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換了密信


    風從窗欞吹進來,榻邊的燈芯頗不安穩,接連晃了好幾下,投映在大殿地麵上的影子也隨之急促地擺動著。


    殿內的人,屏住唿吸,偷偷地打量榻上君王的神色。


    他們的心,也隨著地麵上的燭影晃動。


    梁帝終於開了口:“太子——”


    太子連忙跪行上前,戰戰兢兢,叩首道:“兒臣在。”


    梁帝皺眉道:“何謂東宮,國本所在。身為太子,要人品貴重。不僅大事上不糊塗,小節上亦要收斂。特別是……風月之事。”


    風月之事?


    此言一出,不僅太子糊塗了,苻妄欽糊塗了,殿內其他的人亦都糊塗了。


    梁帝將苻妄欽方才呈上的密信,遞與太子看。


    太子接過,看完,心略略地放下。原來,隻是無關痛癢的歌姬之事。捕風捉影的。不過是坊間流傳的一些花俏傳聞。


    可是……苻妄欽如此鄭重其事上交的“禮”,僅僅是這個?


    梁帝道:“苻愛卿身為武將,耿直進言,是為了你好。”


    太子忙道了聲:“是。”


    梁帝掃了一眼他身上的傷,又看了看跪在他身後的幾個臣子,道:“你前番受了驚嚇,朕就不重罰你了。你去宗廟裏跪一夜吧。小懲大誡。太子太保,輔佐太子失德,也跟著一起跪著去。”


    “是。”


    幾個人皆低下頭,跪安,領命退下。


    未央宮庭院中的一棵李花樹後。


    苻妄欽麵色鐵青,看向梅川,道:“你不想解釋什麽嗎?”


    “解釋什麽?”梅川臉頰有些紅。


    苻妄欽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你跟我裝糊塗是嗎?你換了密信!”


    “……是”梅川用手揪下一片李花,道:“我跟你說過,隻有太子登基,你才可能有救。”


    《青史煮酒》裏,將他的結局交待得清清楚楚。周太後牝雞司晨,周國舅禍亂國政,施計扣押,奪其兵符,他被逼到道盡途殫,方於天啟三十七年歲尾,起兵造反。


    苻妄欽聽著梅川的話,眼中蒙上烏雲,他抓緊她的手緩緩鬆開。


    “安香那麽聽你的,你讓她換信,她自然是肯的。”


    他仰頭,清冷地笑笑:“我早該想到的,你一直都是太子的棋。可我以為,我竟以為……我抱著一絲希冀……”


    他喉結動了動,沒有再說下去。


    梅川將李花的花瓣揉碎,緊緊地捏在手心。


    “太子威脅你,是有錯。所以,不能讓他一直肆無忌憚。此番聖上懲罰了他,算是給他敲了警鍾。接下來,讓他知道真正的密信在哪兒。讓他知道,他有把柄在你手上,日後,他便不敢對你輕舉妄動了。這樣,算是兩全的法子……”梅川解釋道。


    不遠處,梁帝身旁的老太監急促地跑過來,道:“苻將軍,先莫要忙著走——”


    老太監站定後,道:“宣聖上口諭,留下方才製藥的那名女大夫在宮中做醫官。”


    苻妄欽猛地看了看梅川。


    老太監微笑道:“苻將軍,您知道的,聖上自開年以來,病了三迴。宮裏醫官署的醫官們開了多少方子,俱是不管用。倒是方才,吃了女大夫的藥丸,覺得身子爽利了許多。聖上龍心甚悅。”


    “苻將軍——”老太監見他怔著,喚了一聲。


    苻妄欽迴過神來,道了聲:“是。”


    老太監點頭,道:“那,姑娘便跟老奴去醫官署領差吧。”


    苻妄欽深深地看了看梅川,轉身離去。


    天驄烈要載著他一個人迴將軍府了。


    日頭漸漸西斜。他的黑袍上落滿斑駁的昏黃。


    他的背影是那樣黯然。


    隔著亭台樓閣,梅川腦海中驀然想起她第一次在軍營裏遇見他的場景。她給他動過手術,她在離他心口一寸的地方縫針。後來,陰差陽錯地,她與他一起經曆了許許多多的事。他總是喜歡捉弄她,像鷹拿燕雀一樣將她拎起來。她討厭過他,甚至想過,如果他死在戰場上,便不會有史書上的屠城。山林中的陷阱,那泡桐的落花。敵營裏的火光。他袍子上的白芷氣味。太子府中,他的那一句“這個,我要”。集市上,那個像極了他的大刀糖人……


    不覺,她來到這個世界已經這般久了。


    她似乎……沒有那麽討厭他了。


    “他的最後一世,煞氣最重。隻有你,才可以解除。若你能改變他,改變曆史,阻止一場萬人殺戮,你們二人的天劫便都順利地渡完了。若不能,你們會在這一千年結束時,灰飛煙滅,徹底地消失在這六道中。”


