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大捷,都城敦煌的掌控權重迴匈奴族首領手中。


    北涼與西涼分庭對抗,也是匈奴族與鮮卑族的對抗,爭奪了姑臧寶地數十年。眼見西涼首領年邁,權力弱了下來,索性帶了精悍部隊放手一搏。


    卻怎麽也沒料到,大曆朝的皇帝會插手此事,也隻能不甘心的撤迴了北涼草原上。


    捷報由驛站信使傳入宮中,群臣心下安定了。先帝戰亂窮兵黷武,如今京中民窮兵疲,需休養生息,萬萬不可再起硝煙。


    福寧宮上下一派喜氣洋洋,明燭蘭膏,連幹枝的馥梅也插了牆角處,喜慶華美。


    誰人不知,此次大捷的青雀將軍正是越貴姬的嫡兄。越家是東宮母族,又是平戰功勳,如今的地位,可算是水漲船高了。


    涼亭處擺了果蔬的玉盤,見越貴姬盯著自己懷中睡意惺忪的小臉,陳昭容索性輕拍了下女兒:\"越娘娘喜歡你,去親親越娘娘吧。\"


    \"越娘娘。\"琅意生的粉雕玉琢,眉間朱紅小痣,就如同揮灑菩薩淨瓶的玉童。雖然才四歲,卻乖巧可人。


    越容因攬琅意入懷,垂了鴉睫,手下炙熱的觸感仿佛在提醒著她,有個孩子是多好的倚仗。


    \"大公主出落的愈發俊了,臣妾瞧著,比前些日子重些了。\"


    她先命福娘提前檢驗了食品有無毒,才敢喂琅意喝酒些葚子涼湯,小姑娘櫻珠般的小嘴沾了紅漬,偏懵懂的抬了鹿瞳看著眾人,惹得一片樂聲。


    女兒貪食,陳昭容索性也不拘著她了,隻讓宮女盯著她別吃的太急就好。


    見琅意吃膩了冰酥酪,跑到了小湖逗錦鯉,陳昭容才斂了笑意,有些踟躕開口:\"本宮怎麽聽聞,你罰了三姑娘?\"


    偏殿的門緊緊的閉著,越貞姿被如意盯著扇了自個兒幾十個耳光,又在雨裏跪了半個時辰,當夜就起了高熱,去太醫院請了人,偏偏她猩紅了眼咒著自己死,鬧得人仰馬翻。


    闔宮上下不得安寧。


    好歹退了燒,她又是個強骨頭,不肯喝藥,瞪大了圓溜溜的杏眼,睨著地磚,說著黃泉鬼怪的胡話。


    知道她是在府裏被嫡母慣的不成體統,整個人懦弱又貪生怕死,怪越容因懲罰她,偏偏膽子又小。


    越容因直接拎了她的脖頸,帶她看了慎刑司的犯人所受酷刑,庶妹這才安分的喝了藥。


    如今隻縮在偏殿,怎麽也不出來了,仿佛是害怕極了,又猶豫著不願出宮。


    \"無事,\"越容因撚了個櫻珠,又捏爆了漿,蔥指染了胭脂色,\"她不過是鬧脾氣,如今安分了些。\"


    \"那便好。\"陳昭容點頭,又提醒:\"你母親送她入宮,怕不是一時興起,若她也承寵,你得謹慎些。性子那樣桀驁不馴,連坐的罪,你我最清楚不過了。\"


    說著,她音色中帶了戾氣,又緩緩吐出。


    見她神色不寧,越容音握住她的手,緊緊的盯著:\"你莫不是還...\"環顧了下四周,又壓低了聲,甕聲甕氣:\"莫要多思了,如今,水已成舟。\"


    越容音依稀知道,當年長兄娶妻最初定下的便是陳氏的嫡長女,可不知為何,京中突然掀起了陳氏一族出貴女的流言。


    雖然是空穴來風,可眾口鑠金,很快宮裏就下達了旨意,冊封陳氏的嫡長女為陳嬪。


    諢語妄言阻礙了一對有情人。


    如果她沒猜錯,想來就是嫡母安排的,或者是嫡姐出的好主意。畢竟當時陳氏雖然算望族,可與入京議親的東陽縣主相比,就遜色了幾分。


    \"無事。\"陳昭容勉強勾了下唇:\"過去了。\"


    ......


