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最後一麵(2合1,求追讀求收藏)


    “送去了,應該會比往年到的稍晚一些。”


    桂花釀乃長安的特有飲品,不像酒而勝似酒。


    入口綿甜粘稠,迴味有淡淡桂花香氣,適宜各類人群。


    通常自丹桂飄香的中秋開始釀製,於入冬前的深秋會上市第一批。


    沉默片刻,婦人下意識掖了掖衣角,猶豫了下後,輕聲出言提醒:


    “夫君,今年…是景雲十年了。”


    “噢。”


    向前推手扭動了下酸楚的手腕,許振狀若毫無察覺地應了聲。


    仍立於原處的婦人,看著許振老神在在的表情,下定決心問道:


    “那明年,還用不用往江都送桂花釀?”


    聽到此言,許振活動手腕的動作一頓,眼神不禁一凝。


    短暫地沉默了會兒,


    許振抬眸與陰影裏的夫人對視,聲線祥和地迴道:


    “明年的事情,等到了那時再說。”


    “哼,”婦人薄嗔一聲,下意識想反駁什麽,卻又強忍住沒說出來。


    她努力在內心說服自己,要顧及一品誥命夫人的體麵。


    甩了下粗麻衣袖,她轉身走到近在咫尺的半掩門邊,一隻腳已經跨過了門檻。


    可是,她驀然間發現,自己另外一隻腳無論如何也跨不過去。


    俗話說的好,


    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


    去他的誥命夫人體麵,這裏又沒外人,她又裝給誰看?


    如是想著,


    婦人默默退迴了書房之內,同時將木門順手合上。


    看到自家夫人去而複返地轉身,鳳眸閃爍銳利之色,剛要提筆的許振頓時一愣。


    緊接著,他像受到膝跳反射般連忙說道:


    “夫人,你要冷靜,不可白日宣…不對,就算夜裏也不能宣……”


    “姓許的!”出言打斷了對方,婦人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案前,冷冷道:


    “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體會不到操持家務的難處……”


    說著,她伸手指了指桌上微弱的油燈,麵含委屈之色:


    “堂堂大晉相國,大半夜隻舍得放這麽點燈油,連半錢銀子都用不上。


    可每年往江都送的桂花釀,一壇就要十兩銀子,還沒算來迴的人吃馬嚼。


    請相國大人給賤妾個明確迴答,即使這樣,明年還要往江都送酒嗎?”


    一錢銀子約等於100文銅板,一兩銀子則約為1000文錢。


    見夫人處於發飆邊緣,許言一時避開對方鋒利的視線,囁嚅著道:


    “那個,夫人你也知道,從前為夫喝了聽風賢弟的一壇桂花釀。


    當時借著酒勁,我便答應往後的十年,每年都還他一壇。


    我許振堂堂大丈夫,總不能言而無信吧。”


    “姓許的,伱不許偷換概念。”婦人聞言,銀牙暗咬,聲音微怒:


    “這十年裏,你每年派人往江都送桂花釀,妾身可曾說過一個不字?可有過半句埋怨?”


    “……,不曾。”


    “那妾身再問你,自陛下登基以來,你可曾收過謝聽風一星半點的東西?


    哪怕是對方托人帶來的一句問候都行。”


    “咳咳,”捂嘴咳嗽了兩聲,許振摸了摸頷下短須,故作鎮定道:


    “我與聽風賢弟,乃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隻要互相心有掛念,這些形式上的東西並不重……”


    ‘要’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被婦人微諷的聲音打斷:


    “這隻是夫君你一廂情願罷了。


    早在當初你入仕雍王府的那刻起,謝聽風便和你恩斷義絕,再無迴旋餘地。”


    許振:……


    見夫君聞言後沉默不語,婦人眉頭輕皺,咬了咬唇道:


    “你怎麽不說話了,莫非是妾身說的不對?”


    麵對緊緊相逼的妻子,許振擰了擰眉心,抬頭無奈道:


    “夫人你要是這麽想,那我也沒有辦法。”


    婦人:……


    不知何故,對方簡單的一句迴答,卻讓她自血脈裏感受到了不適。


    於是,


    不知怎的悲從中來的婦人,啪嗒啪嗒開始抹起了眼淚:


    “妾身隻是不想你熱臉去貼謝聽風的冷屁股,完全出自一片好心。


    沒想到你竟如此看待妾身,還不如,還不如讓妾身找個繩子……”


    搞不懂對方為何突然落淚的許振,有些懵逼地僵坐在太師椅上。


    不管哪個時代,


    當女人意識到自己理屈詞窮時,多半便會覺醒種族天賦技能——


    一哭二鬧三上悠…吊。


    但很快,


    他連忙起身繞開書案,走到妻子身旁,伸出有力的手掌搭在對方顫抖的雙肩上:


