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恬像一個真正的貴客,雙腳踏入沈家別院,便似風一樣令整個沈家別院的人都隨著她動了起來。


    龐嬤嬤讓人收拾了別院風景最好的八角亭,特意搬了四盆院中開得最豔麗的花,讓沈瀟的大丫鬟布雨煮了茶,自己親自端來了幾盆果點,還問秦恬。


    “我們這院中許久不來客人了,著實簡陋怠慢了些,姑娘但凡有什麽想吃想喝想玩的,隻管吩咐老奴。”


    秦恬被她老人家的熱情的浪潮撲得,也快要扛不住了。


    她連道不勞費心,坐到了沈瀟旁邊,“我跟阿瀟說說話就好。”


    沈瀟:“......”


    她何時告訴過這位秦姑娘自己的乳名。


    但龐嬤嬤更加高興了,連聲道好,這才招唿著眾人自八角亭退了下去,隻留布雨守在假山下麵。


    左右都沒了人,沈瀟強撐的神色免不了落下些許。


    秦恬直道,“你是不是又受傷了?你今日沒去學堂,是不是因為傷勢太重了?”


    她都猜中了。


    沈瀟默然。


    秦恬忍不住問她。


    “你怎麽又受傷了?你上次的傷還沒好呢。”


    她都追到了這裏,沈瀟也沒有什麽不能同她講的了。


    “我夜間換了個地方練功,昨晚因著不熟悉地形摔下了坡,便又扯了傷口。”


    秦恬不可思議,沈瀟低聲,“你莫告訴龐嬤嬤他們,我不想讓我娘和大嫂知道。”


    “我當然可以不說,但是......”秦恬看著她強撐的神色,“但是你這樣夜夜損耗身體練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沈瀟聞言眸中的光亮都落了下來,她閉起了眼睛。


    “可我還能做什麽?前些日我又收到消息,說當年我父親帳下五虎大將之一的嶽將軍,因為得罪了衛所的掌管,先是被貶成小小百戶,近日又被懷疑私吞軍餉直接下了大獄,軍餉查清與他無關之後才將人放了出來,可他卻在牢裏受了重刑,險些沒熬過去......”


    昔日馳騁沙場的大將,如今確實成了任人欺辱的階下囚。


    秦恬看到沈瀟雙目赤紅,一雙拳頭攥了起來。


    “嶽伯是最早追隨我爹的人,他最有耐心最好說話,我小時候經常抱我到溪邊耍玩,教我釣魚抓蝦......可父親大哥都沒了,似嶽伯,還有其他幾位將軍叔伯,全都被打散開來,在旁人的營帳裏過些寄人籬下的日子,不止他們,沈家軍的哪一位兵將不是這般?!終究,是我沒有本事撐起沈家軍!”


    “莫要這樣說,不是你沒本事......”


    秦恬聽不得她這樣講,沈瀟是沈家唯一的後人了,可她卻是個年歲尚淺的小姑娘。


    秦恬看著沈瀟恍惚了一下。


    本朝並非一直都是男子統治的天下。


    數十年前,曾有一位女皇,以皇太女的身份登基為帝。


    她初初繼承大統的時候也曾遭人質疑,人皆認為女子不可為君。


    但女皇元熹帝勵精圖治,保國安民,元熹帝登基五年朝野安泰,登基十年四海升平,質疑之聲漸漸消散,元熹帝便開始重用女子,立沙場女將,開女子科舉。


    隻是如此英偉的女皇卻英年早逝,而她在位那些年月扶持起來的女將女官,在其過身後又漸漸減少,以至於無了。


    秦恬目露遺憾,沈瀟猜到她所想,卻嗤笑了一聲。


    “不隻是因為我年幼,因為我是女子,更是因為,宮中那位聖人,一直懷疑我父兄,懷疑整個沈家軍,都是先太子一黨的人!”


    她說著冷笑起來。


    “就因為他懷疑,卻拿不出證據,剛登基的時候,遲遲不能拿沈家軍怎樣,可待父親身死,他便派了我大哥領著為數不多的兵深入敵營,大哥走的時候已預感到了難以全身而退,可他還是去了,果真、果真留在了那大漠荒野,再也迴不來了......”


    彼時,沈瀟的大嫂剛懷了身孕。


    而那時候的沈瀟,才十歲。


    可如今的沈瀟早已不是當時年歲了。


    她道,“我不能鬆懈了功夫,但凡我還有一絲機會,必不能錯過!我沒有試錯的成本,我必須不能停下來,哪怕不為了沈家的名頭傳世,至少也替父兄救迴那些水深火熱裏的同袍!”


    然而,沈瀟的母親隻怕女兒這自古華山一條道,走得風霜撲麵,荊棘遍地,怕連這個女兒都離她而去。


    而沈瀟的大嫂當年十月懷胎生下的遺腹子亦是女孩。


    世人眼中,在如今皇帝的統治之下,沈家還能再領沈家軍的希望幾乎渺茫。


    她們都認了,覺得能保得沈家剩餘的孤兒寡母安生度日,足夠艱難,實在尋不了更多了。


    可沈瀟不甘心。


    她看向秦恬,“我不甘心!就算我窮盡一生也不能重領沈家軍,但我至少這一生都在拚盡全力,而不是苟且偷生。”


    雲霞落到了山邊,火紅的夕陽將那霞映成了大紅顏色,飄在天邊,好似誰的紅戰袍迎風而飛一樣。


    秦恬握了沈瀟的手,指尖感受到了她指尖粗糲的繭子。


    “你怕令慈擔心,夜夜偷著練功,白日還要去書院上課,可你身子也是血肉長成的,不是鋼鐵之軀,如何承受得住?你若想安穩習武,不若告訴山長好了。”


    “告訴山長?”沈瀟根本沒有想過,“但山長也曉得,我母親想要我來此進學。”


    以詩書替換掉她手中刀劍。


    秦恬卻搖了頭。


    “山長也好,墨山先生也罷,他們都對你多有照應,其實並不隻是因為令慈,更是因為令尊令兄和整個沈家軍,如今你願不負沈家昔日光輝,打磨自身等待機緣,山長為何不肯助你一臂之力?”


