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景櫟的眼神忽然好像飄得很遠,像是在迴憶往事一般,聲線也變得幽遠了起來:


    “我出生的時候,母親就已經不在了,聽宮裏曾經伺候過母親的人講,我的母親她是夷國的公主,是父皇曾經最喜愛的妃子。”


    “但是美人薄命,我出生的那天,母親難產,太醫又遲遲不到,就這麽離開了......”


    “後來,我被安排在皇後房裏長大......”


    聽到這裏,蘇婉寧身形頓了頓,沒想到墨景櫟也是個從小便沒了母親的人。從小寄人籬下的滋味肯定不好受。


    她的嘴角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


    隻聽墨景櫟的聲音繼續沒有起伏地說了下去:


    “我從小品學兼優,不論是讀書功課,又或是騎射武功,都是第一名,父皇小時候最喜歡、最看重的皇子就是我。”


    蘇婉寧一邊聽著一邊微微地蹙起了眉頭,在皇家,一個沒有了母妃庇佑的稚兒,又這麽出色張揚,這可不是一件好事兒。


    皇帝的後宮那可是一隻手都數不過來的,尤其是還有皇後這個後宮之主把持。


    墨景櫟,十有八九會成為皇後的眼中釘。


    她忍不住插了口:“我聽外麵的傳聞說,當今的六皇子幾乎都從來不曾出席大場合......”


    “還說六皇子體弱多病,也不是當朝墨帝最看重的兒子......反倒成了最不在意的兒子了。”


    墨景櫟抬眸看了她一眼,眼裏閃過一絲痛苦之色:


    “說我生病是真的,我在皇後的眼皮子底下,天天被喂食慢性毒藥......”


    “身子自然一日不如一日,後來雙腿也因為這個原因,再也不能站立行走......”


    “初遇時,我曾跟你說的寒毒,是真的,並不是我在騙你......”


    墨景櫟說著,手心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腿,“後來遇到了一位高人,撿迴了一條小命,還幫我祛了毒。”


    “但是,這寒毒侵染我的身體太久了,即便祛了毒,也不能完全根治,因此我這雙腿,在一天中子時這個時間,會變得僵硬,根本無法行走。”


    蘇婉寧一下子就明白了,原來初遇時墨景櫟與她說的發作時間是假的!


    她沒好氣地開口:“所以,一開始你就在時間上同我撒了謊。”


    蘇婉寧的語氣清冷,結束語的語氣說的是陳述句,而並不是疑問句的語氣。


    墨景櫟沒看她,隻是沉默的點了點頭:“是,一開始我是在發作的時間上撒了謊。”


    “但是,中毒的事情是真的,我沒有撒謊。”


    蘇婉寧不知怎麽的,想到了跳崖的那天。


    難怪那天墨景櫟的情緒變化會那般大,原來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她轉念一想,其實這個事兒她也能理解墨景櫟。


    換位思考一下,如果她是他,她也不會對一個第一次見麵的人就將自己的底牌全部如實相告,更何況墨景櫟這個老狐狸。


    蘇婉寧擺擺手,“算了,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這麽久,我能理解你當初的決定,你繼續說罷。”


    “皇後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我的大哥,也就是那位太子殿下,也是從小便欺辱我......”


    “一開始隻是因為我得了父皇的誇獎,他氣不過,便私下裏偷偷地打罵侮辱我......”


    “後來,我的身體也變得越來越虛弱,在皇後的默許下,即便父親後來越來越不喜歡我,但隻要他有什麽不順心的地方,就會拿我撒氣......”


    “我沒有辦法,明明身上流的是皇室的血,過得卻還不如一個下人!”


    墨景櫟說著說著,語氣變得激動了起來,他一定想到了當初的那段不堪迴首,暗無天日的日子。


    他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腦袋,那雙好看的魅惑人心的丹鳳眼瞪得很大。


    看起來有些恣目欲裂了似的,整個人也變得有些顫抖。


    蘇婉寧察覺出了不對勁,墨景櫟這個樣子,她不是第一次見了,像極了癲狂發作前的征兆。


    她連忙小跑跑到了墨景櫟的身邊,伸出一隻柔軟的小手。


    沒有多說什麽,直接將墨景櫟一隻捂著腦袋的手,不由分說的拉了下來。


    蘇婉寧的手雖然小,但是這一瞬間,充滿了堅定的意味。


    墨景櫟感受到自己的手被別人攥住了,這讓他瞬間從那痛苦的迴憶中脫離了出來。


    他抬眸看向蘇婉寧那張清清冷冷,沒有什麽表情的臉。


    明明是麵無表情,但卻總能叫他的心莫名地得到平靜。


    小寧兒的臉上沒有同情,也沒有懼怕,黑漆漆的瞳仁裏隻有一個真真實實的自己。


    這讓墨景櫟感覺十分的安心。


    他停頓了幾秒,一邊感受著蘇婉寧的小手拉著他,感受著兩人相接的手心處,一點點傳遞過來的暖流,一邊繼續說道:


