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一點朝陽灑下和煦,落在葳蕤的花瓣上,仿佛曉風中都遍滿芳菲的氣息。


    “這四序樓的樓前呀,最適合賞花了。”老伯說道。


    “老伯怎麽不上樓呢?”


    老伯笑了笑,道:“我在京城賣炭十幾年了,光是路過此地就有千百迴。”


    “每一迴都有人是笑著上樓,哭著下來的,我隻要在樓邊看看花就好了,何必自討個沒趣呢?”


    張奎仔細地瞧了瞧這座花樓,雕梁畫棟栩栩,飛簷翹角高啄;樓中貴客滿座,少有白丁。


    有書生倚欄觀湖,風雅十足;又有舞妓伴歌翩翩,姿態萬千。


    真是一副熱鬧的景象。他單以為老伯所道是戲言,對此置之一笑,卻暗暗地記住了這個地方。


    張奎牽著馬緩緩離去,他還要將喜事傳達迴去。


    這會,教坊的歌姬還在練詞兒,悠揚婉轉的曲調流入春日:“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


    他又如何能料到,新客常常,詞非故、人依舊。


    多年之後,張奎已經不是第一次登樓了。


    彼時的他憑欄眺望,收得一副雁陣逐霞的景色,驀然間有道倩影驚鴻落下,在樓前泛出漫天的桃花色。


    他怔怔地盯著那一幕,才想起金榜題名的那一日,也想到後來那個高雨靡靡的午後。


    暑氣猖盛,人間總要有一場新雨消去火氣,四序樓外雨似薄紗,將湖泊與蓮花隱入一片朦朧。


    張奎獨自憑欄,靜靜地觀賞這場雨。他是來赴宴的,赴一場接風宴。


    宴會之初,高朋滿座,舉杯暢飲,相談甚歡。他們匯聚於此,是為一大人接風洗塵。


    那位大人姓聞,名昭鈞。因早年不滿朝中結黨營私的風氣,以至於被排擠出了京城。


    盡管他身在江湖,才名依然享譽京華,每逢佳節就有他的詩詞傳入街巷,為人念誦。


    前陣子陛下讀了他的文章,一時間龍顏大悅,又念起舊情,便下詔將他召迴京中。


    於是,才有了這場接風宴。


    酒過三巡,張奎舉杯問道:“枯木逢春乃人生一大幸事,聞大人此番入京。”


    “不知對滿城文武有甚麽想法?”


    聞仲瞧了瞧眼前人,他聽說過這名後起之秀。


    曾有人將張奎鋒芒畢露的事跡娓娓道來,惹得他連連驚歎,徒道是“後生可畏”。


    “枯木逢春猶再發,人無兩度再少年呀,今日我不談朝事,隻談風月,還請陸尚書見諒。”聞仲答道。


    張奎微微錯愕,未想到聞仲會有此答。


    他向來仰慕這位大人的風骨,自然知曉其性情高潔,空懷報國之情。


    而今難得麵聖,怎會如此消頹?


    他沉下心,終究沒有再說什麽。


    聊起風月,自然是少不得四序樓,無數名妓匯聚於此,哪怕是千金買笑這種稀罕事,在這兒也變得屢見不鮮。


    但見有名歌伎娉婷行來,身著素衣,手抱琵琶,一隻簪花別在發間,清香淡雅如一朵芙蓉。


    “此女真如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飾。”聞仲點頭讚賞道。


    “大人喜歡便好。”


    張奎隨口應道。他素來不喜風塵之地的女子,即使是那些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終日徘徊於客人間,又能幹淨得到哪去?


    女子低眉頷首,應以微笑。她並未急著落座,而是放下了手中的琵琶,為在座的幾位客人一一斟酒。


    她素手作蝴蝶,在酒桌上翩然起舞,怎料失手將聞仲的酒杯打落在地。


    此番情景,尋常女妓早就花容失色,女子卻是不慌不忙。


    鎮定地叫人換去新盞,從容笑道:“英蘭出身微寒,哪裏見識過大人物的貴氣,不曾想今日見了,竟一時失了方寸。”


    “小事一樁,不足掛齒。”


    聞仲見女子口齒伶俐,讚賞地撫須長笑。


    見此事了之,喚作英蘭的女子繼續倒酒,直至替張奎斟滿。


    後者盯著杯中倒影,麵容略顯清臒,他自嘲笑道:“許是我貴氣不足,才能安穩地喝上一杯酒。”


    英蘭反應機敏,迅速道:“先前那位大人溫潤如玉,貴氣內斂,已是令英蘭手忙腳亂。”


    “而您風華正茂,貴氣逼人,卻是教英蘭的手腳都不敢笨下去了。”


    張奎驚訝於女子的迴答,輕視的心中不覺多了幾分欣賞。


    聞仲趁機解圍道:“陸尚書是如日中天,而我是日落西山,又何苦將陸大人與我這老朽比呢。”


    這話既是對女子所說,亦是對張奎所說。


    張奎深深地看了一眼聞仲,最後擺擺手,沒有再計較什麽。


    待到女子走完一輪酒宴,便向客人們施禮道:“妾身高英蘭,小名英蘭,今日為各位大人獻曲。”


    女子款款落座,信手弄弦,伴著琵琶聲唱到:“長相思,在商朝。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


    高英蘭聲若鶯喉,引人入勝,一曲成則讓諸位賓客讚不絕口。可當她再次彈唱時,卻仍是太白的這首《長相思》。


    本以為是她自信得當,不曾想第三次前調響起時,居然還是一成不變。


    張奎頗為不解,打斷了高英蘭的奏曲,問道:“怎麽來來去去,都是這首曲子呢?”


    高英蘭整頓衣裳,微聲道:“小女子雖然熟悉曲調,奈何詩詞讀得少了些,令諸大人見笑了。”


    眾賓客不由得會心一笑,卻無一人發聲。畢竟論題詞寫作,誰敢在聞仲麵前班門弄斧呢?


    聞仲亦有此意,可到底還是存了些文人傲氣,他斟酌少許,故意道:“我自然能題詞譜曲。”


    “可世人道我一字千金,真要是落筆下去,怕是連那些王孫貴族,也未必受得起呀。”


    誰知高英蘭才思敏捷,應對自如道:“大人有所不知。”


    “咱們四序樓有一種茶,唯有千金作引,方得清香。”


    “若大人真是一字千金,將詞與茶葉以熱湯浸泡,那必然是茶香滿堂,敢問大人可願一試?”


    “哦?是什麽茶?”


    “此茶名為消金茶。”


    消金消金,既然消金,則無千金,可若不試,又如何證明得了一字千金?


    聞仲聞言大笑,旋即歎道:“可惜呀,自古女子慧必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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