    “是為夫錯了,誤解了夫人的一片好心,為夫向你道歉……”


    說完,見妻子還在垂淚不已,許振不由下意識地四下瞅了瞅。


    緊接著,他硬著頭皮貼在對方耳垂旁邊,柔聲出言道:


    “燕子,沒有你我可怎麽活,你就原諒為夫吧。”


    燕子是許振夫人的芳名。


    而其已經很久沒有如此稱唿過對方。


    婦人聽到燕子二字時,臉色驀地一紅,背過身擦了下淚水,細若蚊呐道:


    “既然相國大人要道歉,就讓妾身,看看你的誠意夠不夠大。”


    說罷,也沒管許振聽沒聽懂,婦人便捂臉小跑出了書房。


    望著麵前敞開的木門,還有妻子一溜煙就消失了的背影,許振不免感到有些力不從心。


    看來,今晚或許是個不眠之夜。


    念及此,許振轉頭眺望書房外的皎皎明月,心中不免一歎:


    賢弟啊賢弟,為兄今晚這一劫都是因你而起。


    萬望你在江都保重好身體,來日方長,勿負為兄的牽掛。


    ……


    ……


    冰冷的暴雨無情拍打在泥濘的官道之上。


    眼下已是深夜,距離天亮隻剩下不到兩個時辰。


    按理說,


    此時下著大雨的官道上應該沒什麽人,即使著急趕路的旅人也該就近找地方躲雨。


    但離江都城西三百裏的野外驛站,此刻卻是燈火通明。


    數十名肌肉虯結的黑衣勁裝壯漢,如鬆般站立在大堂各處。


    人到中年的驛丞,臉上帶著小心翼翼的笑,低著腰陪在一個年輕人身旁。


    年輕人姓謝,單名一個特字,是謝觀潮的兒子,不過卻是庶子。


    作為天下大大小小世家表率的門閥,對於嫡庶之別看待得極重。


    除非展現出朱照那般逆天的修為天賦,或者李誠那樣舉世無雙的才華。


    否則庶子的地位,永遠會比嫡子差一大截。


    正因如此,


    作為嫡長子的謝景之安然待在祖宅,陪在父親身邊送三叔最後一程。


    而他謝特,則早早就被打發到這處,隻有野豬呲牙的不毛之地等人。


    不過這樁苦差事在他眼裏,卻是一樁美差。


    作為丹陽謝氏的庶子,他很清楚自己與謝景之的差距非自身可改變。


    若想抬高自己在府裏的地位,最快捷也是最有效的辦法,便是借助外力。


    更具體些說,是借助外人的力量。


    正當他暗暗思索之際,


    有什麽聲音混合著嘩啦啦的雨聲,傳入了他耳中。


    仔細地辨別了片刻,他很確定這是噠噠的馬蹄聲。


    下一刻,


    他拿起身旁早就備好的結實大傘衝出驛站外,帶領勁裝大肌霸們,恭敬守在一旁。


    不多時,


    馬蹄聲由遠及近從暗沉的夜色裏傳來,逐漸變得清晰,最終化作雷奔的無雙氣勢。


    借著驛站臨時安裝的一排防風燈籠,謝特微眯著眼睛,看清了馬上為首的三人。


    一襲華貴紫衣,頭戴鬥笠,身後背負三尺長劍的中年劍客。


    對方雖胡子拉碴,但五官卻很立體,如刀刻斧鑿般精致,依稀可見年少時的無雙風采。


    與中年劍客相鄰的,則是一名將長發紮起的白衣帶劍女子。


    判斷不出具體歲數,但看起來很年輕,身手矯健,英姿颯爽,一看便是女中豪傑。


    而和並行著的兩人錯開了大半個身位,則是一個身披緇色袈裟,慈眉善目的禿…禿頭和尚。


    對方在禪宗的身份應當不低,但對謝特來說卻並不重要。


    片刻後,


    唏律律的嘶鳴聲響徹在雨夜,遒勁有力的烈馬駐足原地,昂首揚蹄。


    靠得很近的謝特敏銳發現,看似精神還不錯的高頭大馬,嘴邊已出現了大量白沫。


    果不其然,


    在三人翻身下馬後,幾匹駿馬便先後轟然倒在了滿地的泥水中。


    對此置若罔聞的謝特,連忙殷勤撐傘迎上三人,從懷中取出了火漆燙蠟的密封信筒:


    “姑丈,姑母,這位大師,晚輩謝特,家父謝觀潮,特奉命在此迎接。”


    他微低著腦袋,雙手將信筒交給了紫衣男人身前,說話聲很恭敬:


    “一刻鍾前晚輩收到消息,謫仙人請道門的雨潤真人出手,為叔父點亮了七星燈。


    叔父的情況暫時穩定下來,姑丈與姑母一路風餐露宿,不妨在此稍作休息再出發如何?”


