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單獨聽上去,多少有些顯得中二。


    可向宜聞言,卻並未有分毫的輕視。


    不可否認的是,茫茫人海裏,總能尋到幾個不信命之人。


    權當對方說的是真心話,她沉默了下,隨後語氣決然道:


    “還剩些時間,我再試一次。”


    說罷,她抬起鮮血斑斑的左手,打算重新撕開傷口。


    見狀,李誠連忙握住對方手腕,攔住了她的舉動:


    “你誤會了,我並非這個意思。”


    對視娘子略帶懵懂的眼神,他耐心出言解釋:


    “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嚐試下別的方法,而不是一條路走到黑。”


    “哦。”向宜點了點頭,默默將手收迴衣袖內。


    對於通玄境修行者而言,隻要不是致命傷口,都會隨時間恢複如初。


    不過,在疼痛感上卻與普通人感受一般無二。


    眼見小宜如此果決地做出抉擇,李誠不禁輕笑著追問:


    “你剛才不還說失之我命嗎,怎麽這麽快就改變想法?”


    “因為…”向宜停頓了下,微微偏過頭去,如實迴答:


    “我雖信命,但此刻我更信你。”


    李誠:……


    一時間,他分辨不出這是真話還是敷衍。


    但毫無疑問的是,這個迴答確實很撩。


    他莫名感覺,自己似乎被ktv了。


    輕咳了聲,李誠扭頭靜靜觀察了會兒血色長劍。


    隨後,他和娘子一前一後,從石碓上迴到了地麵。


    “大小姐,沒傷到哪裏吧?”


    “殿下,實是屬下失職,若有個三長兩短,屬下真是萬死難……”


    “我沒事,”看著帶傷跑過來的兩人,向宜平靜陳述道:


    “父王給了我護身法器,替我們抵擋住了劍氣。”


    “那就好,”東叔長長鬆了口氣,隨即果斷道:


    “殿下,既然事不可為,還是先離開這裏,再以圖後事。”


    “知士說得對,”泰叔晃動了下大腦袋,附和道:


    “飲過皇族鮮血後,那柄劍離徹底失控隻是時間長短而已。


    這裏結界已經不穩定,再不走,恐怕就來不及了。”


    聽到兩人的懇切之言,向宜也知曉他們所說俱是事實。


    可側眸打量了下李誠,她旋即鎮定自若道:


    “兩位叔叔,還請你們先離開,我們稍後就跟上。”


    聽聞此話,東叔立刻豎起眉毛,全然不見平日的情緒不顯:


    “殿下!此刻絕非任性的時候,至多一個時辰後,這裏必將淪為一片廢墟,你不能拿自己的……”


    “東叔,我這不僅是請求,也是命令。”向宜麵無表情地打斷了對方。


    “屬下恕難從命,”東叔踏前一步,語氣堅決道:


    “若殿下執意不肯離開這裏,那屬下隻好……”


    話未說完,東叔瞳孔不由一縮,有幾分瞠目結舌楞在了原地。


    正在旁暗暗沉思著的李誠,見狀也不由一怔。


    因為,向宜默不作聲從有容的胸襟間,取出了一枚鴿子蛋大小的玉佩。


    即使地宮裏的光線很微暗,李誠依然感受到了此玉的不凡。


    這玉佩…很圓,很白。


    雖沒什麽樣式可言,卻圓潤的渾然天成,剔透的猶如極地一塵不染的素雪。


    短暫震驚過後,東叔剛想說些什麽,卻被泰叔搶先一步:


    “玲瓏玉!可這聖物不是在永……”


    提到‘永’字時,泰叔自覺失言,頓時噤聲不語。


    而李誠則不禁雙眸微眯,有幾分訝然地看向玉佩。


    在這世間,即使是聖器也分天然與人工兩種。


    如他懷中的摘星石,便是傳說裏從漫天星河遺落到人間的神物。


    眼前的玲瓏玉同樣如此。


    相傳世間有兩種神玉,分別被喚作琳琅與玲瓏。


    前者蘊含時間之力,後者則擁有空間之力。


    可傳說之所以會是傳說,隻因沒幾個人真正見過。


    此刻的李誠,也是初次見這僅存在於斷編殘簡的神玉。


    默默將玲瓏玉收入掌心,向宜俏臉微冷,一字一頓沉聲道:


    “再說一次,本宮並非在請求,而是命令。”


    東叔:……


    泰叔:……


    李誠聞言微微挑眉,眼神裏閃過一絲詫異。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娘子如此霸氣的模樣。


    沉寂片刻,


    低頭而立的兩人無聲對視一眼,隨後異口同聲妥協道:


    “我等,謹遵殿下口諭。”


