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菘藍換了衣服、洗漱完畢走進吃飯間的時候,其他人已經在八仙桌前圍坐好了。


    “還頭疼嗎?”顧爺爺正在給自己倒酒,正是昨晚買的那瓶,“我難得買了瓶桑葚酒,結果被你這丫頭喝掉了一半。”


    顧菘藍赧然地撓撓頭:“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


    “那也不能這麽說,以後進了社會免不了會有喝酒的時候。”他放下酒瓶子,招唿她到邊上坐下,“你下次找個機會,把各種酒都喝上一遍,記住自己的量在哪裏,好有個分寸,不至於以後喝醉了犯糊塗事兒。”


    喝醉了犯糊塗事兒?


    這幾個字灌入耳中,她猛地一噎,心裏驀地打起鼓來。


    周圍並沒有人接茬,她拿起筷子捧起飯碗,一邊佯裝埋頭吃飯,一邊挑起眼角偷瞄了一下另外兩人。


    顧奶奶和池曄正默默地吃飯,見她望過來,都不解地看迴去,並沒有任何異常。


    一頓飯很快吃完,收拾完碗筷,顧爺爺找池曄去下棋。


    他應了一聲站起來,剛起身,就被身後的顧菘藍拉住。


    “怎麽了?”他迴過頭,臉上帶著淺笑。


    “那個。”顧菘藍瞥了下眼,覺得自己心虛得很,“你真的是今天早上來的?”


    “嗯?”池曄盯了她兩秒,不解,“你怎麽了,為什麽一直揪著這個梗不放?”


    “我……”她咬了咬呀,瞪迴去,“多問兩句不行啊?”


    “行,怎麽不行。”池曄好笑地從她手裏抽出胳膊,又伸手進口袋掏出了一張車票遞給她,“這下信了麽?”


    顧菘藍立馬接過來,仔仔細細地看了眼,的確是今天早上出的車票,始末車站也是對的。


    “沒事的話我先出去了?”


    “啊,”她頭也不抬地揮揮手,“慢走不送。”


    等四下無人,顧菘藍小心地將車票放進口袋裏,大大地舒了口氣。


    還好還好,真的隻是一場夢。


    她大為慶幸地拍拍胸脯,可不知為何,被拍到的地方卻莫名地泛上了幾絲失落。


    *


    顧菘藍去寫作業了,池曄陪著顧爺爺在院子裏下了盤棋。


    許久,顧爺爺抬眸望了他一眼,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不如就到這兒吧。”


    池曄跟著將落子的手收迴來:“我輸了。”


    “不,”顧爺爺淡淡一笑,“是你的心亂了。”


    他垂首看了眼棋盤,上一次對弈的時候這少年的棋路霸道而透著謹慎,自己好幾次都被他的氣勢所震懾,差點上當受騙。


    而他今天下的這盤棋,頻頻出錯不說,還一直攻不是守不是,自己看了半天都不知道他想幹什麽。


    池曄也跟著看了一遭棋盤,半晌,兀自一笑。


    他的心事,在上麵展露無遺。


    見他不語,顧爺爺又拿起一顆子落入棋盤,徹底結束了這場毫無懸念的廝殺。


    “棋盤上有勝負,而人生卻沒有。”他抬起頭來,語重心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更沒有。”


    池曄微愣,若有所思地望向他。


    顧爺爺拿起桌上的扇子搖了搖:“人與人之間的任何關係,親人也好,愛人也罷,朋友、同事、上下級甚至是陌生人之間,都有一把天平。那是‘得到’與‘給予’的天平。得與予的東西性質可以不一樣,但它們在天平雙方的心裏的分量卻一定是要相等的,否則天平就會出現偏差,就沒有辦法平衡。認為自己付出比較多的一方會覺得委屈、不公平,而認為自己得到比較多的一方會擔心後怕、缺乏安感,這是很多問題會出現的根本所在。”


    他的語氣沉沉,透著歲月沉澱出來的厚重,卻在少年的心頭掀起了一陣狂瀾大波。


    池曄默然許久,終於開口:“那我,又該怎麽去把握這架天平?”


    “哈,這是個大學問,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的,需要人與人用時光去磨合。”顧爺爺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側首看了眼邊上的桂花樹,“要不,我給你舉個例子吧。”


    池曄洗耳恭聽,卻聽到了一句極其意外的話:“你知道嗎,我其實一點不愛吃那啥子桂花糕。”


    “誒?”


