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的沒錯。


    對城內的普通人而言,這隻是突然而至的第一場夜雪。


    可但凡身為修行者,便能從這紛紛落雪之中,感受到淡淡氣機波動。


    悄然閉上雙眼,葉立言在細雪紛飛間默默感受著什麽。


    良久,


    他忽地睜開眸子,眼中帶著驚豔沉吟道:


    “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鹹陽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迴頭望故鄉……”


    站在旁邊的王太守聞言一愣,不理解對方為何要突然吟詩。


    但他還是下意識搶占先機誇道:“此詩甚妙!”


    “不錯,”下意識附和了對方一句,葉立言微微點了下頭,目露讚歎:


    “好一場夜雪,好一首少年行!”


    掃視了眼附近深受震撼的修行者們,


    葉立言眼神之中,不由浮現幾分發自內心的羨慕,自言自語道:


    “我本桀驁少年臣…


    這便是,那位山野大賢的自稱嗎,真想立刻與他一見……”


    ……


    ……


    雪花飄絮的月光下。


    山峰間的一塊巨石旁,此時正緊靠著一對相互依偎的人影。


    李誠信手摘去身旁少女鬢邊的細雪,隨後不由輕輕打了個噴嚏。


    “怎麽了?”向宜側眸,麵露幾分關切問道。


    “沒事,”李誠輕輕一笑,若有深意道:


    “可能,是有什麽人心裏正想我吧。”


    聽到這話,向宜神色不自然地別過頭去,故意假裝沒聽懂。


    距兩人從地宮出來,已有一刻多鍾時間。


    山體間的晃動逐漸變得平緩,寒風穿梭在鬆林間沙沙作響。


    一切看上去,似乎和以往沒多大區別。


    除了眼前這場以劍氣化作的落雪。


    低頭看了下身旁的霜白劍,李誠沉默了下,而後不由輕聲歎息,半開玩笑道:


    “直到最後,前輩他依然還是那麽任性。


    事先也沒征求下作者的意見,就這麽我行我素地把少年行說了出去。”


    聞言,長發披肩的向宜忽地想到什麽,略顯緊張地偏頭盯著李誠:


    “武安侯的那式斬神,你學會了嗎?”


    “沒有,”李誠用指腹輕輕摩挲著霜白劍柄,隨口迴道:


    “畢竟是前輩一生的心血凝結,看似一劍,卻又蘊含著千變萬化。


    就算是夫子再世,劍皇複生,也不可能一眼就學會吧?”


    自古以來,史書上記載唯有三人殺死過當代魔君。


    也許是巧合,三人恰好皆是用劍之人。


    除秦皇以外的另兩人,便是夫子和劍皇。


    向宜剛稍稍鬆了口氣,卻聽身邊之人突然道:


    “不過,前輩先前那話也隻是說說而已。


    在他傳給我的劍蘊中,就有這招斬神劍法。”


    察覺到向宜神色間的異樣,他不禁有些好奇詢問:


    “小宜你似乎,並不希望我學會這招斬神?”


    “嗯,”稍稍掙脫開對方的懷抱,向宜神色平靜地眺望著遠處的雪天一色,朱唇輕啟問道:


    “你知道為何,武安侯那時明明對你說話,卻在看著我嗎?”


    李誠沉默不語地搖了搖頭。


    其實他心中有些許猜測,


    武安侯當時暗含深意的眼神,應該與他娘子的血脈有關。


    而向宜也沒故作玄虛,不加掩飾地直言解釋:


    “因為斬神這個名字。”


    說話間,


    她孤身向前走出幾步,停步在漫天風雪的懸崖邊,聲音沾染幾許淡淡的自嘲:


    “先前所念魔族古籍上的內容,有些詞語經過了我的翻譯。


    事實上,在夫子出現以前,魔族的皇帝並非被稱作魔君…”


    說到此處,她忽地轉身與李誠對視,少了些血色的紅唇間帶著落寞的笑意:


    “…當初的魔族皇帝,被億兆臣民共尊為神皇,便是斬神二字中的神。


    而我血脈之中,偏偏就帶著所謂的神皇血脈。


    我的孿生姐姐,便是這一世的魔族女君。”


    聽完這話,李誠看著對方宛如勝雪的容顏,忽地一笑:


    “我從來都不相信這些,聽起來像因果輪迴,冥冥注定的事情。


    即使你我真有一天刀劍相向,也絕不可能是因為什麽狗屁讖語。”


    聽到對方頗為自信乃至有些自負的聲音,向宜愣了愣後,不由驟然一笑。


    這一瞬發自內心的笑容,清麗過漫天飛舞的夜雪。


    她邁開筆直的大長腿,腳步輕盈踏雪走迴到李誠身前。


    輕輕踮起腳尖,伸手撲去李誠兩肩的雪花,她表情認真且篤定道:


