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天色很暗。


    等太平公主到宮裏時,已經是瓢潑大雨了。


    沿途一片央求聲和下跪聲,請她不要再往前走了,可她什麽也聽不到。


    她一心隻想跑到自己熟悉的母親麵前,替自己的丈夫求情。


    隻是等到她來到皇宮時,她才發現這裏的變化已經那麽大了。


    這裏,早已不是她熟悉的洛陽宮了。


    父親去世的貞觀殿還在,但貞觀殿前方作為主殿的乾元殿已經被推平,在原址上建起了高大的萬象神宮。鐵鳳入雲,金龍隱霧。巨大的建築在這夏季的雨水中,更給人一種沉甸甸的壓迫感。


    她的心裏莫名的升起了一種恐懼。


    但她沒有辦法停下來。


    她還在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她沒有辦法再前進的地方為止。


    她仰望在陌生而宏大的殿門前,不明白這條往日隨便由她奔跑嬉戲的大門,會變得如此固若金湯,難以跨越。


    “太後有令,今日誰也不見。”守門的太監阻攔著她,但麵帶懇求之色,“公主,迴去吧。”


    “誰也不見,那我是誰嘛?”太平公主崩潰的大吼道,“我不是那個誰,我是母後的女兒,我是大唐的公主!”


    迴應她的,隻有死一樣的沉默。


    最終,她選擇了跪下。


    她跪在大殿門口,痛哭哀嚎,她第一次如此虔誠的行五體投地的大禮,就是想要撼動裏麵仿若神隻的母親。


    “公主,公主你快起來啊。雨大,小心傷了身子。”門口的太監急的直跳腳,有人為她打著雨傘,卻又被她掙脫。


    年輕的她心裏隻有一個想法,如果你要他死,不如把我一並都帶走了吧。


    如果你不見我,我就死在這兒。


    **


    最終,她的倔強贏得了勝利,當她看到那扇門打開時,不由得露出了虛弱卻又得意的微笑。


    母親還是疼我的,她不會真的放任我去死。她昏沉沉的腦子裏浮現出這個念頭,連嘴唇都放鬆的微微彎起。


    “母親,母親。”她被人攙扶著,虛弱的踏進了殿內,然後在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時,一個踉蹌跪下,抓住了武則天的衣袍,低聲苦苦哀求,“母親,求求你,求求你放過薛紹,他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你剛生產完,身子還虛弱,不能見水。”母親的手抹上了她濕漉漉的頭發,聲音裏帶著無可奈何的溫柔,“怎麽這麽不懂愛惜自己呢。”


    “母親,薛紹是無辜的。”她抬起了頭,看著母親急切分辯,“自從我們婚後,他就很少迴薛家。我懷孕以來,更是寸步不離的守著我,不可能參與什麽謀反。”


    “這重要嗎?”武則天看著她,歎了口氣。


    太平公主愣住了。


    “他的母親是誰?”武則天語氣平和的問。


    “城陽公主。”太平公主結結巴巴的說道。


    “那城陽公主的身份?”


    “太,太宗幼女。”太平公主低下了頭,掩蓋住自己驚愕的表情。


    此時此刻,她才想通中間的關鍵。


    自己的婆婆城陽公主,是太宗幼女,也是太宗皇帝和長孫皇後,唯一一位活到成年,留下子嗣的公主。


    長孫皇後誕下的四女中,長女長樂公主二十三歲薨,晉陽公主十二歲薨,新城公主三十歲薨,都沒有留下子嗣。


    所以自己婆婆在父親心目中地位很高,高到沾之必死的巫蠱案,作為主謀的她也隻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最終的懲罰隻是將駙馬貶謫到房州任刺史。


    父親為了她的聲譽,甚至都不允許史官記錄巫蠱案的細節,但顯然婆婆並不領情,最終執意要配丈夫去任上,最後死於房州。


    父親對此十分哀痛,不僅綴朝五日,遣使者宮人去房州料理後事,扶公主靈柩迴京,陪葬昭陵,還將薛紹接到身邊撫養,時不時召見進宮。


    也就是因為這個,自己才能與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城陽公主的巫蠱案,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事情發生時她尚未出生,對此細節一無所知。她隻知道父親並不在意此事,甚至因此此事,覺得城陽公主受了委屈,所以才將自己嫁給薛紹,借以光耀薛家門楣,展示薛家從來都不曾失了聖心。


    但母親呢?


    世人可能已經忘記了此事,但身為當事人的母親呢?


    她從來都不像她表現的那麽寬容大度。


    “城陽公主是李唐的公主,她的血脈自然也向著那些反賊。薛紹這次或許沒有參與,但下次呢?下下次呢?誰能保證,他永遠不會被李家人蠱惑?”武則天摸著女兒的頭發,耐心的勸慰,“他不是你的良人,你與他和離,母親會再為你擇一門貴婿的。”


    “我們的兒子才一個月。”太平公主捂著嘴,小聲嗚咽,“他還不能沒有父親。”


    “他還會有新的父親。”武則天看著哭泣的女兒,最終歎了口氣,語重心長的說道,“你要懂事?”


    “什麽叫懂事?”