    聞聲的同時,紫衣男人隨手擰開信筒,攤平後一目十行地掃視而過。


    輕放下手裏被雨打濕了數點的信紙,白夜抬起深邃的眼眸,平靜無波地看向謝特:


    “休息就不必了,將備好的快馬牽來便好。”


    對方的聲音略微疲憊,卻掩飾不住常年身居高位的氣場。


    本想再堅持下己見的謝特,聽到這話,不由自主地謙遜迴複:


    “是,侄兒謹遵姑丈吩咐。”


    說罷,他連忙迴頭看向身後的大肌霸們,用眼神示意了對方。


    緊接著,


    他從屬下手裏接過兩件以絹絲製成的水銀色輕便雨衣,一看便是價值不菲的樣子:


    “姑丈,姑母,兩位風塵仆仆地冒雨前來,這是侄兒的一點心意。


    畢竟離江都還有數百裏,夜裏濕寒,還請兩位長輩務必收下。”


    謝特自覺這話說的很體麵,送的東西也再合適不過。


    簡單說便是,


    高端大氣上檔次,低調奢華有內涵。


    不動聲色地瞥了眼披風造型的華麗雨衣,


    白夜眼底暗暗閃過一抹古怪,但卻什麽都沒說。


    在旁氣質高冷颯爽的謝詠絮聞言,則不加掩飾地輕皺了皺柳眉:


    “心意我和夫君領了,但這兩件雨衣還是留著孝敬你父母吧。”


    聽到聲音冷淡的迴答,謝特不禁頓時怔在原地,想不通哪裏出了差錯。


    而在幾人說話間,


    枕戈待旦許久的駿馬被牽了過來,勁裝大漢們神情恭謹地把馬鞭分別遞到三人手邊。


    對於幾乎整座江湖而言,


    陸地神仙都是遙不可及,處於九天之上的存在。


    而現在,竟有兩位陸地神仙出現在尋常修士麵前。


    他們又怎會不感到誠惶誠恐。


    緊了緊入手粗糲的韁繩,


    無聲地瞥了眼對麵有些不知所措的謝特,白夜於內心輕笑一聲,同時快速地翻身上馬。


    待到一身白衣的謝詠絮先行後,他才策馬揚鞭,打馬跟上了對方。


    而一直滿麵慈悲的老和尚,默然無聲地上馬緊隨在兩人身後。


    噠噠的馬蹄聲踏雨而去,漸行漸遠,最終徹底消失於遠方的漆黑之中。


    防風燈籠下的謝特撐傘而立,目光癡癡地望著遠處的官道,良久不言。


    不知過了多久,


    被雨打濕了發絲的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轉身,麵朝著準備齊全的驛站緩步走去。


    隻不過,此刻滿桌的豐盛筵席,已然變得微冷。


    驛站外淋雨護衛的大肌霸們,看到少主進了樓裏後,不由竊竊私語起來:


    “先前那對男女,就是傳說中的陸地神仙?”


    “嗯,應該便是劍宗的白宗主夫婦,總該不會是那個光頭。”


    “可是,他們看上去真的很普通。”


    “你懂個錘子,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但他們為什麽會騎馬?不都說陸地神仙像鳥一樣會飛嗎?”


    “嗯…或許我們看到並非真的馬,而是以鬥之真氣所化。”


    “……,嗬,我信你個鬼。”


    ……


    ……


    下著大雨的空曠官道上,隨馬蹄踏落刮起了一陣勁風。


    三匹駿馬皆為百裏挑一的上等馬,衝刺下的速度並不比藍天白雲的寶馬慢到哪裏。


    按理說,


    頂著風雨騎在馬上之人,應當戰戰兢兢,唯恐一個不小心墜落不起。


    可馬背上的白夜此刻卻安然若素,神情平靜地宛若在自家花園散步。


    由此觀之,


    其人已經達到了,眼中有馬,心中無馬的隨心所欲駕馭水平。


    似乎因為聽到點亮天燈的好消息,


    一路上始終沉默寡言的白夜,此時難得以真氣向謝詠絮傳音:


    “師妹,你那幾個侄子有點意思,竟都準備了雨衣當禮物,關鍵還都一模一樣。”


    從蜀中跋山涉水一路向東,


    在進入江左地界後,在幾處驛站迎接他們的,俱都是謝觀潮的庶子。


    神情有些患得患失的謝詠絮聞言,並未接話,而是另外傳音道:


    “師兄你說,我們…能見到小風最後一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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