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短短七個字說出口,附近簌簌的崩壞聲似乎都因此而沉寂。


    頗為直白的話語,卻令武安侯慢慢低下頭,不禁陷入沉思。


    而李誠的聲音仍在不急不緩繼續著,連同前一句便是:


    “我本桀驁少年臣,不信鬼神不信人


    占盡人間怙恩後,全數歸還流落身”


    沉思片刻,


    武安侯轉頭看向李誠,聲音平靜道:“你這不是詩。”


    “是的,這並不是詩。”李誠輕聲附和。


    詩詞講究格律,要講典故與意境,甚至還要講節奏押韻。


    這也是為何,李誠腦子裏明明有一整座詩庫,卻無法一股腦拋出來的緣由。


    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把詩詞隨意修改幾字固然容易,可整首詩會因此變得別扭至極。


    而前世能流傳下來的詩詞,幾乎都是妙手偶得之作。


    李誠沒有自信,他改過的詩還能有原來的影響力。


    所以,


    他此刻並未為了貼合武安侯,去改動腦海裏那些詩詞。


    隻是恰好,這首直抒胸臆的歌詞極為合適,他便隨口說了出來。


    而武安侯收迴視線,忽地咧嘴一笑:


    “我本桀驁少年臣…吾,很喜歡這句。”


    說完,對方長長唿出一口氣,似乎吐出了三千年的鬱結。


    下一瞬,


    無數劍氣凝結出肉眼可見的幻影,宛如遊龍盤旋在武安侯身側。


    見到此景,李誠不動聲色地握著娘子的白皙玉手,內心卻生出幾分感觸。


    什麽叫排麵?這就叫排麵!


    不愧是舉世無雙的陸地劍仙,即使隻餘一縷殘魂,照樣能秀的飛起。


    立於空中的武安侯大手一揮,先前的三尺長劍再度憑空出現。


    長劍破空而去,最終橫懸在李誠身前。


    近距離仔細觀察,李誠這才發覺劍身表麵似凝結白霜,靜靜散發著寒意。


    若隱若現的青光輪轉於劍刃,滌蕩盡累月經年的煙塵。


    這柄劍,乍一看便不是凡品。


    雖非聖器,卻又無限接近於聖器。


    硬要形容的話,頗為符合他前世所學的夾逼定理。


    用準聖器來形容最為貼切,比小宜緊握的仕女劍還要更接近聖器。


    看著眼前輕微浮沉的長劍,李誠若說自己不心動,那肯定是假話。


    說來也是慚愧,


    作為一個劍修,他手裏竟無劍可用。


    當然,這並非是他達到了無劍勝有劍的超然境界。


    單純隻因,他先前的佩劍在昆侖秘境裏折斷,一時還沒尋到趁手的代替品罷了。


    僅僅思索一瞬,


    遙遙與劍氣環繞的武安侯對視了下後,李誠便毫不猶豫伸手握住劍柄。


    本來他還想謙虛一下,說點‘這怎麽好意思’之類的客套話。


    但一想到武安侯難以揣測的行事風格,


    萬一對方真就順坡下驢不給了,那他可就是寄居蟹搬家,蚌不住了。


    微涼的劍柄入手瞬間,李誠便感到自身和長劍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連結。


    有種如臂指使的玄妙感受,恍若與手掌融為了一體。


    心念一起,他信手揮劍斬向身旁的虛空。


    幾乎同時,一塊巨大的落石瞬間被青色劍氣平整切為兩半。


    見此,李誠不禁微微怔住,旁邊的向宜櫻紅雙眸間也浮現一抹訝然。


    單以劍氣之鋒利而言,這一劍至少三品劍道大宗師才能做到。


    準聖劍之威,恐怖如斯。


    目光收迴,李誠聽到武安侯似在追憶地輕聲歎息:


    “此劍名為霜白,白是吾的姓氏,而霜則是她的名字。”


    簡單交代了一句,武安侯並沒細說劍名的由來,以及,那個名字帶霜的女子是誰。


    可此刻的李誠和向宜都很清楚,


    這把霜白在三千年前,也曾見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說完,還未等李誠出言道謝,武安侯便似對方先前那樣,拈花飛葉般信手握住一道劍氣。


    同時,他似笑非笑地注視著臉色蒼白的向宜,卻對李誠說道:


    “吾有一式,名曰斬神,隻有這一次機會教給你,打起精神看好了……”


    聲音停頓了下,他嘴角邊驀地浮現出釋然的笑容:


    “十指連心,你這小女娘以心頭血強行催動玲瓏玉,已經傷及了本炁。


    難得三千年後,吾還能見到甘為對方豁出性命的夫妻。


    嗬,你們當真,很有意思……”