    “不信?哈哈,這個秘密我這輩子可隻告訴你一個人。”顧爺爺突然笑得像個孩子,“我這人不喜糕點之類的東西,更不用說這桂花糕了。但藍藍奶奶她剛好擅長做這個,又很喜歡做這個,我就裝作自己很喜歡吃的樣子。如此一來就變成,我對所有的糕點都瞧不上眼,卻偏偏每年都盼著她那份獨一無二的桂花糕了。”


    池曄猛地怔住,似有若無地迴過味來他想說什麽。


    “她以為我離不開她的桂花糕,也就自動會理解為我離不開她,自然也便明白她在我心裏有多重要了。”顧爺爺微微一頓,笑得意味深長,“我這麽說,你能明白嗎?”


    “明白,又不明白。”


    “這對你這個年紀而言確實是太早了些,我不是要你和我一樣地去撒謊,而是讓你去仔細想一想,在你無奈別人總是隱瞞你很多事的時候,你自己是不是也一直對有些東西諱莫如深?”


    顧爺爺站起身來,最後看了眼依然眉頭緊鎖的少年:“人與人之間的每架天平都不一樣,你們的故事,需要你們自己去探索。”


    *


    一個下午,池顧兩人都過得食不知味。


    晚飯前,池曄收拾東西準備迴程,被顧奶奶強行留下來過夜。


    “你還沒去景區看過吧,吃完晚飯讓藍藍帶你去逛逛。”


    她朝著顧菘藍使眼色,結果這姑娘隻無所謂地聳聳肩:“其實也就那樣,沒啥好看的。”


    “你這丫頭,你看慣了自然不覺得好看了。”顧奶奶放下手裏的毛豆,轉向被她拉著的少年,“你留下來幫我剝毛豆,明天就給你做桂花糕吃。”


    池曄笑了笑,想到顧爺爺有關桂花糕的謊言,答應了。


    於是,吃了晚飯,顧菘藍就被委以重任,帶著池曄去逛景區了。


    景區裏來來往往著不少人,隻是遠沒有昨晚那麽熱鬧。


    兩人並肩走著,卻成了這街道上最安靜的一道風景。


    許久,顧菘藍停下腳步,突然覺得很無趣:“你是不是也覺得很無聊?”


    池曄沒迴話。


    她撇了撇嘴:“那我們還是迴去吧。”


    還是沒聽到迴應。


    顧菘藍暗暗歎了口氣,也沒看他,壓下心頭的那點煩躁,直接轉身就往迴走。


    剛走一步,手腕就被人一把拉住。


    她心頭一跳,猛地迴頭:“怎麽啦?”


    “啊。”池曄看了看自己的手,笑,“能帶我去看看顧爺爺的店鋪麽?”


    “嗯,可以啊,不過現在是關著的。”她轉身走迴他身邊,也跟著看了看他拉著自己的手,明明她走迴來了,對方卻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時間靜止了兩秒,池曄後知後覺地鬆開手,笑:“沒事,走吧。”


    “哦。”


    氣氛有些莫名的詭異,顧菘藍將手腕背到後麵,側首偷偷看了眼邊上的少年,總覺得他從下午開始就變得很奇怪。


    這人向來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就算是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裏,也沒見他那麽不知所措過。


    等等,不知所措?


    顧菘藍被這突然闖入腦海中的四個字震驚到了,池曄?不知所措?


    “是這裏嗎?”


    邊上傳來的聲音喚迴了她的神智,她忙尋聲望去,緊接著點頭:“啊,就是這兒了。”


    池曄走到那塊牌匾之下,仰頭望了一會兒:“這是顧爺爺自己寫的吧?”


    “是啊。”顧菘藍在後麵答道,“爺爺的字很好看。”


    “嗯,字如其人。”他應了一聲,然後轉了身,在店門前的門檻上坐下,“能陪我坐在這兒聊會天麽?”


    “哦,行啊。”


    “……”


    結果,說好的聊天,一時間,卻又是無言。


    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行過,見到坐在門檻上無言的少年少女,都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顧菘藍有些受不住,半起身過去拉起池曄的手臂:“咱們還是去對麵河邊坐吧,這兒被人那麽看著感覺怪怪的。”


    她不由分說地拉著人站起來往前走,池曄望著她的背影,突地一怔。


    “怎、怎麽了?”突然拉不動了,顧菘藍迴過頭,不解。


    池曄眸光半垂,笑道:“我們稍微來點換位思考吧。”


    “換位思考?”顧菘藍歪了下頭,“什麽意思?”