    這番話說得沈瀟默了半晌。


    秦恬由著她好生思量,安靜坐在八角亭中,拿起龐嬤嬤熱情推薦的果點,吃了一些。


    是個甜甜糯糯裹著豆沙的糯米球,秦恬吃得彎了眼睛。


    待她連著吃了兩個,沈瀟終於想了出來。


    秦恬去拿第三隻糯米球的手停頓了下來,聽見沈瀟說。


    “我覺得你說得有理,有些事情是我沒有想過的角度。我明日,去尋山長好生說一說。”


    秦恬連連點頭,“是啊,你隻要說清楚了,我想山長多半同意。隻不過,你尋的山間野地裏練功,真的可以嗎?”


    自八角亭向下而望,整個沈家別院的人,都是沈瀟母親和嫂子派來照顧沈瀟的人,唯一能完全忠於她的隻有丫鬟布雨。


    但布雨一人能做的十分有限,能照應好沈瀟的身體就已經萬分艱難。


    至於練功之地,隻能沈瀟自己尋個據此不遠的山頭而已。


    沈瀟對此隻能道,“若山長能答應我白日不必再去學堂,若能白日練功的話,山頭崖邊也算過得去。”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秦恬道,“這事我也替你想想。”


    沈瀟:?


    她看向秦恬,看見姑娘臉色紅潤,眸色清明而堅定,沈瀟莫名就想到了她剛到書院來的時候。


    那麽多人暗暗議論著她的出身,說著不著邊際的閑話,但她從沒有因此而畏畏縮縮,暗自哭泣。


    那時候沈瀟就想,這樣的姑娘一定能好起來,一定能從尷尬的處境裏走出來。


    果然。


    沈瀟看著對麵姑娘臉上明媚的笑,沉重的思緒也跟著她輕了起來。


    龐嬤嬤在院中交代了一番,最後又轉到了八角亭外來。


    “姑娘,秦姑娘,這會兒天色漸晚了,老奴備好了席麵,不若就送到八角亭裏來吧?”


    沈瀟點頭,“如此正好。”


    可秦恬卻突然想起了什麽,“哎呀,我把兄長忘了.....”


    *


    秦家,獵風山房。


    晚霞正好,風亦尚留著日間的和暖。


    秦慎翻著書坐庭院裏吹風。


    隻不過書翻了大半,抬頭看向西麵天空,發現日頭漸漸落了下去。


    天色暗了下來,秦慎往院門的方向看了一眼。


    傅溫正好走過來,“公子有什麽吩咐?”


    秦慎搖頭,掌了燈,又仍舊翻著手中的書。


    傅溫見公子看書並不是神情極其專注的樣子,初初翻書還算正常,到了後麵,書頁便翻得艱難起來,好似書頁被漿糊粘住了一樣,半晌才勉強翻過一頁。


    傅溫不懂,卻見公子如此這般翻了幾頁,又往院門方向看了一眼。


    順著公子的目光,傅溫也看了過去。


    可他什麽人都沒看到,連隻鳥都沒有飛過去。


    這就令傅溫很是疑問了。


    他略一思量,一下了悟過來。


    他走上前,“屬下要不要替公子傳晚飯?”


    之前幾日都是姑娘下學後,來同公子一起吃的。


    但他提了,公子卻微微皺了皺眉,“不急。”


    言罷,傅溫見公子放下了書本,抬腳向外走去。


    傅溫連忙跟上。


    獵風山房占地寬闊,院落之間相距不近,但公子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過雨汀附近。


    恰此時,老管事秦周自過雨汀中出來,一邊吩咐丫鬟帶齊備東西,一邊往闊山堂的方向而來,一抬頭就看見了秦慎。


    “公子怎麽過來了?老奴正要去同公子說,姑娘傳了話迴來,說是今日在沈家別院用飯了,請公子早些用了晚飯歇息。”


    秦慎微微抬眉,“如此。”


    ......


    今日闊山堂的飯擺在了廳裏,連舟上了菜來,在旁問。“公子可要奴才布菜?”


    秦慎搖頭。


    連舟盛了碗白粥就退到了一旁,見公子今日食欲缺缺,簡單吃了些飯菜就做了罷,揮手讓人撤了下去。


    飯後讓傅溫拿了輿圖出來,立在書案旁看了一陣。


    房中不知怎地,高闊的梁柱之間,充斥著往日裏獵風山房的氣息,好似從來沒有過變化一樣。


    連舟和傅溫退到了門外,兩人相互看了一眼。


    傅溫:“你有沒有察覺到,公子今日有點......?”


    他說不清楚,抱劍思索。


    連舟笑了一聲,“那你可得好生想想。”


    “你知道?”傅溫挑眉。


    連舟還沒說,院外有腳步聲由遠至近地傳了過來,腳步輕快似飛燕,誰都知道那是誰的腳步聲。


    連舟轉身同房中道,“公子,姑娘來了。”


    傅溫聽見今日有些說不清怎麽的公子,聲音一瞬恢複如常。


    整座闊山堂都明媚了起來。


    “請姑娘進來。”


    話音落地,秦恬腳下才剛到房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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