    “轉機出現在我十二歲的時候,父皇沉迷於長生不老,又聽聞了夷國的煉丹術,一手建立了如今的這個玄煙房。”


    “又不知從哪裏找來了一位煉丹技術高超的神人,這位神人就是如今掌管玄煙房中陽真閣的大天師。”


    聽到這裏,蘇婉寧忽然想起來,玄煙房裏如今是兩足鼎立的局麵,玄煙房被分為了陽真閣和陰靈軒兩個部門。


    既然陽真閣是墨景櫟說的這個什麽大天師掌管,那麽......陰靈軒又是誰在掌管呢?


    一直聽聞,這兩個部門算不上十分融洽,說得更準確些,明裏暗裏都有點對立的意思。


    蘇婉寧問道:“既然大天師掌管陽真閣,那那個陰靈軒......”


    她忽然想到了什麽,大天師可以算是墨景櫟這頭的,那與墨景櫟對立的人,最敵視他的人,不正是太子殿下麽?


    看到蘇婉寧的眼神若有所思,墨景櫟就知道,小寧兒定是已經想到了。


    他在蘇婉寧有些震驚的眼神裏,最終堅定地點了點頭:“你想的沒錯,陰靈軒就是太子掌管的。”


    “原先陰靈軒是掌管者是皇後,這兩年已經開始一點點的移交給了太子墨永城。”墨景櫟補充道。


    如此也便說得通了。


    蘇婉寧轉頭看向躺在棺材裏的小青年,“那他......?”


    目光朝那口棺材裏的人看去,墨景櫟的眼尾染上了薄紅:


    “極畫他雖然是我的死侍,但從小與我一起長大,他跟極琴是親兄弟。”


    “那日皇後逼我飲下毒茶,極畫第一次沒有聽從我說的話,突然間衝出來奪去了那杯茶,飲了下去!”


    “幸虧我在皇後下手之前,就吩咐極琴去朝暉殿上稟告了父皇......”


    “極畫也是為了拖延時間,隻要撐到父皇過來就可以了......但是偏偏就差那麽一點兒,我逃過了一劫,極畫他卻沒有......”


    “也正是因為這次,父皇他便把我送到了玄煙房養病,從此之後我便再也沒有迴過皇宮。”


    “不過......也幸虧如此,我才能活到現在。”


    蘇婉寧聽在耳朵裏,不知怎麽的,心頭也有些莫名的發酸。


    她輕輕地拍了拍手中牽著的,墨景櫟的那隻寬厚的大手。


    “極畫他......他是替我......才會變這樣的......”墨景櫟說著,聲音隱隱約約的,好似有些哽咽。


    蘇婉寧聽完,心中也是歎息不已,都說皇室無情,看來也的確如此。


    她一向不太會安慰人,停頓了片刻,還是幹巴巴地安慰了他了一句:“都過去了......”


    “你看你現在,不是一切都好起來了嗎?”


    這個時候的墨景櫟看起來,整個人好似斂去了以往那種陰寒的、生人勿進的氣息。


    撥開了堅硬的外殼後,似乎也變得柔軟了起來。


    不過蘇婉寧還有一件事情十分不解。


    她摸了摸脖子上掛著那枚黑色玉佩,又問道:“為什麽我的玉佩能打開這個木盒?”


    “為什麽你之前說太子殿下隻有我才能靠近?”


    蘇婉寧壓低了聲音,聽起來有些悶悶的。


    不知怎麽的,她心中隱隱的已經有了一種預感。


    聯想起一切發生的事情的軌跡後,她有種預感,自己手中的這枚玉佩一定不是一個簡單的掛飾。


    墨景櫟聞言,目光看向了那枚握在蘇婉寧手中的黑色玉佩。


    他的那雙眼型好看的狐狸眼,在有些昏暗的石室裏看得並不是那麽的清楚,但卻好似閃爍著一絲皎潔的光。


    半晌,墨景城才再次開口:“這枚黑色玉佩,並不是普通的玉佩。”


    “這玉佩有個名字,叫做——血滴子。”


    血滴子?這又是什麽東西?