    有些意猶未盡地笑了笑,處於半空中的虛影忽地熊熊燃燒了起來。


    猶如絢爛至極的白色焰火。


    抬頭平靜注視著眼前一幕,


    李誠微微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卻似乎又哽咽住。


    盡管對方沒有明說什麽,可這分明就是在道別。


    也許就在下一刻,


    這世上便再無當年那鮮衣怒馬,神采飛揚的武安侯。


    灼眼的白色火光照耀下,


    微眯著雙眼的李誠,終於看清那襲白衣身影的麵容。


    一個唇紅齒白,眼若寒星,清秀中又帶著幾分痞氣的少年郎。


    倒是符合他想象中桀驁不馴的武安侯形象。


    隔空對著李誠咧嘴笑了笑,


    手持一道劍氣的武安侯,隨即朝著頭頂的黑暗之處,反手揮出了氣勢磅礴的一劍。


    其周身盤旋的無數劍氣,於刹那間一擁而起,匯聚成旋風般的澎湃劍瀑,發出如同龍吟的震天聲響。


    低頭看了眼手中同樣嗡嗡作響的霜白劍,李誠轉而偏過頭,眼神充滿憐惜地看向身邊之人:


    “我們也跟上前輩吧。”


    “好。”


    神色冷靜地輕點了下頭,少女如墨的長發在地動山搖間飛舞。


    李誠一手擁住向宜纖細的腰肢,另外一隻手牢牢抓住霜白劍柄。


    隨著無數劍氣牽引,


    兩人沿武安侯一劍打穿的通道,逆流而上飛去。


    數不清的泥沙俱下,轟隆隆地與兩人不斷擦肩。


    以劍氣破開的漫長隧道中,隻能看清最上方的一團白光,以及,彼此間溫柔的眼神。


    漸漸地,


    四周沙石塵土變少了些,有微弱的光線從隧道盡頭傳來。


    萬千劍氣於此刻匯聚在一處,在破開山峰前的一瞬,化作一道耀眼無比的雪白劍光。


    轟!


    劍光從浪浪山內澎湃而出,如煙火般直衝雲霄,在夜空中留下一柱清晰的雲痕。


    待其衝到雲層之中,似能攬月摘星之際,又忽地在一瞬綻放。


    若從山腳處向天空仰望,便可看到星空之下,好似盛開出了一朵巨大的霜花。


    無數劍氣零落於天地之間,就此飄飄灑灑地降落。


    熙和城北的一座普通小院內。


    以為地龍翻身的一家幾口,正在焦急收拾細軟,準備天亮就跑路。


    而年齡最小的女孩子站在院中央,驀然察覺到了什麽。


    她伸出雙手,仔細看了看後,衝著身後的屋內開心喊道:


    “爹爹,娘親,快點出來看,外麵下雪了!”


    女孩歡快的叫聲,惹得屋內的婦人心煩意亂走出:


    “別瞎嚷嚷,秋天才剛過一半,怎麽可能下……”


    走出屋簷的一瞬間,


    看著黑夜裏漫天細碎的雪花,婦人一時間啞口無言。


    連同這座小院在內的整座熙和城,似乎都陷入孩童嘰嘰喳喳的聲音中……


    ……


    ……


    讓時間稍稍往前倒退一個時辰。


    當漆黑的夜色剛剛爬滿天空之際,


    十幾頂裝飾考究的轎子與馬車,停在了遼西書院的正門之外。


    來者無一不是遼西郡乃至北境都有頭有臉的人物。


    門房不敢怠慢,挨個將他們請進院中後,又緊急讓人去通知院長袁洪。


    正在茶室內高談經史子集的袁院長收到信,有些無奈地衝對麵的葉立言苦笑了下:


    “這個王太守還是不老實。


    他自己在先生麵前失了分寸,卻找來一群人給他說情。”


    “無妨。”


    葉立言輕輕放下茶杯,整了整衣冠,站起身道:


    “來者應是當地士紳鄉老,既然想見我,那就同他們去說說話。”


    “辛苦先生了,”袁院長隨即起身,捋須微笑道:


    “先生之風範,當真稱得上舉世無雙。”


    聞言,葉立言微微一怔,繼而極隱晦地暗自一笑。


    他忽然想到,


    江南學宮的那位李師弟,會不會成天聽這種假意的奉承話,聽得耳朵都生繭了……


    穿過中庭,進入到諾大的會客房間內。


    在葉立言跨過門檻的一刹那,屋內之人無論老少,悉數都站起身來。


    一番寒暄客套後,


    大家賓主落座,閑聊些沒什麽營養的話題,一點點消磨著時間。


    葉立言畢竟身為聖公的大弟子,大家夥自然也不敢叨擾過久。


    在或明顯或晦澀地表達了在王太守治理下,大家過得都不錯的意思後,眾人便準備起身告辭。


    實際上,大夥來這兒也就是走個過場。


    這大晚上的正是飯點,諾大的書院竟連頓飯都不管,光喝了一肚子茶水,連打嗝都是茶葉味。


    這破地方誰愛待誰待,反正爺要迴家去找樂子了!