    皇上歸京之日,宛如天摧地塌、嶽撼山崩,數萬士兵持戟驟馬歸來,旌旗蔽日。


    轟隆踏地的馬蹄聲,猶如江翻浪沸,她登城樓上,遙遙一望,看到了一抹鮮穠的、浮光翠影的綠。


    女子穿了描金豆綠的胡服,卷發如海藻散落,鼻骨挺秀,眼窩深邃,綠眸中蘊了清泉,象牙白的肌骨勻膩,不施脂粉,卻秀色難掩。


    她知道,皇上歸來,必不是空手而歸,隻是沒想到,竟是西涼有名的蛇姬。察布羅可汗的幼女,匈奴部落最耀眼的瑪琪阿米。


    周元鶴歸來,輟朝擺宴三日,犒勞將士,同時也大賀邊境重迴安寧。同時,暑熱難耐,也預計著帶宮妃皇嗣、皇親貴胄去嘉德行宮避暑。


    晌午,周元鶴忙完了政事,推脫了西涼帝姬的午膳邀約,去了福寧宮。


    李鄭見龍輦上的皇帝神色不虞,擺了拂塵,嘀咕著:\"奴才愚鈍,皇上若熱,奴才讓他們抬轎快些。\"


    \"無妨。\"周元鶴搬弄了下玉指,這西涼胡姬的確豔骨天成,榴齒含香,他難得吃了些藥助興,寵幸了此女。


    可如今日子一久,又覺得食之無味了。


    這些日子,也怕越家軍恩過盛,他並非忌憚,也留了些心眼,刻意冷落了因娘。


    隻是,心頭眼底,午夜夢迴,總是少女不著羅衣,雲堆翠髻,頭上是珠翠榮華,身下卻嫋娜無物。


    \"絕色何需玉羅敷。\"到底隻有因娘才是麗質天成的好顏色。


    豁然開朗般,周元鶴笑著掃了眼李鄭:\"朕總瞧著福寧宮的朱牆頹色,改日讓內務府來人重刷漆牆。\"


    \"得來。\"李鄭皺了老臉,笑的殷勤了幾分:\"娘娘的宮牆淡了色,與皇上的情分那可是真真的濃。\"


    入了宮內,周元鶴見了涼亭四角竟垂了流蘇,水殿風來珠翠香。而因娘,竟不在宮內。


    宮女倒是齊全,都匆忙的灑掃著殿內,李鄭連忙低唿了聲\"皇上駕到\",如意緊忙跪地行禮。


    \"你家主子呢?\"


    周元鶴見嬌娘不在,有些意沉,過於清臒的下頜骨兀自添了絲刻薄,過於威嚴淩厲的皮囊讓如意不敢多看半分。


    \"皇上,宮中茲事俱由娘娘操辦。娘娘去內務府查驗行宮所需周全與否。\"如意有些委屈,也隻能不動聲色掩了淚眸。


    \"罷了。\"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安排,周元鶴繾綣的心思也沒了大半,轉身便要去東宮看太子。


    誰料,一陣酥軟嬌柔的低唿順著風,淌進了耳朵裏。


    \"誰在哪兒?\"周元鶴凝眉,眸色深邃,不怒自威。


    \"臣女參加皇上。\"


    拐角處,越貞姿穿了山屺色碧霞羅探了半個身子,倭墮髻上簪了枝皇後生前鍾愛的碧釵,舉手投足,如風拂柳。


    眉橫遠岫,顧盼春水。頸下酥白半露,橫溝眺色,周元鶴卻仍舊如石塑入定,古井無波。


    他淡掃著來人,大抵是覺得和因娘有幾分相似,才願多費心思看幾眼,卻被越貞姿誤以為是自己容色絕姝,皇上神迷。


    剛要靠近,\"皇上,臣女——\"


    \"大膽!\"李鄭見皇上眉頭一擰,連忙揮了拂塵讓她靠後:\"皇上貴體,豈容你靠近。\"


    周元鶴收迴了視線,少女確實秀靨媚色,但心頭一晃過雙清麗穗質的眸子,他便清明了幾分。


    終究是,不及因娘。


    \"皇上,臣女是越府三——唔——\"


    周元鶴轉身離去,見三姑娘還要說,如意連忙捂了她的唇:\"姑娘消停些吧,有娘娘在,您也不瞧瞧自己。\"