    蘇婉寧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唿,臉上全是疑惑的神色,“什麽是血滴子?”


    “你不知道?”


    墨景櫟見她臉上的疑惑之色並不是像是假的,隻好耐著性子給她解釋了一番:


    “傳說血滴子是開國始祖留下來的聖物,得血滴子者得天下......”


    “還有一種傳說是血滴子是開啟聖陵的“鑰匙”,聖陵裏有奇珍異寶,武功秘籍,起死迴生的丹藥......”


    蘇婉寧皺緊了兩道繡眉,聖陵她有印象,猶記得當初在劉府的時候,她還問過墨景櫟來著。


    隻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枚黑玉佩竟然是那個什麽聖陵的鑰匙?


    蘇婉寧握著血滴子的手變得更緊了些,“既然血滴子是開啟聖陵的鑰匙,那為什麽......也能開啟這個木盒?”


    墨景櫟露出了一絲讚許的眼神,不愧是小寧兒,這反應速度確實很快。


    “因為這個木盒裏麵,有一個機關跟你的玉佩是同一種材質,兩者相互吸引,這才就是它的鎖。”


    蘇婉寧恍然大悟,最終不由得喃喃自語起來:


    “難怪你說隻有我能靠近太子墨永城呢......原來我身上竟然有這麽一個‘寶物’......”


    她忽然想到些什麽,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墨景櫟,“墨景櫟,你今日為何會跟我說這些?”


    “你一開始接近我,恐怕跟這個血滴子離不開關係吧?”


    墨景櫟知道小寧兒一向機敏,她這麽聰慧過人,怎麽又會猜不到?


    況且,他早在今日叫小寧兒過玄煙房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要把一切都告訴她。


    至於為什麽忽然要這麽做......


    墨景櫟的眼神暗了下來,其實昨天在綏平公府的時候,他並不是最晚到的。


    在蘇婉寧上台跳舞的那一刻,他其實就已經到了。


    隻不過沒有登上那個圓台,隻是在人造湖泊的另外一頭的小花園裏,靜靜地看著圓台上發生的一切。


    墨景櫟武功高深,目力更是比尋常普通人高出很多倍。


    蘇婉寧和墨永城掉入水中之後的事情,他也是盡收眼底,整個過程都看得清清楚楚。


    墨永城與小寧兒兩具身體幾乎緊貼在一起的情形,還有墨永城眼裏那熟悉的高位者掠奪似的眼神。


    墨景櫟當時隻覺得心中一緊,胸口更是莫名其妙地湧上了一陣延綿不絕的鈍痛感。


    墨永城看向小寧兒的那種眼神他太熟悉了,是那種想要攫取侵奪的眼神!


    這怎麽可以?墨永城怎麽能搶走小寧兒?


    一時間,頭腦裏不停地閃迴了很多與小寧兒相處的片段。


    一幀一幀的,從他們相遇,到相識,到相知......


    有喜,有怒,有哀,有樂。


    在這一刻,墨景櫟忽然茅塞頓開,小寧兒對他來說,確確實實是與其他女子不一般的!


    墨景櫟情不自禁地設想了一下,如果小寧兒跟其他男人在一起,離自己而去的畫麵。


    一股無名的衝天怒火一下子燒到了他的天靈蓋!


    不!他絕對不允許!這絕對不可以!


    墨景櫟坐在木質上,平放在雙膝上的手死死地握成了拳頭。


    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手背的上青筋都鼓動了起來......


    極琴畢竟也跟了墨景櫟這麽多年,一直站在旁邊的他當然也看出了墨景櫟的不同往常。


    主子如此大的情緒變化,看起來......好像都與那位女子有關......


    他忍不住開了口:“殿下,我們大計還沒有完成,萬萬不可在這個節骨眼上談情說愛啊......”


    談情說愛?這個詞語如同一抹撥開烏雲出現的陽光,墨景櫟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樣。


    他一下子悟了,原來......他早就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如此特立獨行的小寧兒啊......


    遠處那一男一女的身影看起來像抱在了一起似的,墨景櫟的眼神倏地變得黑不見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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