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禦到的時候,蘇無憂麵前已經空了三個酒壇。


    他走到蘇無憂對麵坐下。


    “你怎麽來的。”


    “你忘了我的鼻子比常人好使一些麽?”南宮禦笑笑,“怎麽?不歡迎?”


    “不敢。”


    南宮禦也拿起一壇酒,“一個人喝酒有什麽意思?我陪你。”


    天色漸漸暗下去,兩人麵前的酒壇越堆越多,樓中的客人慢慢散去。


    “客官,時候不早了…”


    蘇無憂扔過去一錠銀子,掌櫃賠著笑退下。


    “借酒澆愁愁更愁,”南宮禦勸道,“小姑娘,你已經喝得夠多了。”


    “小姑娘?”蘇無憂嗬嗬地笑了起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叫我。”


    她帶著幾分醉意反問:“我心悅的人今天娶親,難道還不許我喝點酒慶賀慶賀?我喜歡的人成親,新娘卻不是我…我心悅的人,他娶了別人…”


    南宮禦抬手揭開蘇無憂的麵具,瓷白的小臉上是淚痕。


    “我好看嗎?”她偏著頭問。


    “好看。”南宮禦心中不可抑製地湧起一股憐惜。“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姑娘。”


    “那他為什麽不要我?”蘇無憂勉強勾起一個笑,衰頹得就像春雨中凋零的梨花。


    “他又有什麽好?叫你這樣歡喜他。”南宮禦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臉,猶豫一瞬終究還是沒有這樣做。


    “他當然好。”蘇無憂仰起頭把酒往嘴裏倒,酒液卻沒有如預想中一樣流入口中。她搖搖酒壇,原來是已經空了。“我第一次見他,十歲,我師傅毒發,我下山尋藥。沒人教過我是非黑白,所以我靠偷東西度日,那一迴正好偷到他身上。”


    “他是第一個教我偷東西不對的人。後來,他把我留在身邊,教我讀書識字,世間諸般道理。我們兩個人,從滄州出發,一路遊曆直到邛陽。最慘的時候,銀子花光了,他又不許我偷,兩個人在大街上賣藝,花了一整天隻換來兩個燒餅。他還騙我說自己不餓,讓我一個人吃。大冬天,我們兩個人在街頭露宿,等他家下人送銀子來,他抱著我說,會保護我一輩子…”


    “他說過要保護我一輩子!可他現在不要我了…”蘇無憂又笑了起來,字字泣血,錐心刺骨。


    南宮禦輕歎了口氣,站起身走到蘇無憂身邊半蹲下握住她的手。“小姑娘,你還有很長的人生,你還會遇到很多人,愛你的,你愛的。他放棄你,是他眼神不好。我…”


    蘇無憂抽出手,戴上麵具,起身往門外走去。南宮禦想跟上。


    “別跟來。讓我一個人靜靜。”


    “我還沒有問過你的名字。”


    蘇無憂停下腳步,微抬起頭看著月亮被烏雲漸漸遮蔽的天空,輕輕地笑了笑。“我隨師傅姓蘇。她給我取名無憂,說是希望我這一生,平安喜樂,萬事無憂。”


    蘇無憂如同遊魂一樣在街道上飄過,夜色漸漸深了,天上積聚的烏雲越來越厚。


    紅袖招。


    流煙托著腮望著窗外出神,雨聲中整個都城都安靜下來。就在這時,她看到樓下有人緩緩走過,沒有撐傘,渾身濕透。


    她急忙起身向門外跑去。


    一旁撐著下巴打瞌睡的小陶一驚,“姑娘?姑娘你幹什麽啊?”她趕緊追了上去。


    流煙蹬蹬蹬地跑下樓,衝到雨中拉住人。


    “姑娘,姑娘你好歹拿把傘啊!”她身後小陶撐著傘追出來。


    “蘇公子!”流煙抓著蘇無憂的手,“你怎麽了?”


    蘇無憂迴身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大雨傾盆而下,雨滴如同墜珠連綿不絕,風雨中,蘇無憂手腳冰涼。


    流煙雖然不知道她怎麽了,卻直覺不能就這樣放她離開。她咬咬牙,抓著蘇無憂走進紅袖招。小陶在她身後為她撐著傘。


    流煙拿幹淨的布巾替蘇無憂擦幹頭發,又端起熱騰騰的薑湯,舀起一勺吹了吹,放在蘇無憂嘴邊。蘇無憂木愣愣地看著她,良久,張嘴喝下。


    流煙露出喜色,無論如何,能喝下薑湯總是好的。她一勺一勺地喂蘇無憂喝完薑湯。


    “蘇公子,你今晚就先在紅袖招歇息吧,我去給你取一身換洗衣物。”


    蘇無憂問:“你不問問我發生了什麽嗎?”


    “公子願意說,流煙就聽;公子不想說,流煙就不問。”


    蘇無憂忽然抓住她的手,“跟我走吧。”


    流煙羞紅了臉,“公子…”


    “要帶我的人走,是不是得先問過我啊。”長纓倚在門口,甩了甩帕子。


    “你要多少錢?開個價吧。”蘇無憂看向她。


    長纓低頭撥了撥指甲,輕輕吹了吹,“不是錢的事兒。”


    “那是什麽?這地方,最要緊的不就是錢嗎?”蘇無憂語氣輕蔑。


    長纓向流煙說:“流煙兒,告訴媽媽,你是不是想跟她走。”


    流煙低下頭,“媽媽…”


    長纓哪裏不明白?“流煙,你想清楚,離了這紅袖招,媽媽我可就護不住你了!”


    “媽媽,我想跟公子出去看一看。這麽多年,我在紅袖招,再沒有去過別的地方。這天下這麽大,流煙不想老了,隻記得當年高高的院牆和四方的天空!我想看一看,滄州金水河上船來船往,吳山金頂寺的晨鍾暮鼓,常州麓湖鶴飛千山…”


    長纓知道,自己是留不住這個女兒了。她問蘇無憂:“你能保她平安嗎?”


    “以前或許不能,以後,一定能。”修羅宮主?這稱唿其實也不錯。她什麽都沒有了,隻能自己去抓住些什麽,繼承修羅宮,複仇。顧南辰,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與你勢不兩立!


    “如果,”長纓上前撫了撫流煙的頭,“在外麵待得膩了,就迴來,紅袖招的大門永遠向你開著。不過,最好還是不要迴來了。離開了這裏,就不要迴來了,畢竟不是個好地方。”話到最後,已經有了泣音。


    “媽媽!”流煙跪下,端端正正地給長纓磕了三個頭。“流煙,就此拜別!”


    那一晚,流煙隨著蘇無憂離開了紅袖招。長纓知道,她不會迴來了。


    那一夜,紅袖招少了一位當紅的花魁,而修羅宮主身邊,多了一位形影不離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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