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他要屠盡天下鼠輩


    孫冊的意識開始渙散。


    他好似被裹進一張由震驚、悲傷織就的大網中,兩端網口一收,越勒越緊。他成了來不及唿喊的獵物。


    他看到斷頭台。


    父親孫沅的頭被鍘掉。


    血濺得老高。


    他隔著一層又一層的人群看著,不敢出聲。


    他總覺得父親是看到他了的。


    父親用眼神對他說:跑,快跑。


    他一路艱險,渴了便喝溝渠中的泥水,餓了便食些草葉果腹。


    他不敢叩門乞討。一旦被朝廷捉住,罪臣之子的下場,是收監為奴。


    他不願一世為奴。他定要尋到翻身的機會。


    七天七夜,他逃到蜀山。


    恰逢薛之慶在蜀山打獵。忽遇刺客。他拚死相救,得到薛之慶的賞識,卻也因箭傷落下了瘸腿的毛病。


    一瘸,便是近十年。


    薛之慶收他為關門弟子,親授他兵法、陣法。他在大齊的官場嶄露頭角,卻總是被人看輕。人們給他取綽號“孫瘸子”。


    他看到李花。


    將軍府的李花。


    天安戰敗,他被齊王罷官免職。他用六爻卜得,大梁有將苻妄欽,有真龍之相。


    他想搏一搏。


    為孫家搏一個大仇得報,為自己搏一個定策之功。


    父親沒有完成的萬古流芳之願,他或可達成。


    自小,讀了滿腹的詩書。跟著師父,又習得兵戎之道。


    他相信自己能辦到。


    他輾轉來到將軍府,見到這個昔日戰場上的對手。將軍府的李花開得正好兒。


    他記得那是一個有風的日子,李花從迷離的碧空飄舞下來,須臾之間,滿院飛雪。


    他與苻妄欽從對手變作好友。


    苻妄欽留他在身邊,與他飲酒、對弈、談兵論道;騎馬、射箭、鉤玄獵秘。


    苻妄欽從心底賞識他、尊敬他,在他麵前,從無拿大之意。滿懷赤誠。


    將軍府的書房,憑誰都進不得,唯他可進。


    “孫兄啊孫兄,孫兄乃不世出的大才。”苻妄欽常常道。


    他是真的想報答苻妄欽的知遇之恩。與之做一對明君賢臣,留下故事讓後人評說。


    隻喝自己壺裏的茶,隻跟自己認定的主。


    不管是楊後、大齊,還是別的什麽人,他周旋其間,想到的隻是利用而已。


    他從沒有想過背叛苻妄欽。


    所以,麵對苻妄欽的質疑,他跪地起誓,毫不猶豫。


    “將軍,涼州城外,孫某曾向蒼天起誓,一世忠於將軍,奉將軍為主。此話若有變,天誅地滅,不得善終!”


    不管是對他的籌謀,還是對苻妄欽,他從沒有愧意。


    至死不悔。


    唯一讓他愧疚的,是南平。


    他看到一張女子的麵孔。


    圓圓的眼兒,長長的睫,乳煙緞攢珠繡鞋,連睡夢中都充滿驚懼。眉頭軟軟的,皺成一團。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南平時的樣子。


    他在書房看書,晚了,歇在榻上。南平漏夜而來,躺在他的身邊。


    從他答應幫她對付周鏡央開始,一盤棋已經開了局。


    隻是她沒有察覺。


    她從來都是溫柔羞澀地喚他“先生。”


    朝野多變故。


    她渴望安穩。


    她想和愛的人一起去尋求安穩。


    可她不知道,她的不安穩,正是她愛的人盡心謀劃的。


    去南界?


    他從來隻是敷衍她罷了。


    他滿懷壯誌,怎會去那荒蠻之地落居?


    然而,就在她讓他過來抱抱她的那一刻,他腦海中竟不由自主地開始認真思索這個問題。


    南界鳥語花香,四季溫暖無冬,一定是個好去處。


    大仇報了,夙願達成,他或許真的可以留著自己的後半生,陪伴南平。


    春水碧於天,隔岸聽雨眠。她圓圓的眼兒裏下著繾綣的雨。


    和風細雨洗滌了他追名逐利的心。


    如果她隻是阿五,如果他真的是大齊農人孫甲之子,那該多麽好啊。


    滿心的虧欠,如何填平?


