮妃與外男接觸,輕則打入冷宮,重則白綾賜死。


    \"事不宜遲,娘娘快些進去吧。\"李鄭低聲提醒著,音色有些顫抖。


    來不及組織語言,她緩慢的走向屋內,黑暗吞噬了屋子,像張著血盆大口的巨獸,仿佛將她吞噬殆盡。


    剛進去,她卻聞到了股詭異的旎香味道,不濃,卻四處飄散。


    床榻邊,坐了個高大的人影。


    宮女在側,靜靜的點了隻宮燈,她才看清,周元鶴半邊臉隱在黑暗中,眼眸微眯,有幾分陰兀。


    清俊優越的臉露在了光下,周身卻縈繞著一層冷冽逼人的氣息,斜飛入鬢的眉眼鋒利。


    周元鶴起身走近,細細摩挲著她的下頜,唇齒間溢出的二字輕漫帶笑:\"因娘,你剛才去了哪裏?\"


    一雙眼眸,黑玉般純粹的瞳色驚人,隱有風暴席卷。


    略了周元鶴陰鷙的目光,她努力站定,音色平緩:\"臣妾一時貪杯,醉酒在翠鍾殿後的涼亭處醒了行神,誰料卻睡著了。福娘憐惜臣妾近日少眠,也沒喚醒,才拖了許久。\"


    她努力搬出了處理宮務的勞苦,隻求讓周元鶴淡了怒意。怎麽也沒想到,周元鶴竟然今夜來了翠鍾殿。


    還平白生了好大的火氣。


    可誰料,此話並沒有平息皇帝的怒火,往日溫和的帝王眉宇間帶了陰翳之色。驟然拉起了她的手,步子如同急促又密集的鼓點,拖到她來到了床榻邊上。


    周元鶴按住她的秀頜直衝著床榻,帶著毛骨悚然的繾綣開口:\"因娘,你看。\"


    看什麽?帳幔遮住了內裏的風光,她疑惑的掀了帳簾。


    也有些不明白,為何周元鶴沒發現她與裴宴禮的事,僅僅是晚歸,就這般怒不可遏。


    可瞬間,床榻內的視線一覽無餘,她明白了周元鶴所有的反常。


    什麽叫剔骨之痛呢?


    如同在身上剜一塊肉,血淋淋的割了下來,連帶著骨頭滴滴答答的,疼的讓人無法喘息,恰如她現在的感受。


    其實第一次感受到絕望、憤怒、無措的詭譎情緒,是在阿娘被溫玉痕汙蔑通奸的那個深夜。


    她眼睜睜的看著阿娘衣衫半卸,和不知名的夥夫躺在一張小榻上,滿臉驚恐失措的被嫡母定罪,當日便沉了塘。


    第二次,便是此刻。


    天青色的綢被中橫臥著一個女子,臉上帶著異於平時的潮紅。散落的頭發曖昧的沾在鬢角,肩頸處刺眼的紅痕一路蔓延到了半遮的雪挺。


    她瞬間明白了空氣中的古怪味道來源於什麽。


    瞬間,嘔吐之意襲來。


    越貞姿悠悠醒來,臉上帶了點恍惚和茫然之色,可刹那間又一片緋紅。她抬眉,掃了眼站在榻邊麵無表情的庶姐,又眼波流轉的注視著那道皇袍的身影。


    \"皇上,臣女,哎呦——臣女不知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她故作驚慌,又仿佛嬌弱無力,露了雪肩跪在床邊,企圖觸摸皇帝的寬背,卻被猛的掀翻了手心。


    \"放肆!\"周元鶴睨了她一眼,又看向站在床榻邊怔忡的麗人,隻覺得心頭突突的跳,帶了些酸澀的怒意。


    他沒想過,會碰跟隨而來的發妻幼妹。


    自意識到,自己對因娘有了些許情意,他也沒想著納了她的姐妹,礙她的眼。他受皇後禁忌多年,冷落了因娘,憐惜還來不及,又如何舍得她再受委屈。


    這次越家軍功頗盛,他也沒想冷落心愛之人太久。隻想著,再緩些就提提因娘的位分。


    先帝教訓在眼前,貴妃外戚過盛,竟生了謀逆之心,攛掇外家一起合力扶瑞王—他的庶兄上位,他如今也不得不警戒越家別放肆。


    即便是太子的摯親,也不能忘本。


    隻是他萬萬沒想到,因娘竟然趁著行宮之旅,把庶妹獻媚到了他的龍榻之上。


    他臨來之前特意服了藥,就是為了給因娘一場花好月圓,可宮殿黑漆漆的,他又聞了些不知名的助興香,竟然誤碰了越家的三姑娘。


    或者是,都不是巧合。


    越貞姿如何能住在主殿,因娘為何入夜在外遲遲未歸,為何殿中會有太醫院才有的助興香。


    他命李鄭查了太醫院的檔案袋,確實因娘前月診脈時,同太醫要過助興香。


    這香本無毒,隻為男女歡好用。唯有宮妃才可以取用,若是為了承寵,他也理解因娘的想法。畢竟,都怪他身體孱弱,可沒想到,她卻是為了——


    想到心愛之人為了把庶妹送到自己的榻上,他隻覺得心髒處被細針從上到下貫穿,攪動著,連帶著喘不上氣。


    帶著崩潰的餘悸,越容因楞楞的看著皇帝深靜的瞳孔,還有緊緊攥住她的手,退後了一步。


    \"皇上認為,是我的主意?\"


    她有些不可置信,再次重複了一遍,不管心髒傳來的鈍痛,又指向越貞姿,努力穩住,可眼圈還是紅了,\"皇上,我為什麽要幫她呢?皇上覺得,臣妾會喜歡姐妹共侍一夫嘛?\"