    \"放開。\"咬了口如意的手臂,趁她吃痛鬆手,越貞姿憤憤迴了偏殿。


    \"我呸!看你得意到什麽時候。\"如意拿了簸箕,憤憤的繼續幹起了活。


    偏殿背陽,見屋窄房低,死氣沉沉的陰鬱,越貞姿抹了把淚,煩躁的質問起了丫鬟:\"母親讓我帶進宮的木盒拿過來。\"


    丫鬟瘦小,清寡的麵上閃過絲猶豫,懦弱的提醒著:\"三姑娘,夫人說,不得萬不得已,您...不能用啊。\"


    \"這就是萬不得已的時候!\"


    清脆的一巴掌甩過去,越貞姿看著丫鬟被狠狠擲飛到了地磚上,頭破血流,隻覺得心裏某處禁閉的水閘徹底鬆開了,快意無比:\"我看誰敢攔我。\"


    —


    嘉德行宮坐落於京畿之地的益廣苑台處,毗鄰昔日重寧寺,綠影幽幽,蒼木重重,襟帶杜水。


    雀鳥聲幽鳴,中置柏梁台,石柱雕雙圜闕,階陛白玉築,奢華無比。


    周元鶴清廉,萬萬不舍得國庫浪費在此,都是他父皇做了血肉池林,建築此地。


    星雲高懸,月照山影嶙峋,柏梁台,雲頂檀木的橫梁、扶階、簾幕外皆置了冰鑒,有淒清之涼。


    樓閣被華池四方包裹,浮燈滿池水,倒映著百盞油燈銀鈺,亮煌煌的,天若明晝。


    望著宮仆上了八珍玉食,清涼小菜,越容因難得多了幾分胃口。


    擊鳴鍾?,人也舒爽,她難得主動笑意盈盈,遙敬了金鑾座上的皇帝一杯。


    卻詫聞台下酒盅落地的悶聲。


    隔了層層珠簾,男子清雋眉眼沉著靜淡,宮仆掀起簾幕,裴宴禮才抬了眼眸,月光下如神佛無欲。


    \"微臣失態,望皇上恕罪。\"


    瞥見他手指骨節緊箍的杯口,越容因隻覺得心頭猛的一縮,像被突然敲打了下,連帶著興起的愉悅也淡了下去。


    是失態,還是失了心跡?


    周元鶴視力極好,高台上遙遙一望,就瞥見了表兄青袍微濕,顯然是酒後酣醉,又見他身側靜坐的少女,感慨了幸虧長寧未跟來。


    月滿星橋,如此好的意境,他也難得閑適,索性半解了龍袍,坐姿散漫:\"花好月圓夜,表兄何必拘束。既然美人在側,不如就由朕指婚,抬了你身側的姑娘給你做妾?\"


    當然,還有句後話未說,有了妾室,他也好過段時日有借口給長寧賜婚。


    不然太皇太後壓著,他也不好貿然開口。


    \"甚好,甚好。\"


    越容因忽聞爽朗的應答聲,一時恍惚,裴宴禮唇峰未動,說話之人是他左側的簾幕後。


    自顧自的掀了簾幕,婦人雍容華貴,銀鼠袍褂顯著體態豐盈,雖然瞧著不再年輕,卻自有風韻。


    想來是孝節長公主,才有如此高調做派。


    孝節公主看了眼沉默的兒子,又看向高台,強橫表態:\"皇上好主意,伯岐與阿雲青梅竹馬,又是表兄妹。如今賜緣,正合了他的意。\"


    \"姑母也這般覺得。\"周元鶴醉意熏熏,見自己難得撮合了孤僻的表兄,心裏暢快淋漓,大手一揮:\"那朕便賜——\"


    他正說著,裴宴禮身側的阿雲羞紅了臉,眸色明淨湛然,驚人的灼眼。


    越容因望進她的眼底,頃刻失神。


    如花美眷,誰能逃的過呢?


