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張教頭囑付林衝道:“隻顧前程去,掙紮迴來廝見,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迴去養在家裏,待你迴來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掛念,如有便人,千萬頻頻寄些書信來!”


    林衝起身拜謝泰山並眾鄰舍,背了包裹,隨著公人去了,張教頭同鄰舍取路迴,不在話下。


    且說把林衝帶來使臣房裏寄了監,董超、薜霸各自迴家,收拾行李,董超正在家裏拴束包裹,隻見巷口酒店裏酒保來說:“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店中請說話。”


    董超道:“是誰?”


    酒保道:“小人不認得,隻教請端公便來。”


    卻原來宋時的公人都稱唿“端公。”


    當時董超便和酒保逕到店中閣兒內看時,見坐著一個人,頭戴頂萬字頭巾,身穿領皂紗背子,下麵皂靴淨襪,見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請坐。”


    董超道:“小人自來不曾拜識尊顏,不知尊顏有何使令?”


    那人道:“請坐,稍見便知。”


    董超坐在對席,酒保鋪下酒盞菜蔬果品按酒,都搬來擺了一桌。


    那人問道:“薛端公在何處住。”


    董超道:“隻在前邊巷內。”


    那人喚酒保問了底腳,“與我去請將來。”


    酒保去了一盞茶時,隻見請得薛霸到閣兒裏。


    董超道:“這位官人,請俺說話?”


    薜霸道:“不敢動問大人高姓?”


    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請飲酒。”


    三人坐定,一麵酒保篩酒。


    酒至數杯,那人去袖子裏取出十兩金子,放在桌上,說道:“二位端公各收五兩,有些小事煩急。”


    二人道:“小人素不認得尊官,何故與我近子?”


    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滄州去?”


    董超道:“小人兩個奉本府差遣,監押林衝直到那裏。”


    那人道:“既是如此,想煩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陸虞候便是。”


    董超,薛霸,喏喏連聲,說道:“小人何等樣人,敢共對席?”


    陸謙道:“你二位也知林衝和太尉是對頭,今奉著太尉鈞旨,教將這十兩金子送與二位,望你兩個領諾,不必遠去,隻就前麵僻靜去處把林衝結果了,就彼處討紙狀迴來便了,若開封府但有話說,太尉自行分付,並不妨事。”


    董超道:“卻怕方便不得,開封府公文隻叫解活的去,卻不曾教結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紀又不高大,如何作得這緣故?倘有些兜搭,不是耍處!”


    薛霸道:“老董,你聽我說,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隻得依他,莫說官人又送金子與俺,你不要多說,和你分了罷,落得做人情。日後也有顧俺處,前頭有的是大鬆林,猛惡去處,不揀怎的與他結果了罷!”


    當下薛霸收了金子,說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兩程,便有分曉。”


    陸謙大喜道:“還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時,是必揭取林衝臉上金印迴來做表證,陸謙再包辦二位十兩金子相謝,專等好音,切不可相誤。”


    原來宋時,但是犯人,徒流遷徒的,那臉上刺字,怕人恨怪,隻喚做“打金印。”


    三個人又吃了一會酒,陸虞候算了酒錢,三人出酒肆來,各自分手。


    隻董超,薛霸,將金子分受入己,送迴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來使臣房裏取了林衝,監押上路。


    當日出得城來,離城二十裏多路,歇了。


    宋時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監押囚人來歇,不要房錢。


    當下薛,董二人帶林衝到客店裏歇了一夜。


    第二日天明起來,打火吃了飯食,投滄州路上來。


    時遇六月天氣,炎暑正熱,林衝初吃棒時,倒也無事,次後兩三日間,天道盛熱,棒瘡卻發,又是個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動。


    薛霸道:“好不曉事!此去滄州二千裏有餘的路,你這般樣走,幾時得到!”


    林衝道:“小人在太尉府裏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瘡舉發,這般炎熱,上下隻得擔待一步!”