    “我…信你。”


    李誠:……


    硬了。


    拳頭硬了。


    糟糕,這次心跳的頻率似乎比之前都要快。


    怎麽辦?自己迴答的語氣是不是該硬氣些。


    男人,必須要做硬漢。


    還未等他想好說什麽,對方便後退了一步,似乎並沒再繼續貼貼的打算。


    向宜側眸看了眼指尖殘存的白雪,狀若不經意低聲道:


    “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鹹陽……


    相信今夜,整座熙和城的修行者,都會反複默念這首少年行。”


    聞言,沉默片刻,李誠已猜到對方為何突然提及這首詩。


    歸根到底,向宜也是個女人。


    而在某些方麵,女人的第六感準到有些可怕。


    當李誠在地宮以朱砂筆寫下少年行時,其實內心就做好了暴露身份的準備。


    將心比心,


    既然對方把性命攸關的秘密都告訴了他,那他也該在合適的時機,脫下李小布的馬甲。


    而他之所以暫時還沒說,是因為小宜曾直言討厭李誠這個人。


    本來他想先搞清此事,但既然對方主動提起,那他索性接口道:


    “以前輩對人族的功績而言,理所應當值得如此尊重……


    對了,小宜,我有件事想和你說,”


    輕咳了聲,李誠平靜欣賞著近在咫尺的絕美紅瞳,正要繼續往下說,卻驀地被對方打斷:


    “我也有件事要告訴你。”


    隨手將墨發挽在耳後,向宜神情坦率地直言道:


    “此間事了,我需要盡快去北邊一趟。


    那裏對你來說很危險,我不希望你過去。”


    聽到這話,李誠不禁陷入幾許沉思。


    對方話語中提及的北邊,外人聽上去有些隱晦難懂。


    但李誠瞬間反應過來,其所說應是魔族的直屬領地。


    甚至極有可能,便是那座傳說中立於荒原之上的魔都,雪漫城。


    自己一個人族去深入魔族老窩,怎麽想都是屎殼郎出遠門,找shi!


    念及此,他並沒表現出什麽情緒,而是輕聲反問道:


    “聽上去,小宜你似乎對我已有了安排?”


    “嗯,我打算……”


    話說一半,向宜遙遙感應到了什麽,轉頭朝山下看去。


    李誠也隨之眼神微沉,麵露幾分戒備。


    事實上,在這雪夜的山巔向下望去,隻能看到些模糊的殘影。


    通玄境修行者的視力雖遠勝於常人,但終究不是狙擊望遠鏡。


    然而,突然湧現於山下的一團斑駁不純的氣機,卻比黑暗中的大燈籠還要矚目。


    僅僅愣住片刻,


    向宜便迅速收迴視線,當機立斷握住了李誠的手腕:


    “可能是東叔他們弄出的動靜,走,我們先去和他們匯合。”


    “好。”


    果斷答應一聲,心思一起,霜白劍隨即背負在李誠身後。


    見狀,向宜旋即挪動腳步,領著對方朝山下而去。


    夜色裏的兩人,在飄著雪的山林間飛奔。


    寒風吹散了向宜的長發,細雪則不停朝她身上拍打。


    原先在地宮中,她一襲白衣便被劍氣撕開許多處。


    而此刻在雪地裏疾馳,撲麵而來的碎雪還未觸及到肌膚,卻驟然被真氣碾成雪泥。


    心念所至,向宜微微斜視了下側前方的李誠。


    先前因為過度使用玲瓏玉,她體內的真氣幾乎消耗一空,沒有餘力用在這種小事上。


    眼下她這一身以真氣化作的外袍,是旁邊的李誠在暗中維持。


    盡管雪夜的山林間肆虐著寒風。


    可她心裏卻感到暖洋洋的。


    而察覺到少女暗暗的視線,李誠唇角邊不由勾起一抹淡笑。


    他有些喜歡這種,和娘子在夜色裏俯衝山林的感覺。


    就像是,在空無一人滑雪場裏的情侶約會。


    ……


    ……


    山腳處。


    漫天風雪裏的幾十個火把,此時正忽明忽暗地交替閃動著。


    林林總總的上百人影中,絕大多數皆是一臉如臨大敵的模樣。


    就在方才,


    一行人照常朝著浪浪山前行,兩道如大鳥般的身影卻驟然出現在前方。


    雖然葉立言此前當眾明言,盡量不要同時動用真氣。


    可這群人並非令行禁止的精兵猛將,不過是臨時拚湊出的隊伍。


    見有敵人襲來,他們第一反應便是盡忠職守,確保所護衛之人的安全。


    於是,劈裏啪啦的真氣外放聲音接連響起。


    王太守附近的衙役們紛紛張弓搭箭,射向半空襲來的兩人。


    麵對幾十枚泛著幽幽寒光的箭簇,兩人頓時大手一揮,卷起一陣風雪。


    看著被攔在空中悉數折斷的箭矢,幾道驚唿聲先後從人群響起:


    “莫非是明黃境上品的高手?”