    “從現在開始,你在前麵走,我從後麵跟著你。”他往後退了一步,“看到遠處那麵彩旗了麽,你慢慢走過去,到那之前不要迴頭,走到了也不要往迴走。”


    “……哦。”顧菘藍點了下頭,提腳向前邁開了步子,“那我走了哦。”


    “嗯,走吧,不用等我。”


    女孩狐疑地迴過身,就真的那麽往前方那麵彩旗走去,剛走兩步,便覺得哪裏空落落的。


    邊上的遊人徐徐走過,一道道目光紛紛往她身後望去,望得她心裏癢癢地特別想迴頭。


    “別停下來,往前走。”


    身後傳來池曄了然的聲音,似乎離得已經有些遠了。她撇了撇嘴,不再管他,自顧自快步朝著前麵走去。


    想著早點走到彩旗之下好迴頭,她便不自覺得越走越快。


    而自始至終,池曄一直站在原地,隻看著她越行越遠,背影越來越小,在來往的人群中被一點點地淹沒,一點一點瀕臨消失。


    他的心顫了顫,突然之間,揪得很疼。


    顧菘藍快速地走到了彩旗下,終於如釋重負般地迴過頭,卻是突地一愣。


    她以為池曄會慢慢地跟在自己身後,然後笑著跟她說你走太快了,可她轉過身的時候,背後卻隻有陌生的麵孔穿行,根本沒有她以為的那個人。


    手腳忽然慌亂起來,她不由自主地往迴走,剛走兩步卻是一怔,猛地明白了什麽叫換位思考。


    她驚訝地怔在原地,一時之間,五味雜陳。


    傍晚微醺的風從耳畔吹拂而過,道旁少數的路燈隨之亮起,江南的夜如畫卷般一點一點在眼前展開。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陌生的人群終於散開去,她也終於看到等待已久的少年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到了她麵前。


    她的眼眶突然紅了。


    “對不起。”


    兩同時發聲。


    “為什麽道歉?”


    “你又為什麽道歉?”


    “我也不知道。”她無措地抬起手,捂住臉,“就是覺得很對不起。”


    池曄看著她,輕輕歎了口氣:“該道歉的人是我,是我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和理所當然,太自以為是地以為能把控好一切,一直以為是為了你好的事情,卻反過來給你造成了傷害。”


    “你在說什麽?”顧菘藍不解地放下手,心裏在打鼓,卻是狐疑,“我怎麽沒聽懂?”


    兩人之間的最後一層紙在風中搖曳,池曄突然很想上前一步,將人抱進懷裏。


    可是,他猶豫了。


    一直以來的認知被推翻,讓他前所未有的迷茫,他不知道,到底怎樣才是正確的。


    “我該怎麽做?”


    近乎喃喃的話傳進耳朵裏,顧菘藍沒聽清:“你剛剛說什麽?”


    對話在這裏終止,是主動的終止,又是被動的終止。


    一個大嬸提著籃子從邊上走過,看到顧菘藍時停下了腳步:“你是顧家孫女吧,在這兒幹嘛呢?”


    顧菘藍側過身見到她,笑著打招唿:“李嬸兒,好巧呀。”


    “是啊,我就說看著像呢,好久不見,長那麽大了啊。”李嬸誇了她兩句,才轉頭去看邊上的池曄,一見到人,驚訝地眨了眨眼,“哇,好標誌的小夥子,你是藍藍的……”


    “同學。”顧菘藍搶在她前麵打斷,“正好過來玩,人生地不熟我帶他逛逛。”


    “是嘛。”李嬸眯了會兒眼,笑得玩味,“小夥子長得真好看,要是將來能做我女婿就好了。”


    “……”


    空氣一下子凝住了。


    “哈哈哈,開玩笑呢。”見他倆吃癟,李嬸滿足地從籃子裏拿出個石榴來,“我家店鋪邊上剛結的,我看著熟了就摘下來了,你倆拿幾個迴去嚐嚐吧。”


    顧菘藍剛想拒絕,卻是倏地一愣。


    石榴?


    好像有那麽點熟悉……


    石榴,石榴花……榴花……流華?!


    她猛地跳起來,一把從李嬸手裏奪過石榴,突然笑開:“謝謝李嬸,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啊?”李嬸被她嚇了一跳,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是怎麽了?”


    顧菘藍對她點了下頭,轉過身去看池曄:“我知道怎麽讓誌飛哥明白薇薇姐的心意了,我居然把這麽重要的事兒給忘了!”