    太平不懂得。


    她隻是喃喃自語,“可我真的是愛他。”


    “隻是一個男人而已,你以後見多了,就會明白,他不值得你這麽傷心。”武則天淡淡的說道,“看在你的份上,我會給他一個體麵的死法。但也僅限於此了。”


    太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從小的乖巧讓她意識到,在母親服軟時,她是不能不知趣的繼續放肆的。


    於是,她隻能咽下,隻能把那些痛苦和哀嚎都咽下,把那些分辨和眼淚都咽下。


    她想說,他不僅僅是一個男人,那是我的丈夫,我的愛人,我孩子的父親,我的青春少女時光,我所有的夢幻以及美好……


    但她知道她不能說。


    母親安撫她的手,一如既往的溫和細膩,帶著她最喜歡的暖香。


    但是這一次,當那雙手落到自己背上時,她感覺到自己的牙齒在咯咯咯的打顫。


    她在害怕,卻又竭力的控製自己,不要表現出害怕。


    **


    太平公主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迴去的,她隻知道。等她清醒過來,她已經坐在了自己的公主府裏,充滿汙水的衣服被換下,淩亂的頭發被重新梳洗,連滿是涕淚的臉,都被擦的幹幹淨淨,重新薄施粉黛。


    一切,都好像沒有發生一樣。


    但她知道自己胸口破了一個大洞。


    她想悲鳴,想嚎叫。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不僅僅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她更在同一天,失去了自己的母親。


    **


    李旦知道這個消息時,已經是塵埃落定了。


    武則天解除了對他的軟禁,代表著對於李唐叛亂諸王的判決已經下來,甚至,已經執行了。


    這次太平公主來見他時,沒有跑。


    她安安靜靜的走進來,依然是美麗的,卻帶著說不出的蒼白與哀傷。


    “母親讓我勸勸你,不要因為外人而傷及自身,讓父母擔心。”李旦看著這樣的妹妹,感覺每句話說的都很吃力,“這是不孝。”


    “我知道。”太平公主坐在了李旦麵前,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母親還是很愛我的,為了補償我,她給我增加了食邑,一千二百戶,位比親王,是其它公主的四倍……大唐哪兒有我這樣的公主。”


    她努力憋迴了眼裏的淚水,努力讓自己微笑,“我有什麽理由不開心?”


    李旦看著妹妹,兄妹倆相互無言。


    “我很好,我隻是懂得了哥哥們……在過怎麽樣的生活。”太平公主控製著自己的情緒,“我跟自己說,我已經很幸運了。”


    “我寧願你一輩子都不要明白。”李旦握緊了太平的手,千言萬語,到最後說出口的卻是,“你要堅強點。”


    “不要做傻事。”他最後一句話,聲音很輕。


    “我知道。”太平公主反握住了哥哥的手,“沒什麽,我沒有很難過,我隻是長大了,還不太適應……幸好還有你們。”


    **


    駙馬死的消息,是很久之後,才傳到房州的。


    那天李顯本來在逗女兒玩,聽到消息之後,一言不發。


    過了很久,他起身,扛著李裹兒到了宮殿的某一處,在那裏慢慢踱步。


    “爹爹不高興了。”李裹兒伸手,摸了摸父親的眼睛。


    她已經識了些字,所以剛才在李顯懷裏時,偷看到了信的內容。


    太平公主駙馬的死亡,實在不是一件什麽大事。她認識的太平姑姑,麵首不說有三千也有三百,對男人的態度十分想得開,連張昌宗這種美人都舍得進獻武皇。


    駙馬武攸暨常年獨守空房,若不是有些家宴必須碰麵,她都忘記還有這麽一位駙馬。


    所以,她第一任丈夫什麽樣子,李裹兒壓根兒沒印象。


    她沒有想到,自己那個作風豪邁的姑姑,竟然也有為男人傷心的時候。


    但旋即一想,也就不在意了。反正那些是外人,她隻是沒想到,父親也會為此事感到難過。


    李顯原本在出神,聽到這話,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蹭了蹭李裹兒的額頭,感歎的說道,“爹爹沒有很難過。爹爹隻是……有件事,你知道它可能發生,你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等它發生時,你會發現,你還是一樣的感覺到悲傷。”


    李顯抱著李裹兒,看著屋頂說道,“城陽姑姑,應該就是在這個房間裏過世的。她在臨死前,憎恨過母親嗎?”


    “或者,懷念過長安的親人嗎?”


    “裹兒聽不懂。”李裹兒抱緊了父親的脖子。


    “聽不懂不要緊。”李顯拍著她的背,喃喃自語道,“我死過發妻,太平的丈夫也死了,下一個就輪到旦了嗎?”


    “我以為,我們兄妹中,起碼有一個人能逃脫這種悲慘的命運,但結果誰都逃不了嗎?”


    “爹爹是想哭嘛?”李裹兒看著李顯的表情,小心的詢問。


    “我以為我會哭”李顯摸了摸自己的眼眶,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但有的時候,太難過了,眼淚反倒是沒有了。”


    李顯抱著女兒,坐到了門檻上,遙望遠方的雲朵,“裹兒,你如果有了為難的事情,你會怎麽辦?”


    “找爹爹。”李裹兒下意識的說道。她上輩子遇到的麻煩,的確多半都是父親幫她解決的。


    “那爹爹呢?”李顯迴頭問她。


    “爹爹可以找自己的爹爹啊。或者找娘親。”


    李顯愣了下。然後笑了


    他抱住了李裹兒。


    “他們,是父母,但更是君王。”


    “君臣父子。君臣在前,父子在後啊。”


    李顯想到這裏,揉了揉女兒細軟的頭發,“我不會……不,我不能重蹈這種覆轍。”


    “裹兒啊,爹爹答應你,將來不管發生什麽事,爹爹隻會是你爹爹。”


    “我們是父女,然後才是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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