    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聽咭咕。”


    薛霸一路上喃喃呐呐的,口裏埋冤叫苦,說道:“確是老爺們晦氣,撞你這個魔頭!”


    看看天色又晚,三個人投村中客店裏來。


    到得房內,兩個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


    林衝也把包袱解了,不等公人開口,去包裹取些碎銀兩,央店小二買些酒肉,糴些米來,安排盤饌,請兩個方送公人坐了吃。


    董超,薛霸,又添酒來,把林衝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邊,薛霸去燒一鍋百沸滾湯,提將來,傾在腳盆內,叫道:“林教頭,你也洗了腳好睡。”


    林衝掙的起來,被枷礙了,曲身不得。


    薛霸道:“我替你洗。”


    林衝忙道:“使不得。”


    薛霸道:“出路人哪裏計較的許多!”


    林衝不知是計,隻顧伸下腳來,被薛霸隻一按,按在滾湯裏。


    林衝叫一聲:“哎也!”


    急縮得起時,泡得腳麵紅腫了。


    林衝道:“不消生受!”(不消生受,好。林衝不是魯達)


    薜霸道:“隻見罪人伏侍公人,哪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腳,顛倒嫌冷嫌熱,卻不是‘好心不得好報!’口裏喃喃的罵了半夜。”


    林衝哪裏敢迴話,自去倒在一邊。


    他兩個潑了這水,自換些水去外邊洗了腳,收拾。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來燒了麵湯,安排打火,做飯吃。


    林衝起來,暈了,吃不得,又走不動。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動身。


    董超去腰裏解下一雙新草鞋,耳朵並索兒卻是麻編的,叫林衝穿。


    林衝看時,腳上滿麵都是燎漿泡,隻得尋覓舊草鞋穿,哪裏去討,沒奈何,隻得把新草鞋穿上,叫店小二算過酒錢,兩個公人帶了林衝出店,卻是五更天氣。


    林衝走不到三二裏,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鮮血淋漓,正走不動,聲喚下止。


    薛霸罵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


    林衝道:“上下方便!小人豈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實是腳疼走不動!”


    董超道:“我扶著你走便了!”


    攙著林衝,隻得又挨了四五裏,看看正走不動了,早望見前麵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有名喚野豬林,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去處。


    宋時,這座林子內,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錢與公人,帶到這裏,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


    今日,這兩個公人帶林衝奔入這林子裏來,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裏路程,似此,滄州怎的得到!”


    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裏歇一歇。”


    三個人奔到裏麵,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樹根頭,林衝叫聲“嗬也,”靠著一株大樹,便倒了。


    隻見董超,薛霸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來,且睡一睡,卻行。”


    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樹邊,略略閉得眼,從地下叫將起來。


    林衝道:“上下,做甚麽?”


    董超,薛霸道:“俺兩個正要睡一睡,這裏又無關鎖,隻怕你走了,我們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穩。”


    林衝答道:“小人是好漢,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


    薛霸道:“哪裏信得你說!要我們心穩,須得縛一縛。”


    林衝道:“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的。”


    薛霸腰裏解下索子來,把林衝連手帶腳和枷緊緊的縛在樹上,同董超兩個跳將起來,轉過身來,拿起水火棍,看著林衝。


    說道:“不是俺要結果你,自是前日來時,有那陸虞候,傳著高太尉鈞旨,教我兩個到這裏結果你,立等金印去迴話,便多走的幾日,也是死數!隻今日就這裏倒作成我兩個迴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隻是上司差遣,不繇自己。”


    “你須精細著,明年今日是你忌日,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迴話。”


    林衝見說,淚如雨下,便道:“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董超道:“說甚麽閑話!救你不得!”


    薛霸便提起水火棍來往著林衝腦袋上劈砍來。


    當時薛霸雙手舉起棍來往林衝腦袋上便劈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薛霸的棍恰舉起來,隻見鬆樹背後,雷鳴也似一聲,那條鐵禪杖飛將來,把這水火棍一隔,丟去九霄雲外,跳出一個胖大和尚來,喝道:“灑家在林子裏聽你多時了!”