    見她一時忘我的興奮,池曄不由地莞爾:“一起去吧。”


    *


    次日,兩人一早就迴了城,本想衝迴小區去敲開五樓的門,卻遠遠的在流華門口看到了躊躇的陳誌飛。


    他一會兒看看手機,一會兒透過玻璃看看漆黑一片的室內,在店門口走來走去,不明所以。


    “正好省事,不用將人帶過來了。”


    顧菘藍一下公交車就頭也不迴地往他身邊跑,池曄無奈地在後麵跟上她。


    “誌飛哥!”她快步跑過去,氣喘籲籲地停在陳誌飛麵前,把人嚇得渾身一驚。


    “是你們啊。”他看了眼後麵的池曄,笑,“又找我做什麽?”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顧菘藍平息了一下唿吸,又問,“你在這兒做什麽?”


    “啊。”陳誌飛有些尷尬,“我就……隨便逛逛。”


    結果顧菘藍絲毫不給他麵子:“你是不是想去找薇薇姐和好,卻沒有那個勇氣?”


    陳誌飛一愣,臉色驀地就不太好了:“你們又是來教育我的麽?”


    沒明白這個“又”是怎麽迴事,顧菘藍也顧不上去在意:“不是,我隻是來告訴你,想和好就快一點,別讓薇薇姐等太久了。”


    “什麽……意思?”


    “唉。”她拉了把他的袖子,示意他去看店的門牌,“你知道這家店為什麽要叫‘流華’麽?”


    “因為……是榴花的諧音吧,童薇喜歡石榴花。”


    “你知道為什麽薇薇姐喜歡石榴花嗎?”


    陳誌飛怔住:“喜歡,還有理由的麽?”


    顧菘藍歎了口氣:“那你知道,為什麽店內滿牆都貼滿了有關石榴的詩詞,卻唯獨收銀台前空了嗎?”


    陳誌飛啞然,他從來沒有關注過這些細節:“為什麽?”


    顧菘藍不答反問:“你知道薇薇姐最喜歡的詩人是誰嗎?”


    “算了,你一定不知道。”她突然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感覺,“薇薇姐想告訴你的話,藏在蘇軾的那首《賀新郎》裏麵。”


    “賀新郎?”陳誌飛不解地蹙眉,“賀……什麽新郎?”


    “乳燕飛華屋,你有聽說過麽?”


    顧菘藍還是嚐試著想讓他自己去發現,可陳誌飛卻仍舊是一團漿糊。


    池曄在邊上也跟著看不下去了,童薇是怎麽想的才會給一個完不懂詩詞的出這樣一個啞謎。


    “那首詞裏有一句話很有名。”他上前一步,語氣緩緩,帶著惹人沉醉的低音,“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


    陳誌飛猛地一怔,倏地睜大了眼。


    池曄淡淡一笑:“你應該聽懂了吧,這句話的意思。”


    迴應他的,是麵前之人飛奔而去的身影。


    顧菘藍轉過身,看著陳誌飛慌慌張張地跑向公交車站,有點不放心地問:“他應該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吧?”


    “應該……吧。”


    池曄不確定地應了一聲,便又聽到她感歎一句:“他這一次,可是讓薇薇姐等得夠久了。”


    他突地心頭一動,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覺得等待很煎熬嗎?”


    “嗯?”顧菘藍不明所以,她看了眼邊上遠去的公交車,隨口迴道,“啊,等公交車的時候,會覺得很漫長吧。”


    “可我不那麽覺得。”池曄往前走了一步,與她對麵而立,“38路十分鍾一班,75路半小時一輛,506一個小時才發一趟。但,縱使506再難等,縱使我到的時候它剛走,可為了去往想要的那個目的地,便也隻能錯過一輛又一輛的38路和75路,站在車站上一直等下去。”


    “額。”顧菘藍點點頭,“所以呢?”


    “所以,不管等待的過程多漫長,隻要我知道它仍然在向我駛來,一個小時之後我還是可以等到它的。”池曄微微勾唇,“而我,為了到達目的地,願意等這一個小時。”


    顧菘藍一下子愣住,許久,琢磨著他話語中含沙射影可能想表達的意思,心跳倏地漏了半拍,隻感覺臉頰發燙。


    池曄笑著往後退了一步,從背上的包裏取出一個石榴來,隨手遞給她:“李嬸那兒拿來的,我嚐過還挺甜的。要麽?”


    見她怔忪著卻還下意識地接過去,池曄突然鬆了口氣。


    他暫時還沒想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麽,但至少,他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


    如果是你,等等又何妨?


    ------題外話------


    這口別扭的糖還沒完,允許我們家池曄再猶豫一會兒。完結倒計時了,有點小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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