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國之主的信長已經發出了第二句詢問,藤吉郎知道自己必須作出迴答,否則便是不敬。


    一旦他開了口,便算是與信長正式交流的開始。


    對曾遊曆三國的藤吉郎而言,自然深切明白第一印象在人際關係裏的至關重要。


    尤其現在站在他麵前的,是能夠決定他命運方向的信長。


    眼前的信長渾身上下都煥發著不怒自威的超強氣場,縱然如此,藤吉郎也在暗中下定決心:


    絕對不能輸給那個慌亂失措的自己!


    這種足以改變一生的機會,對農民出身的藤吉郎來說是屈指可數,如今他必須牢牢抓住才行!


    輕輕進行了一口深唿吸,藤吉郎目光猛然一凜,刹那便將緊張和惶恐的情緒悉數壓製了下去。


    他張開嘴巴進行迴應時,誠惶誠恐的神色已然消失不見。


    此刻掛在他臉上的,隻有從眉眼到嘴角都保持高度一致的明媚笑容。


    “其實主公您隻說對了一半。”


    “喔?怎麽說?”信長大感興趣地揚起眉毛,直視著藤吉郎的眼睛問。


    “小人方才見到主公時,確實是嚇了一跳,但隨後就被巨大的驚喜給蓋過了。”


    “巨大的驚喜?到底有多巨大?”


    “這個……”


    藤吉郎伸出雙手,將手臂展開到最大程度,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圈。


    “小人內心的驚喜,足足有現在劃出這個圓圈的十萬倍以上那麽巨大。”


    他煞有介事地維持著用雙手拚湊出圓圈的姿勢,非但不覺得自己行為滑稽,還既自信又隨和地衝著信長嗬嗬笑著。


    身為平民,卻有膽量在一國之主麵前大開玩笑,這種氣魄一下子就觸動了信長心弦。


    這種在其它國度算是僭越、甚至會被追究處罰的行為,看在信長眼裏非但不以為忤,反倒還獲得了他的讚許。


    “我說猴子。”


    “猴子?”藤吉郎一愣,當即機靈地快速反應了過來,“猴子在!主公請說。”


    “你在市集時曾經說過想跟隨我,現在依然這麽想嗎?”


    藤吉郎屏住了唿吸。


    在他目前為止的人生當中,從未遇到過像此刻這般激動人心的時刻。


    一股狂喜排山倒海地席卷了他的心扉,不過片刻,他又陷入到患得患失當中。


    隻因藤吉郎知道:上天恩賜的這個機會轉瞬即逝,若不及時把握,便隻能眼睜睜看著它流走。


    而他絕對不要這樣!


    絕對不要再繼續這種平凡卻索然無味、一眼便看得到盡頭的人生!


    “當然還是這麽想啊!”


    藤吉郎驀地洪聲喊了出來。


    “家父先前曾當過織田家的步兵,小人最大的夢想便是追尋家父的步伐,好好為織田家……”


    “不!”


    他頓了一下,平伏情緒般地咽了一大口的口水,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起伏。


    “我想效力的並不是織田家,我想好好效力的其實隻有主公一人!”


    那是從心底深處發出的聲音,它呐喊出了藤吉郎的所有希冀和期望,迴蕩在正殿的上空。


    “你隻想為我效力嗎?”


    信長斂了笑容,原先還溫和含笑的眉眼,轉瞬就換上了銳利霸氣的神色。


    他手中的折扇一下就探入藤吉郎的下頷,將對方的下頷給抬了起來。


    “猴子,我討厭說謊的人。尤其是,不知天高地厚敢在我麵前撒謊的人。”


    “可是主公,小人說的句句皆是肺腑之言,絕對沒有半點虛假!”


    “你和我之前不過在城下町的市集有過交匯而已,今天我們才是第二度會麵,彼此之間可以算是陌生人,對吧?”


    “是。”


    “那你怎麽會產生這種隻願為我好好效力的想法?換做其它人,比如末森城的信行、清洲城的彥五郎,想必你也是一樣的說辭!”


    信長的壓迫性眼神讓藤吉郎不寒而栗。


    但處在高壓之下的他,非但沒避開信長鋒芒迫人的凝視,反而勇敢地迎了上去。


    “家父曾為老主公的步兵,主公是老主公的唯一繼承人,小人要效力的自然應當是您!”