    聽到這話,向宜藏在袖內的拳頭緩緩鬆開,內心略微鬆了口氣。


    果然,


    自己還是不習慣,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而李誠則敏銳察覺到,雖然對方迴答了相同的話,但語氣卻截然不同。


    泰叔聲音裏充滿著擔心與無奈。


    東叔的聲音則以敬畏居多,還夾雜了一些不甘。


    還未等他深思其中的含義,兩人便果斷轉身,徑直朝著長階而去。


    眼下地宮之內劍氣縱橫,石壁上的燈火忽明忽滅。


    他們既已答應離去,自然不會拖泥帶水,以免讓向宜為其分心。


    如此利落的行事作風,倒挺合李誠胃口。


    可他趕在對方離開前,出言喊住兩人:


    “能請兩位,將那古籍殘頁留下嗎?”


    話音一落,兩人匆忙的腳步隨即停住。


    東叔站在出口邊上,緩緩轉過身,別有深意地看向李誠。


    對視數息後,


    他從袖間掏出一個細長竹筒,以真氣包裹,揮手將其扔向對方。


    砰!


    在李誠抬手接住竹筒之時,東叔沙啞的聲音同時傳來:


    “古籍中有用的內容,我盡數都已經說了。


    裏麵記載的唯一破封之法已經失敗,我勸少俠不必再白費力氣。”


    “多謝,”李誠放下右手,立於淩亂的劍氣中遙望對方,忽地咧嘴一笑:


    “不過,我倒是很喜歡夫子的一句話…”


    語氣停頓下,他嘴邊的笑意染上了幾許玩味:


    “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


    東叔:……


    眼角暗暗抽搐了下,東叔什麽都沒說,轉身和泰叔一前一後,進入到黑漆漆的洞穴裏。


    見兩人的身影徹底消失於眼前,向宜微微偏頭,桃花眸裏含著詢問:


    “李小布,我現在需要做什麽?”


    “嗯,讓我想一下……”


    抿了下有些幹裂的嘴唇,李誠信手打開竹筒看了眼後,神色從容迴道:


    “要不,小宜你幫我念下這張紙上的內容?我讀不太懂魔族的文字……”


    說這話時,李誠表現地坦然自若,內心卻多少有點發虛。


    因為,竹筒裏顏色泛黃的羊皮紙上,盡是密密麻麻的奇怪符號。


    這和他認知中的魔族文字有著巨大差別。


    一瞬間,


    他仿佛重新陷入被四六級支配的恐懼之中。


    尤其是羊皮紙最上麵那排小字,簡直像極了abandon……


    向宜直接拿過竹筒,垂眸瞥了眼後,點了點頭:


    “好,不過剩餘時間不多了。”


    “我知道,”眺望著石堆中央的血紅長劍,李誠雙眸浮現幾分若有所思:


    “那柄劍和埋在石堆裏的神晶,處於一種玄妙的共生關係。


    若強行毀劍,神晶也必然隨其破碎殆盡。


    可若是置之不顧,便無法取出神晶……”


    說著,他收迴視線,轉而凝眸看向身旁的容顏:


    “我有種直覺,真正能拔劍而出的方法,一定和這古籍殘頁有關。”


    聞言,向宜微微一怔,接著便毫不猶豫將羊皮紙取出。


    哢嚓!


    墨綠色的竹筒被她隨手擲出,頃刻間被無序的劍氣斬成兩節。


    看著地上一分兩半的竹筒,她一時沉默,同時打量著手上的羊皮紙。


    片刻後,


    在心底默默計算出了什麽,她表情認真地看著李誠:


    “兩刻半鍾時間夠不夠?”


    說這話時,向宜神色間帶著幾分催促之意。


    這讓李誠不禁下意識想反問一句,不夠的話可以加鍾嗎?


    輕咳一聲,李誠表情平靜答道:


    “如果念的速度快些的話,應該沒什麽問題。”


    “我盡量。”


    向宜微微點頭,跟隨對方快步走到相對明亮些的石壁邊上。


    兩人緊挨著抱膝靠坐在牆邊,有些像在依偎著取暖。


    而此時,李誠則在旁靜靜傾聽著小宜動聽的聲音:


    “…星曆1145年1月4日,從雪漫城送往河湟地區的神晶被人族強者劫走。


    正在河湟英勇作戰的魔君陛下聞訊震怒,下旨全力追殺對方,奪迴神晶。


    …1月11日,侯莫親王在帝國東北發現了敵人行蹤,並通知其他親王,準備圍殺敵人……”


    ……


    ……


    一刻多鍾後。


    語速飛快的向宜,將羊皮紙上的內容讀到了結尾部分:


    “…1月24日,除侯莫親王外的十一位親王,盡數戰死在東北的大河邊。


    是夜雪落不絕,每朵雪花皆被我族親王鮮血染紅……


    …2月1日,魔君不幸被大秦皇帝重傷,當夜薨逝於禁軍中帳……


    …6月1日,我族軍隊徹底撤離河湟地區,帝國水草豐美之明珠就此蒙塵。


    嗚唿!