    她的眼淚毫無預兆的落了下來,卻又笑著,唇色淒豔:\"皇上,您是憑什麽認定臣妾的罪呢?\"


    \"憑她是我的親妹妹,還是我是越家的女兒,企圖幫助母族?\"


    \"皇上,臣女怎麽會在這裏呢。\"越貞姿飛快的插進了話,抬眉掃了臉陰沉沉的皇帝,又啜泣了起來:\"臣女明明睡在偏殿,為何又出現在了這裏。\"


    \"阿姐。\"她想勾著越容因的袖口,卻被一個暴嗬嚇的瑟縮,鬆了手。


    \"滾開!\"越容因抹了把淚,覺得有些眩暈,瘦削的肩膀挺直了起來。盡管她不知道越貞姿與嫡母籌謀了什麽,今夜能夠得逞。


    又不知,皇帝有什麽斬釘截鐵的證據。


    可心下,卻如同酸軟泡脹的酒,突然鬆了木塞,渾身釋然。又像是那些悲慘底色的過去,連同今日的愚昧混沌,都掀不起一丁點波瀾了。


    她看著皇帝,隻覺得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


    或者說,帝王心,難揣測。那便不揣測了。


    周元鶴看著平素柔婉的因娘一臉決絕,隻覺得有什麽東西要從指尖溜走了。


    他有些慌亂,可想著今日之事,又覺得這不過是另一層的算計,連帶著眼尾也染了鬱色。


    \"皇上,天兒不早了。\"李鄭站在門口,欲言又止,同情的看了眼越貴姬,又拎了腦袋提醒著:\"皇上,明日您還——\"


    周元鶴冷冷的睨了他一眼,沉吸了口氣,看向避眸的越容因,隻覺得愛恨交加,他一時,竟然也不知如何對待了。


    渾身疲累,剛行了房事,他頭也墜墜的疼起來了,喚了李鄭進來:\"明日啟程迴宮。\"


    \"嗻。\"李鄭連忙應聲,卻聽了下一句話傳來:\"傳朕旨意,越貴姬言行無狀,罰在行宮禁閉三月,不得外出。\"


    至於床榻上的人,周元鶴甚至不願多看一眼,清醒過來隻覺得厭惡不已,\"此人就封個官女子,一同禁閉,不得外出。\"


    \"皇上...\"


    越貞姿煞白了臉,有些不可置信。


    要知道,官女子都是冊封卑賤的宮女,她是越府的小姐,青雀將軍的妹妹,如何能從官女子起步呢?


    想到鄭嬪的主意,和溫玉痕的贈藥,她有些慌亂。不是把禍水東引到了越容因身上,怎麽她也受了牽連呢。


    誰料周元鶴徑直的離去,直到宮門闔上,她也沒理解哪一步出了紕漏。


    越容音沒有看她,而是靜靜的站在空曠的、偌大的宮殿內,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正在悄然變化。


    從前她的想法,一直以來都很簡單,青雲直上,登上梧桐枝,嫁個家世顯赫的好郎君,有朝一日可以為娘親報仇,報複溫玉痕和嫡姐。


    可越德琇就這麽輕易的死了,隻剩了溫玉痕一個刻骨的仇讎。


    她總想著,入宮為妃,或許可以借皇上的恩寵扳倒嫡母。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


    她真的可以做到沒有子嗣,依靠皇帝就榮寵一生嗎?可涼薄之人,又如何相信呢。


    心頭忽然閃過一張淡漠的臉,她睫毛微顫,忽然有了個大膽的念頭。


    可又隨即抿唇,靜靜的喚了福娘進來:\"把她帶到偏殿去,鎖在屋內,衣食住行,俱不得出屋。\"


    越貞姿被留在這的宮仆架起,雙目無神的被拖了出去,像灘爛泥。


    \"順便,搜一搜殿內,到底有什麽東西,讓皇上篤定是本宮做的一切。\"


    她不願多做停留,空氣中彌漫著惡心的味道,站在正殿簷下,接過了搜查來的香盒,冷冷一笑,果然是溫玉痕慣用的陰招。


    昔年,溫玉痕風華不再,特意囑托了越德琇從宮內捎帶出了助興香,獨特稀有,不傷身又助興,企圖討好越長山。


    剩下的全然給了越貞姿,正好和她前些日子為了承寵去太醫院尋來的香撞了個湊巧。


    白雲蒼狗,時間在流逝中過的飛快,不管越貞姿在偏殿瘋子撒潑一般的哀嚎,她開始思考起了之後的路。


    福娘見主子神遊,帶了剛從侍衛那傳來的消息:\"聽聞娘娘與三姑娘禁閉,大人和大公子焦灼萬分,遞了折子請罪求情。\"


    \"阿爹難得惦記我。\"越容因嗤笑一聲,福娘看了她一眼,又悄悄的張了唇:\"還有裴太傅,也上奏皇上,說禁閉功臣之妹,難免傷百臣拳拳之心。\"


    他竟然也......替自己說話嗎?


    公正無私,是他一貫的清明。如今,是她的過失。


    就像是所有複綜錯雜的線被撥開,她突然看到了一縷光射了進來,耀眼奪目。


    \"我知道了。\"


    越容因頷首,不再多說,福娘卻覺得,主子像做了什麽重大的決定般,神色鄭重,眸底卻帶了驚人的光。


    剛要離去,卻聽了身後輕柔的女音:\"福娘,若要陪我走條不歸路,你怕不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貴妃宮鬥上位,太傅父憑子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鵲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鵲起並收藏貴妃宮鬥上位,太傅父憑子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