    “但這隻是冠冕堂皇的話。我隻想為您效力,其實另有其它原因!”


    藤吉郎將心一橫,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不再有任何顧忌,霍然將心裏話全都傾吐了出來。


    “主公首度率軍出征,對鳴海城主山口教繼父子展開討伐,您僅以八百兵力便擊潰叛軍的一千五百人陣容,還斬下山口教吉右臂!”


    “麵對清洲城彥五郎的不忠不義,主公您兩度大敗清洲大軍!在萱津之戰裏擊斃阪井甚介、在安食之戰裏斬殺湖穀左馬丞!”


    處在信長視線近距離範圍下的藤吉郎,目光閃爍地大聲喊出內心的所思所想,並且毫無保留地在信長麵前展露出最真實的自己。


    “主公的事跡早就傳遍了全國,對將您視之為偶像的小人來說更是如數家珍,所以我絕對沒有說謊!”


    信長的表情開始發生細微變化。


    自打他成為尾張領主以來,敢在他麵前這樣大吼大叫的人,到目前為止隻有藤吉郎一人!


    而這些年來,敢用這種魯莽做法向他剖白心跡的人,亦隻有藤吉郎一人!


    信長覺得眼前的這名青年商販非常特別,對方那種力圖向命運宣戰、不屈服於出身的倔強,深深地吸引了他。


    藤吉郎敏銳地察覺到信長表情的細微變化,沒有任何時間思索的他,循著本能再衝著信長吼出了新一輪的心跡!


    “我是發自內心地隻想為主公您一人效力!”


    “小人現在所說的每一句話,敢請天地可鑒!若有半句虛言,就請主公斬下小人首級!”


    喊完最後一句話後,似乎被這番剖白心跡消耗了太多元氣,藤吉郎忍不住喘起氣來。


    但即使如此,他也仍舊頑強地迎向信長的視線,未曾移開半點目光。


    這份在逆境裏倔強生長、不在現實麵前折腰的精神,還有隱匿在強烈不甘心下的野望,全部都在此刻清晰地顯現了出來。


    這些一閃而過的最真實情緒,恰恰被信長敏銳地感知並捕捉了下來。


    他沉默地再深深凝望了藤吉郎好一陣子,那犀利且霸氣畢露的眼神,看得對方心頭一陣發悚。


    “你這猴子……”


    信長忽地抽迴折扇,繼而將折扇轉換方向地拍向藤吉郎的脖頸,似足了揮刀斬頸的動作。


    這本是很具威脅性的舉動,但與之相反的,卻是他的眼神和表情在逐漸變得柔和起來。


    “還真是伶牙俐齒啊。”信長感慨道,“那麽,我就把你收下來吧。”


    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從心田霎時直衝腦門,巨大的狂喜使藤吉郎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他循著本能立即伏地拜倒,額頭重重磕在了榻榻米地板上。


    “感謝主公!小人一定竭盡所能,隻求能為您效犬馬之勞!”


    藤吉郎不隻磕一、兩次頭,而是激動且持續不斷地連續磕頭。


    信長好幾次都聽到了,他前額與榻榻米地板碰撞所發出的聲響。


    “你先別這麽激動。”信長淡淡道,“我給你安排的,是草鞋和木屐的維護保管職位。就算這樣你也願意嗎?”


    “鞋子維管員嗎?”藤吉郎開心地望向信長,樂嗬嗬地笑出聲來,“小人願意、小人願意!”


    “隻要能呆在主公身邊、但凡能為主公效犬馬之勞,無論什麽工作,小人都會甘之如飴!”


    信長第一次遇見如此能言善道、敢於表露情感的人,但正因此才被激起了十足的新鮮感。


    “是嗎?那你從明天開始便到府裏來工作吧。我會交待雜務主管,具體工作事項由他向你詳細說明。”


    “不勝感激!”藤吉郎甜甜地綻開笑臉,“這是小人的榮幸,從明天開始我一定會努力工作!”