    “不!此等修為,分明就是通玄境!”


    “實力應當在五品之上,嫂嫂小心,速速躲到小弟後麵!”


    “……”


    葉立言在看到來敵時便化掌為刃,此時不禁眉頭皺起,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他身為六品明黃境巔峰修為,趁亂尚可自保,可也就僅此而已。


    其實按理來說,他們人多勢眾,即使對麵兩人是通玄境高手,也不足為懼。


    奈何他們又是一群烏合之眾,很難保證不被對方逐個擊破。


    一片肅殺氛圍中,


    葉立言踏前一步,緊盯著對麵落在雪地上的兩道身影,朗聲開口:


    “我乃稷下葉立言,恩師乃當今聖公,爾等是何人,又為何攔路?”


    他之所以亮明身份,主要是為了安撫人心。


    如果對方當真敢對儒門首徒下手,那你們這些小蝦米豈會還有活路?


    唯有齊心協力,殊死抵抗才有一線生機。


    而落後於葉立言半個身位的王太守,也壯著膽子接著喊道:


    “本官乃遼西郡太守王國磊,不知兩位閣下意欲如何?”


    他的聲音帶著上位者的不怒自威,卻又難掩幾許心虛。


    王太守亦是有著清醒認知,他們這群人極難擰成一股繩。


    否則,他直接讓人上去群毆,還用得著跟對方嗶嗶賴賴。


    而從他出生至今,始終對一句話記憶尤為深刻。


    那句話的前半句不敢提,而後半句則是——


    俠以武犯禁。


    雖然不曾對人明說過,但他打心底抵觸那些江湖人士。


    這同樣也是大晉居廟堂之高者,對待整座江湖的態度。


    對麵兩人聞言,隻是默默立在原地,卻並未開口說什麽。


    對峙片刻,


    來襲的兩個通玄境強者竟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轉身消失於風雪之中。


    這一幕讓如履寒冰的眾人,頃刻間有些摸不到頭腦。


    葉立言眼神一沉,下意識便想縱身跟上去。


    可恰在此刻,他一左一右衣袖被眼疾手快的兩人拉住。


    “葉先生,兵書有言,窮寇莫追,窮寇莫追啊!”王太守一臉懇切道。


    “王大人所言甚是,夫子亦有言,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啊,先生!”袁院長急切附和。


    聽著兩人焦急的勸阻,葉立言臉上不由露出苦笑。


    以他的修為而言,掙脫開兩人並不算難事。


    可他孤身追擊上去,也隻是徒逞莽夫之勇罷了。


    念及此,他有些意興闌珊地望向雪夜裏的浪浪山。


    他忽然想到,若那位李師弟身處此刻的境況,又該會如何選擇?


    不過葉立言隨即不易察覺地暗笑了下。


    李師弟他身無修為,又怎會陷入這種選擇?


    ……


    ……


    對熙和城的百姓來說,景雲十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得更早一些。


    不過就算下了雪,也尚未達到天寒地凍的地步。


    熙和城邊的大河依舊滔滔不絕。


    清冷月光傾灑的水麵之上,一葉孤舟正快速往北而行。


    泰叔幹起了老本行在船尾搖櫓。


    隻不過動用了修為的泰叔,此刻化身成了人肉螺旋槳,手速奇快無比。


    不大不小的船艙內,燃燒著一盞幽幽燭燈。


    有些顯得狼狽的東叔,目光深邃地抬眸,看向麵前十指緊扣的一對璧人:


    “大小姐,伱這次實在太衝動了。”


    他努力維持著聲音的平靜,可總有種見小白菜被豬拱了的感受。


    這次前往浪浪山的行動雖然倉促,但絕非無準備之仗。


    事先他和阿泰做足了準備預案。


    若非這個李小布蠱惑了殿下,其又怎會因為使用玲瓏玉而元氣大傷。


    看著向宜煞白的臉色,東叔隻覺愧對那人的托付。


    但這些想法,他也隻深埋心中,並未再多說什麽。


    “對不起,東叔,讓你們擔心了。”


    向宜神情認真地道了句歉,更讓東叔不忍再出言責怪。


    他長長唿出了口氣,沉聲道:


    “大小姐,此次雖未能取得到神晶,卻仍有一線希望。


    王爺他向來算無遺漏,我們先盡快迴到北地,再做後續打算。”


    “嗯,”向宜點了下頭,正要迴答,卻忽地感覺指尖被輕輕捏了下。


    她輕輕偏過頭,對視上了一雙澄澈見底的幹淨眸子。


    於此同時,她見李誠微微一笑道:


    “誰說,我們沒得到神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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