    在場十幾個麵露笑容之人裏,多半都懷著類似的想法。


    當眾人陸續走出房間,在袁院長陪同下,將朝著院門方向離開時。


    轉身欲迴房間的葉立言,卻頓時駐足在原地,若有所感地迴頭向南而望。


    他的眼神帶著三分迷惘、三分詫異、還有四分激動不已。


    兩三息過後,


    地麵的震動從遠方蔓延而至眾人腳下。


    震感並不算很強烈,僅僅隻是能使杯中茶水搖晃的程度。


    可這卻令在場其中幾人不由失色。


    自古至今,地龍翻身可從來都不是吉兆。


    情形嚴重時,就連皇帝陛下都得下罪己詔,當朝宰相更得立刻引咎辭職。


    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在場眾人都低頭想加速離開這裏。


    可就在下一刻,


    眾人赫然發現一道瘦削的身影輕鬆越過他們,走在了最前麵。


    人群裏的袁院長先是一怔,接著下意識出聲詢問:


    “先生,你這是要去哪裏?”


    “去南麵的那座山看一看,震動應該就是從那邊傳來的…”


    一襲青衫的葉立言漸行漸遠,頭也不迴地大義凜然道:


    “…如今不知情況嚴重與否,百姓是否有所傷亡。


    既然我恰在此處,身為儒門子弟,又怎可坐視不理,袖手旁觀。”


    轉眼之間,對方離眾人已有數十步遠。


    可他說話的聲音,卻極為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人耳中。


    仿佛,是對方故意為之。


    諸人三三兩兩地麵麵相覷了下,表情都像吞了蒼蠅般難受。


    葉立言這番話說得可謂冠冕堂皇,深明大義。


    任誰聽了,都得讚歎一聲真君子也。


    可問題是,


    對方撐死也不過就是來旅遊的,尚能不懼危險地衝向第一線。


    那他們這些有名有姓的地頭蛇們,聞言後仍迴家去找樂子,就顯得太不合適。


    往嚴重了些說,


    真這麽做了,就相當於和儒門公開叫板。


    大家平日都有嬌妻美妾伺候,誰願平白無故擔上這種罪名。


    為今之計,


    唯有硬著頭皮緊跟著葉立言去浪浪山,才能保全自身名聲。


    思及此,一行人都不禁有些眼神幽怨的,暗暗看向還沒迴過神的袁院長。


    而眾人眼神之中的含義又很明顯:


    大家夥這麽多人,為什麽就你話多瞎戟罷去問!


    ……


    ……


    遼西書院坐落於城北,而浪浪山則在東南方向。


    若從書院出發前往浪浪山,便需要穿過大半座熙和城。


    本就不願前去的十幾人,一路上想盡辦法拖慢了葉立言的行進速度。


    於此同時,


    由於眾人不知浪浪山那邊到底出了什麽變故。


    為保障自身安全,數十匹快馬因此在夜色的城池裏飛奔。


    各家收到信的修行者們,陸陸續續趕來和葉立言一行人匯合。


    將近半個時辰後,


    浩浩蕩蕩的隊伍終於抵達浪浪山附近,距離山腳處隻有幾裏之遙。


    在此等候多時的王太守,率領人馬迎了上來,使得隊伍又壯大了幾分。


    而此時,這支隊伍已經匯聚了城內九成以上的修行者。


    雖然大多數都是明黃境的低階修士,但勝在聲勢浩大。


    上百個熾熱燃燒著的火把照耀下,


    袁院長和王太守一左一右陪在葉立言身旁,臉色都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


    此處的地麵搖晃相比城北那邊更劇烈了些,卻遠遠達不到危及性命的程度。


    起碼,但凡有修為在身之人,皆可安穩地站在原地。


    望著眼前籠罩在清冷月色下的險峻山脈,葉立言迴頭看向眾人,剛想說些什麽。


    恰逢此刻,


    一道湛若銀河的劍光從山峰間直衝霄漢而起,遙遙出現在所有人麵前。


    葉立言猛然迴頭,旋即見到星空下盛開的一朵巨大霜花。


    愣住片刻,


    他微微張開嘴,卻感覺有勁風吹過,帶著些許晶瑩撲在臉上。


    四周嘈雜的聲音隨即傳入他的耳中:


    “這是,雪花?”


    “下雪了?這個時節怎麽會下雪?!”


    “不對!這些雪花有問題!”


    聞言,葉立言默默伸出指尖,朝著身前虛空中的雪花輕輕一點。


    下一瞬,


    他的雙眸間,不由浮現幾分凝重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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