    兩人從城下町市集展開的緣分,在曆經了正殿裏的這場麵試式的對談之後,便這樣奇妙地延續了下去。


    正當藤吉郎在那古野城的城主府邸裏,迎來他人生當中的關鍵轉捩點時,另一端的守山城中,孫三郎也在品書軒裏,迎來一名遠道而來的特殊使者。


    這名使者以遊曆四方的雲遊僧形象,悄悄地造訪了守山城的城主府邸。


    頭上一頂鬥笠遮擋了他的麵容,手上執著一把雲遊僧的標誌性短笛,確實讓人難以察覺出他的真實身份。


    “閣下就是清洲城主彥五郎的特使麽?”孫三郎一改過往的孤傲作派,以溫和的口吻問道,“還要勞煩你以雲遊僧的裝扮混入城中,真是辛苦了。”


    “在下是清洲城主彥五郎大人的使者阪井大膳。”


    大膳取下鬥笠,露出精明幹練的麵相,對著孫三郎微微俯身行禮。


    “聽說信長派了丹羽長秀和前田利家率軍駐守城中,在下為了掩人耳目,確實在著裝上稍微費了些心思。”


    “但如今能得以見到孫三郎大人,在下深感所花費的這些心思便都是值得的。”


    兩人之前在一些正式場合有過數麵之緣,但戰功顯赫、自視甚高的孫三郎向來鮮少與其它城主的家臣互動,所以這次算是他們的第一次交談。


    相較於能言善道的大膳,身為信秀同父同母胞弟的孫三郎,顯然不擅長這些禮儀性的場麵話。


    聽完大膳的恭維後,他短暫地沉默片刻,最終還是選擇直接切入主題。


    “很抱歉,我這人說話不喜歡拐彎抹角,尤其當前還處在必須盡快搬出城池的焦慮中,所以你還是直接道明來意吧。“


    “在下正是為此而來。”


    “你說……你正是為此而來?”


    “是。”


    大膳點了點頭,嘴角掠過一絲玄乎的笑意,。


    “彥五郎大人得知您被勒令必須在三天內搬離守山城後,便一直非常擔心,立即派我緊急動身趕來這裏。”


    “?!”這番話著實超乎孫三郎預料,無法辨識對方心意的他,隻能選擇暫時性地保持沉默。


    但這份沉默看在老奸巨滑的大膳眼裏,卻解讀出了孫三郎當下的孤立無援——


    作為以英勇聞名尾張全國的武將,孫三郎甚至在整條東海道都聲名遠揚。


    所以即使得知彥五郎在此刻伸出援手,但在無法厘清對方真實意圖之前,他仍需保持謹慎。


    察覺到這點的大膳,繼續巧舌如簧地向孫三郎施展攻心術,意圖說服他與清洲城結盟。


    “前段時間,彥五郎大人及時清除了向信長通風報信的斯波義統一族,義統原先在清洲城內的居地——南曲輪也因此空置了出來。”


    “彥五郎大人願將南曲輪作為您及家臣們的居地,那裏的設施非常齊全,容納五百戶家庭生活完全不成問題。”


    孫三郎定定地瞪著大膳。


    無論再怎樣欲蓋彌彰地力圖掩飾內心的迫切之情,他眼裏流露的渴望神色,仍舊出賣了自己。


    “彥五郎他真的……願意把南曲輪給我們當作居地?”難以置信的孫三郎,不確定地追問道。


    “身為同樣受信長傷害至深的同族,這是自然。”大膳肯定地迴答,“如今那廝的勢力日益強大,若想不被他吞噬,我們就必須聯手才行。”


    “聯手?”


    “這也是彥五郎大人的期許。您的五百兵力,再加上我們清洲城的軍隊,結為同盟或許有戰勝信長的希望,單打獨鬥恐怕隻會全軍覆沒。”


    “……”


    “怎麽樣?事態緊急,您能當麵給我個答複嗎?”


    發覺孫三郎正陷入猶豫,大膳又巧妙地對他施加了壓力。


    “這樣我迴去後,也好給我家主公一個交待。”


    孫三郎並沒有猶豫太久。


    他明白時機不等人,更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太多考慮的時間了。


    信長勒令他必須在三天內搬離守山城,一旦他由於遲疑而錯過了彥五郎的邀請,那他及麾下的五百名將士將陷入無處可去的窘境。


    “大膳,麻煩你轉告彥五郎。”孫三郎赫然下定決心,“就說我代表守山城五百戶將士家庭,感謝他的慷慨和善意。”


    “既然有了去處,我們會盡快收拾行李。一旦撤出守山城,就即刻前往清洲城叨擾,屆時還請彥五郎多多關照了。”


    “我家主公聽到這消息後,一定會非常高興。”