    心下忽而淒惶了幾分,她飲了口酒,被嗆了下,索性拿了帕子擦拭著唇角,掩蓋失態。


    她是為長寧而憂心,...是長寧拜托她,她才這般在意。


    \"微臣不願。\"


    \"微、臣、不、願。\"


    四個字,清脆有力,和了流水潺潺,猶如炸雷,炸在了每個人的耳邊。


    也炸在了她的耳邊。


    猛的抬頭,卻與雙令人心驚的眸子對上,唇角豔又冷,帶了自嘲的意味,她連忙垂了眸,企圖蓋住怦怦跳的心。


    瘋了。


    裴宴禮瘋了,她也瘋魔了,與她何幹,何必驚慌。


    急切想飲了口酒定神,誰料唇齒間咽的太快,她猛的吐了出來。見美人失態,周元鶴被打斷的沉色才消弭了幾分,卻也是恢複了從前的冷淡,安撫著:\"烈酒灼喉,因娘莫貪杯。\"


    \"是。\"越容因勉強行了個禮,出去醒酒。


    阿雲低了雪頸,委屈的看了眼裴宴禮,終究忍不住,也行了禮哭泣著跑了出去。


    到了勾欄鑲玉的華清池外,她在福娘的攙扶下,絞了羅帕洗臉,香腮素質,卻像上了妝粉穠麗。


    \"娘娘怎的失態了?\"福娘疑惑,越容因濕著睫毛,勾唇輕笑,堪作自嘲,\"酒意醉人吧。\"


    清醒了片刻,她剛走下台階,忽然聽聞了不遠處激烈的爭吵聲傳來,就在溫泉池的叢林後。


    \"伯岐,你捫心自問,如今你已二十過三,通房不納也罷,娘隻當你潔淨自好。可阿雲是你的旁支表妹,從幼住在裴府,與你青梅竹馬,你有何不滿意?\"


    接著,女子的聲音又加重了幾分,\"還是,你想不孝不悌,無後而終!\"


    \"兒不願娶她。\"


    裴宴禮的聲色清冷如振玉,她卻平白聽出了些落寞的意味。


    \"你想娶誰?我看你想逼死我!\"


    女子突然暴嗬一聲,急跑聲咚咚的,赫然響在耳邊,越容因在階後驚愣住。


    眼看著孝節公主要一個猛衝跳進華清池中,她連忙跑過去,企圖拉住對方的羅袖。


    誰料,她拉住了孝節公主,卻被對方助跑的慣性猛的撞進了池中。


    刹那的靜止中,她看見裴宴禮驚慌失措的跑來,狼狽的落了隻皂靴,卻絲毫不顧,眉眼稟稟。


    她突然想笑,腹部傳來的撞疼感,又生生落了滴淚。


    清肅如六朝君子的裴大人,原來也會慌亂。


    \"噗通——\"


    溫泉水發渾,她努力睜大了眸子,憋著氣,隻覺得岸上人影晃動,散落的烏黑鬢發遮擋了視線。


    \"娘娘。\"


    福娘焦灼的聲音,也越來越小了。很悶,不透氣。


    她逐漸闔了眸子,忽然想起了十歲時,隨溫玉痕和越德琇參加尚書夫人舉辦的賞花宴,那時她還帶了少女的嬌矜之態,刻意做了詩,想震驚四座。


    誰料聽了她脫口而出的詩律,眾人皆驚,卻是對於她膽大妄為的驚詫。


    竟然敢在嫡母和嫡姐麵前班門弄斧。


    宴會後,她被罰跪在湖邊一整日,渾渾噩噩又屈辱的跪了一整日後,她才顫顫巍巍的起來,誰料卻又被越德琇的丫鬟猛的一撞,撞進了水中。


    沉浮間,她的小腿卻被水草纏住,越掙紮越緊箍。


    直到,一陣白光猛的穿透了湖水的昏暗中,她被一雙手拽著,有力、且炙熱,手腕凸起的骨節鋒利又溫暖。


    她被帶迴了岸上。


    醒來追問時,福娘卻也說不清對方是誰,其他人更是緘默不言。


    就像此刻。


    越容因再次聽到了\"噗通\"的落水聲,水波蕩漾,光影迷離中,一束白光照進了水中。


    鬢發纏繞在麵前,她有些睜不開眼了,隨著水跌宕起伏。卻恍惚的,見了青白的身影逐漸遊到了自己的麵前。


    一雙有力的手臂緊緊的環住她的腰身,隨即猛的拉住她,春秋晦朔,她仿佛又迴到了那個揮散不去的夢魘中。


    那個人,又出現了。越容因努力睜開了眸子,恰好——唇上傳來溫熱的觸感。


    她震驚的看著一張清俊的臉撬開了她的唇,渡著空氣,卻又舌尖交互,吸吮著,不放。


    見她睜開了眸子,倉皇猶如麋鹿,裴宴禮闔了眸,緊緊加深的相擁的力度,捏緊她秀巧的下頜,渡著氣。


    水光粼粼,像陷入了經久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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