    亡我河湟地,使我六畜不繁息


    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隨著一首略顯悲戚的小詩被吟誦出,整個故事便到此結束。


    李誠望著矗立於石堆頂端的長劍,不由感慨地長歎了口氣。


    正所謂,我之英雄,彼之賊寇。


    這故事應該算是,在夫子出現前,人族為數不多的高光點。


    而大秦皇帝在奪取河湟十年後,打造出了史書上赫赫有名的大秦鐵騎。


    可惜,當他率軍打下中原,欲提劍飲馬河北之時,卻突然病逝在沙秋郡。


    此後人族陷入內亂,盛極一時的大秦皇朝就此分崩離析,成為史書中的幾頁舊聞。


    思緒收迴,李誠從大理石地麵上緩緩站起,輕聲開口:


    “先前東叔他們講述之時,刻意忽略了這劍主人的生平,甚至連名字都未提起。


    可這些看似不重要的信息,或許才正是關鍵之處。”


    向宜緊跟著起身,握劍而立在李誠身旁,迴憶了下後沉吟道:


    “古籍裏也並未記載此人姓名,隻知道對方封號武安,與當初的秦皇手足情深。”


    “不錯,”李誠點了下頭,雙手負於身後,身姿如劍般挺拔昂然:


    “大秦的武安侯,於我人族可謂居功至偉。


    可惜,未能在史書留下隻言片語。”


    聽聞此話,向宜眨了眨清澈的雙眸,一時默然。


    盡管這羊皮紙上的細節部分語焉不詳。


    可她還是不難猜到,千年前的魔君需要使用神晶,才有可能續命並斬殺大秦皇帝。


    反之,人族唯有搶到神晶,才有希望奪得至關重要的河湟之地。


    而神晶作為半聖物,若想將之摧毀,唯有一品陸地神仙持聖器方可做到。


    礙於當時人族氣運不興,史書上僅有秦皇一人達到一品境界。


    所以這位武安侯即使有陸地劍神之姿,受限於天地法則,也隻能停留在二品。


    可天才終究還是天才。


    武安侯自知無法逃生後,最終想到以血肉靈魂融於佩劍,並相生相克般鎮壓神晶。


    正因如此,血劍和神晶才得以共存至今。


    據古籍上記載,隨著時間不斷流逝,血劍與神晶間的連結會逐漸變得微弱。


    終有一日,以魔族皇室之血啟動前人布置的陣法,便可將兩者剝離開。


    不過從眼下情形看來,即使三千年時間,也不足以磨滅武安侯殘存的執念。


    若想依此法取出神晶,可能還需再等個幾十年或上百年,甚至更多。


    但對於此時的兩人而言,這已沒什麽意義。


    念及此,向宜螓首輕抬,卻恰好見對方正側眸微笑看著自己:


    “一萬年太久,我隻爭朝夕。”


    若有深意的一句話,不經意間撩撥了少女的心弦。


    她稍稍偏過頭,晶瑩的耳垂刹那間變得粉紅。


    而說完這句話後,李誠便收斂起笑意,神色肅然朝石堆徑直走去。


    注視著身前漸行漸遠的修長背影,再聯想起對方先前所言……


    忽然間,向宜心底閃過一絲明悟,出聲詢問:


    “你想動用朱砂筆,來喚醒武安侯的殘念?”


    “嗯,畢竟也沒別的方法。”


    李誠駐足在石堆前,看著表麵上漸漸黯淡的五彩光芒,頭也不迴道:


    “這陣法已被不可逆轉地激活,三千年來的平衡就此打破。


    如果再不做些什麽,無論神晶還是劍,都會一同陷入毀滅。”


    聞言,向宜垂眸瞥了眼不遠處四分五裂的竹筒,而後快步追向對方。


    “所以…”她蓮步輕移到李誠身旁,同時冷靜道:


    ”你正在等待某個時機的到來。”


    李誠麵不改色地輕輕頷首,眼眸閃過一抹讚許之色:


    “我手中的朱砂筆隻剩下一小截,不足以寫下祭文或辭賦。


    唯有等到劍氣最盛之際,或許才有與殘念溝通成功的可能。”


    “那,你想用朱砂筆寫些什麽?”


    餘光看了眼少女在劍氣裏飛舞的如墨長發,李誠輕聲迴答:


    “一首詩,”


    聲音停頓了下,他動作沉穩地從懷中取出朱砂筆,凝思片刻道:


    “詩名就叫做,少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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