    大膳如願以償地俯下身體,向孫三郎行了一個大禮。


    他眼中閃動著一股詭譎的邪氣,嘴角更是不自覺地隨之上揚。


    “我迴去就將南曲輪打掃一新,還請孫三郎大人盡管放心率著家臣前來。”


    “有勞你了,大膳。”孫三郎微微頷首,語調也變得客氣了不少,“多得你冒險潛入城裏,我才能明了到彥五郎的心意,迴城途中務必小心。”


    雙方在這場密談裏達成了結盟的共識。


    對於在兩場對戰裏連續敗北的彥五郎一方來說,能與一代戰將孫三郎聯手,在對抗信長方麵自然多了份底氣。


    得到清洲城敞開城門接納的這一承諾以後,孫三郎火速吩咐家臣們緊急整理及打點行李,並在限期的第二天攜一族撤離了守山城。


    攜軍隊駐守在城內的丹羽及利家遵循信長之令,全程監視著孫三郎一族的撤離過程,並在最後一組人員離開後,立即關閉了城門。


    隨著城門緊閉,這也意味著孫三郎從此與這座城池徹底失去了聯係。


    騎馬領隊走在前端的他,忍不住轉身無限眷戀地看了守山城最後一眼。


    那一刻,他臉上布滿極度複雜的神情。


    尾張國·那古野城·城主府邸·信長居室·大廳


    信長端起濃姬沏好的茶,淺淺啜了一口,臉上隨即露出愉悅放鬆的神情,又從食案上順手抓起一把炒米往嘴裏送去。


    在他悠然咀嚼著炒米之際,端坐一旁的丹羽和利家還在稟告著孫三郎一族從守山城撤離之事。


    “這麽說他們沒怎麽吵鬧就撤出守山城了?如此看來叔父在管教部下方麵還是很有一手。”


    “是。”丹羽恭聲迴應道,“在撤出守山城之前,孫三郎大人在品書軒秘密會見了扮作雲遊僧的清洲城使者,我們也按您的吩咐佯裝作毫無察覺。”


    “這樣很好。”


    感到喉嚨有些幹的信長,又將嘴唇湊近茶碗,愜意地喝了一大口茶。


    “敞開城門迎接叔父的彥五郎,想必會將他們一族安置在南曲輪裏,接下來恐怕就要慫恿叔父一起聯手向我發動進攻了。”


    “向叔父拋出橄欖枝的他,現在該是滿懷期待地迎接著叔父一族的到來。我已經想象得到彥五郎那家夥的表情了。”


    分明談論著被聯手圍剿的這個沉重話題,信長卻煥發著一股與這話題極不相符的輕鬆感。


    留意到他這與眾不同的舉動和表情,濃姬掃了他一眼,忍不住“撲哧”一聲掩袖而笑。


    “阿濃,你笑什麽?”


    “好可怕啊。”濃姬吃吃笑道,“三方之間都在悄然布下計謀、都想算計對方,恐怕彥五郎做夢也沒想到,在背後操縱這場棋局的會是大人你吧。”


    她邊虧著信長,邊抬起茶壺為信長的碗裏添上新的茶水,眼波流動地迎向信長的視線。


    “能在這種連環計中計裏掌控整個大勢的大人,真不愧是尾張第一惡男啊!沒達到你這種邪惡程度的人,還真無法布下這盤大棋。”


    “還不是娶了你這種女人,我才被激發出這一麵來的。”信長伶俐反駁,“如果我不邪惡一點,怎麽配得上你這個美濃第一惡女?”


    夫妻倆旁若無人地相互鬥嘴,完全將跪坐一旁的丹羽和利家當成空氣。


    兩人眼裏隻裝著對方的微妙氛圍,讓丹羽和利家看得完全不知如何是好,隻得故作從容地繼續端坐在原位。


    “喂,阿濃。”信長端詳著濃姬美麗的臉龐,繼續打趣道:“難道你就不想看看,叔父搬進清洲城後,那座城池裏麵到底會發生些什麽事情嗎?”


    此時信長的表情,仿佛迴到了少年時代一般,帶著一種久違多時的頑劣與淘氣。


    “當然想啊。”濃姬甜美地笑了起來,“大人布下的這盤大棋會迎來什麽樣的一個結果?我已經迫不及待想揭開答案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織田信長的日本戰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吳騰飛大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吳騰飛大人並收藏織田信長的日本戰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