    兩個公人看那和尚時,穿一領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著禪杖,輪起來打兩個公人。


    林衝方才閃開眼看時,認得是魯智深。


    林衝連忙叫道:“師兄!不可下手!我有話說!”


    智深聽得,收住禪杖,兩個公人呆了半晌,動彈不得。


    林衝道:“非幹他兩個事,盡是高太尉使陸虞候分付他兩個公人,要害我性命,他兩個怎不依他?你若打殺他兩個,也是冤屈!”


    魯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斷了,便扶起林衝叫:“兄弟,俺自從和你那日相別之後,灑家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得你配滄州,灑家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卻聽得人說監在使臣房內,又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


    “說道,“店裏一位官尋說話”,以此,灑家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廝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


    “見這兩個撮鳥帶你入店裏去,灑家也在那店裏歇,夜間聽得那廝兩個,做神做鬼,把滾湯賺了你腳,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鳥,卻被客店裏人多,恐防救了,灑家見這廝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


    “你五更裏出門時,灑家先投奔這林子裏來等殺這廝兩個撮鳥,他倒來這裏害你,正好殺這兩個!”


    林衝勸道:“既然師兄救了我,你休害他兩個性命。”


    魯智深喝道:“你這兩個撮鳥!灑家不看兄弟麵色,把你這兩個都剁做肉醬!且看兄弟麵皮,饒你兩個性命!”


    就那裏插了戒刀,喝道:“你們這兩個撮鳥,快扶起兄弟,都跟灑家來!”


    提了禪杖先走,兩個公人哪裏敢迴話,隻叫“林教頭救俺兩個!”依前背上包裹,拾了水火棍,扶著林衝,又替他拿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來,行得三四裏路程,見一座小酒店在村口。


    深,衝,超,霸,四人入來坐下,喚酒保買五七斤肉,打兩角酒來吃,迴些麵來打餅。


    酒保一麵把酒來篩,兩個公人道:“不敢問師父在哪個寺裏住持?”智深笑道:“你兩個撮鳥,問俺住處做甚麽?莫不去教高俅做甚麽奈何灑家?別人怕他,俺不怕他!灑家若撞著那廝,教他吃三百禪杖!”


    兩個公人哪裏敢再開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還了酒錢,出離了村口。


    林衝問道:“師兄今投那裏去?”


    魯智深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灑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


    兩個公人聽了,暗暗地道:“苦也!卻是壞了我們的勾當!轉去時,怎迴話!”


    且隻得隨順他一處行路,自此,途中被魯智深要行便行,要歇更歇,哪裏敢扭他,好便罵,不好便打。兩個公人不敢高聲,隻怕和尚發作。


    行了兩程,討了一輛車子,林衝上車將息,三個跟著車子行著。


    兩個公人懷著鬼胎,各自要保性命,隻得小心隨順著行。


    魯智深一路買酒買肉將息林衝,那兩個公人也吃,遇著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兩個公人打火做飯,誰敢不依他?


    二人暗商量:“我們被這和尚監押定了,明日迴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


    薛霸道:“我聽得大相國寺菜園廨宇裏新來了個僧人,喚做魯智深,想來必是他,迴去實說,俺要在野豬林結果他,被這和尚救了,一路護送到滄州,因此下手不得。”


    “舍得還了他十兩金子,著陸謙自去尋這和尚便了,我和你隻要躲得身子幹淨。”


    董超道:“說得也是。”


    兩個暗暗商量了不題,被智深監押不離,行了十七八日,近滄州隻七十裏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無僻靜處了。


    魯智深打聽得實了,就鬆林裏少歇。


    魯智深對林衝道:“兄弟,此去滄州不遠了,前路都有人家,別無僻靜去處,灑家已打聽實了,俺如今和你分離,他日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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