    他是萬萬沒想到南平會真的對他動手的。


    明明溫香軟玉在懷。


    明明她喚他“先生”的時候,笑顏依舊。


    他想到了所有可能對他下狠手的人,盡皆做了防備,但他沒有想到她。沒有防備她。


    她沒有等到他的彌補。


    他來不及唿救。


    她是如何頃刻之間變得如此決絕?


    他想不明白。


    難道真的是如先師所說,於術士而言,卜常人命運無妨,可卜天道,傷陰騭嗎?


    他看著南平的臉慢慢地,越來越模糊。


    他還有好多事沒有完成。


    他沒有親眼看到苻妄欽手握碧龍璽登基。


    他沒有看到大梁這場浩劫。


    謾倚天為命,天命不自由。


    奈命何,奈命何?


    他的眼睛極不情願、卻又不得已地閉上了。


    天下,仇恨,權臣,南平,罷了,罷了。


    他忽地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前方。


    前方是南界的方向。


    老布曼遲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讓他們莫要迴頭,趕緊去南界。


    他到死還是固執的。


    不希望苻妄欽尋到梅川。


    不希望自己長久以來的努力功虧一簣。


    老布曼是南人,在大梁待了二十年,他依舊是南人。他想到慕容娘娘的慘死,想到南界內戰時老梁帝作壁上觀的冷漠。想到方才出發來軍營前,王的囑咐:“老布曼,阿五有些神誌不清了,你可千萬要留神,莫讓她壞了大事。”王是特意使計支開了苻妄欽,才放心讓他們來的。


    可他又想到那日在密室裏,他與那個叫梅川的女子達成的協議。


    老布曼一時左右為難。


    西風唿唿地刮著,吹動馬車上的燈籠。


    燈籠搖搖晃晃,像落到人間,無所適從的月亮。


    癡癡傻傻的南平好似猛然想起什麽,她扭頭看著軍營:“老布曼,我要告訴將軍,全貴妃在何處。我要告訴他……”


    老布曼不作聲。


    南平拉開車簾,吩咐車夫:“掉轉頭,迴軍營。”


    車夫卻像聽不見似的。


    車軲轆急促地滾在地上,咕嚕咕嚕響。


    南平欲下車。


    老布曼恐她傷著,扯過韁繩,想要勒住馬。


    那車夫迴頭,兀地一伸手,袖中散出一片粉末狀的東西。


    南平與老布曼皆昏迷過去。


    車夫揚鞭,馬車在暗夜中跑得愈發快了。


    阿季迴營,連喚了幾聲“軍師”。


    他有事,與孫冊相商。


    有兵丁奏報說,一個時辰前,有位女子來營中,軍師跟著她走了,便再也沒迴來。


    女子?


    阿季吸了口涼氣。


    “什麽樣的女子?”


    兵丁笨拙地描述著。


    聽他的形容,明明就是南平。


    大亂即至,何以軍師跟著南平公主消失了?


    南平公主不是跟梅川一起被楊後從公主府帶走了嗎?


    難道……孫冊在關鍵時刻投奔了楊後?


    這時,外頭放哨巡邏的兵丁奔迴帳中稟報:將軍,大營遭遇偷襲!


    想來是楊後籌措的兵馬了。


    阿季覺得自己觸碰到了真相。


    天誅地滅,不得善終,誓言竟都是假的。


    孫冊到底是背叛了自己。


    對人性的失望,使他怒氣更盛。


    所有人都負他。


    所有人都逼他。


    他的孩兒死於非命。他的妻子不知去向。


    忍無可忍,已無須再忍。


    他拔出青龍刀,鎧甲已山唿海嘯。


    “迎戰!”


    他要屠盡天下鼠輩,屠盡負他的人。


    天漸漸破曉,大地朦朦朧朧的,如同籠罩著輕紗。廝殺聲劃開了這兇險的一日。


    阿季幾日未眠,眼眶通紅,帶著嗜血的光。


    退路,什麽是退路?


    事到如今,他退無可退。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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