    祁連山上,黑衣人的話猶然迴蕩在梅川的耳邊。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忘記她來到這個世界的初衷。


    阻止殺戮。渡過天劫。


    梅川跟在老太監身後,到醫官署領了差,換上了一身兒白色帶杏花圖樣的衣裳,愈發襯得她素雅清麗,帶了些許男兒之風。


    董奉行醫救人,杏林好春無數。故而,宮廷醫官服上皆繡有杏花。


    梅川是醫官署唯一的女醫官。餘者皆是男子。


    她告訴老太監,她有一個製藥的幫手,可宣到宮中,有助於她更好地為聖上醫病。


    老太監迴稟了梁帝。不多時,內廷的馬車便去了將軍府接人。


    梅川想讓安香與她一起。


    那個緘默而冷寂的女子,讓她覺得安心。


    梅川在醫官署的簷下整理著一些治卒中所需的藥材,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走到她麵前。


    “二表姐!”他歡喜地喊著。


    梅川抬頭,竟是那日在集市上所救的欠下賭債的少年。


    他今日穿著一身兒石綠色衣裳。頭上戴著金冠。那金冠與太子頭上的金冠很是相似,隻是少了兩顆明珠。


    少年眨眨眼,道:“那會子,殿內的人太多,我便沒有喊你。父皇將你留在了宮中,簡直太好了。”


    梅川明白了。


    “你是……淮王?”


    “嗯!”少年點頭。


    太子步步緊逼之時,周貴妃將他掩於身後。故而,梅川邁入殿內的時候,沒看見他。


    梅川恍然大悟。


    為何周司馬提及淮王那日的行蹤,便支支吾吾。因為淮王貪玩,偷偷跑出宮了,一夜未歸。這事是周司馬掩護的。所以,他對此說不清。


    梅川正想著,淮王道:“二表姐,你真厲害,居然治好了父皇。你都不知道,父皇未醒之前,我與母妃是怎樣的兇險。”


    他說著,苦惱地托著頭。


    梅川瞧著他,終於明白他眼中為何時時有驚懼之色。


    這是一個在宮廷詭譎的風雲中長大的孩子。


    浪頭之上。


    風口當中。


    淮王道:“我把我最喜歡的小矮馬送給了太子哥哥,可太子哥哥為什麽還是不喜歡我呢?我聽到東宮的人竊竊私語,說太子哥哥要奏請父皇殺了母妃,廢黜我,將我貶到崖州去。書上說,崖州何處在,生渡鬼門關。二表姐,你知道崖州是什麽地方嗎?”


    梅川心內吹過一縷蒼涼的風。


    這個孩子,在史書上,結局很不好。


    如果,他不做帝王,便可避免那一切的悲劇了。


    高高在上的龍椅,於他而言,是洪水猛獸,是滔天大禍。


    梅川壓低聲音,緩緩道:“聖上現在醒轉了,你不必去崖州了,不要怕。往後,你記著,什麽東西都不要跟太子殿下爭,明白嗎?”


    淮王似懂非懂,道:“可是,母妃和舅舅不是這樣說的。特別是舅舅……”


    說到這裏,他抿了抿嘴:“二表姐,我悄悄給你說,我不喜歡舅舅。他對我抱的希望太沉了。沉得像宮門口的大鍾,敲一聲,便悶悶地響。我……我有點怕他。雖然他待我極好……可我不要那樣的好……”


    一個方臉女子走近,口中喊道:“殿下,淮王殿下——”


    淮王連忙起身,道:“二表姐,母妃宮中的銀桃來尋我了,我要走了。二表姐,我下次再來找你……”


    他邊走,邊迴頭。


    仿佛害怕再也見不到梅川了。


    這個孩子是孤獨的。梅川想。


    縱居綺羅叢,縱金奴銀婢,可他非常孤獨。


    少年的孤獨,同那池水中的浮萍一樣,碧綠而明淨。


    醫官署後院有幾間空屋子,原是當值守夜的醫官歇息的地方。老太監命人收拾了最東側的兩間,安置梅川和安香住下。


    安香下了馬車,見到梅川,踩著繁星的清朗暮色向她走來。


    自梅川午時跟著苻妄欽進宮,她的心一直懸著。見梅川無恙,她方才鬆了口氣。


    晚風習習,星如螢火。


    梅川與安香在屋內說著話,忽聽叩門聲。


    梅川走上前,小心地打開門。


    隻見一個陌生的男子,舉起一個小匣子,客客氣氣地奉上:“姑娘請笑納。”


    梅川疑惑道:“給我?”


    “是。”


    陌生男子打開小匣子,是滿滿一匣珍珠,在黑夜中,發著光。他笑道:“這是海珠,而非河珠。去歲,南界番國攏共上貢了這麽一小匣。主子說,隻有您能與之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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