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遮掩下的隱蔽村莊,隱林村。


    一行人快步向村落裏麵的議事堂而去。


    前麵走著的人穿著文人的衣裳被一眾兵丁簇擁,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自鶴鳴書院離開的墨山先生。


    方墨山一番言論在鶴鳴書院講出口去,便引得濟南府布政使官衙的人前來書院調查。


    方墨山也已經料到此等情況,暗暗躲避了幾日,直到兗州府有百姓因唿喊修河款被官府鎮壓而亡,他與暗中護衛他的人商議,轉向了此處。


    暗中護衛他的,除了鶴鳴書院的周山長,便是這青州府手握兵權的秦氏。


    當下,墨山先生快步往村中的議事堂而去,剛到議事堂門口,孫文敬就快步迎了出來。


    孫文敬一家死裏逃生之後,就落腳在了此處,他與方默山曾在進京趕考的路上結伴而行,雖然孫文敬不曾中進士,但兩人多年間書信來往不斷。


    這下老友相見,當時便要契闊一番。


    但方墨山拉了他的手,“賢弟與愚兄促膝半夜都可,可外麵事態緊張,咱們容後再說。”


    孫文敬自然道好,而議事堂眾人也都起身響應。


    此間除了孫文敬和妻舅蔣定安老先生之外,其他為先太子出聲卻被宮中責令邢蘭東迫害的人,也都聚於此,秦貫忠也已在此等候,秦慎自不必說。


    眾人行禮落座,當先第一件事,便把兗州等地的情形說了來。


    “......宮中不僅閉目不見百姓疾苦,反而一味隻顧享樂,竟然下令讓山東布政使貢奉錫山良木進宮,為建溫泉行宮所用。”


    方墨山看向眾人,抬手遙遙向西北指去。


    “百姓護不住自己的糧田房舍,還要被抓去為宮中建行宮伐木。若今歲夏日當真大河決堤,宮中可不會官黎民百姓死活,說不定來年賦稅不降反升......那紫禁城的皇帝,真是罪及朝野!”


    這樣的話在外麵說,就是一個殺頭。


    但在這裏,在這滿是先太子殿下擁躉的議事堂裏,反而引來眾人同仇敵愾之清。


    秦慎看著,亦沉入其中。


    孫文敬立即問了出來。


    “我等該如何作為,才能護得這一方安泰?”


    墨山先生既然親自前來,便有了對策。


    他當即便道。


    “此事不難,我們文人旁的本事沒有,但以一杆筆一張口,聚得人心所向的本事,還是有的!我們隱在人群之中,幫助百姓對抗朝廷,朝廷一日不撥款賑災修築堤壩,就一日別想自山東各地取得什麽錫山良木運往京畿。萬不能再讓紫禁城那位再這麽恣意妄為下去了!”


    這想法正是眾人所想。


    當下議事堂內眾人商討起來,言語之間越發火熱,隻覺這一把火終於要燒了起來,驅散壓在頭頂的黑雲,讓光透進來!


    眾人商議首先說動被拉去伐木的工人逃跑,在將他們藏在人群之中,順勢在山東各地高唿朝廷撥款賑災,那朝廷指派的官員不能交差,隻能將事體上報京城裁奪。


    可這其中有個緊要問題。


    老先生蔣定安看了看眾人。


    “年歲倒也罷了,隻是我等都是那邢蘭東奉命抓捕的人,如何方便出去這隱林村?”


    他們隻要踏出這隱林村便極有可能被官兵抓去,但若不去,隻怕所謀之事不能達成。


    眾人思及此事,不由沉默,卻聽見一旁有沉定的聲音傳來。


    “諸位不必擔心,秦氏有兵,是旁人皆不能使,隻有一用——”


    眾人聞言皆轉頭向同一個方向看了過去。


    孫文敬看住了那人,老先生蔣定安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亮,墨山先生嘴角露了笑意。


    秦貫忠亦轉頭向身邊看去,看到身邊的青年人不知何時已有了如今挺闊身姿,山村小廟不能掩蓋其風華。


    秦慎一字一頓。


    “為、民。”


    *


    遠遠看著,林木間竟然燒起來了,火勢順風而起,一路向山上燒去,伐木之人一哄而散,饒是官兵持槍阻撓,在這火勢之下,也不能阻擋。


    山東按察副使、剛被任命貢木欽差的邢蘭東,此刻閉上了眼睛。


    他一張方闊臉因著發狠咬緊的槽牙,而在火光下盡顯猙獰。


    本地的知縣膽怯,“邢、邢大人,人都逃了這可怎麽辦呀?”


    邢蘭東的方闊臉上,狠意更重幾分。


    “抓!”


    ......


    抓,不隻是抓迴來那些逃竄的伐木工,更是去抓放火的人,抓趁這個時候,在各地要挾朝廷,又試圖包庇伐木工的人。


    這些人要做什麽,邢蘭東怎麽能不知道?


    他們在山東各地點火掣肘朝廷,紫禁城龍椅上的聖上當然會發火,但火能落在身誰上?


    自然是落在他這個欽差身上!


    邢蘭東多年鬱鬱不得誌,與秦貫忠同出軍中,卻被秦貫忠始終壓著一頭。


    後來秦貫忠迴青州做三品的指揮使,他卻隻能在京畿混個五品的小差事。


    要不是這幾年,攀上了皇後娘家的路子,娶了皇後的堂妹為妻,這才一路發達,得了聖上看重,怎麽能翻過身來?


    就在昨日,嶽丈還讓人送了信,道是各地紛亂,聖上怒氣不小,令他萬萬將差事辦妥,不要在此時觸及聖人眉頭。


    可一轉眼的工夫,錫山良木沒有順利送出山東,反而山林起火。


    邢蘭東心恨,當晚就征調了一個千戶所的兵力,各處抓人。


    山東各地多半亂了起來,但抓人抓的雞飛狗跳,卻一個關鍵的人都沒抓到,反而一緊要之時,就有隱匿於暗處的人出手相助,助那些人逃出生天。


    邢蘭東就是再愚蠢,也曉得這同之前救了那些先太子黨餘孽的人馬,同出一處——


    正是他一直要找的秦氏私兵!


    邢蘭東恨得牙癢,但秦氏私兵在暗他在明,他一日抓不到秦氏的把柄,秦氏就一日穩坐釣魚之台。


    而他的人手連番折損,尤其之前派去抓捕先太子黨餘孽和安插在青州的郭氏兄弟,竟全都失聯在了深山之中,而深山起了大火,不用想也知道,俱已被滅了。


    郭氏兄弟,尤其是弟弟郭仲是他身邊數得上的聰明人,對青州對秦氏現今的情況很是熟悉,如今人死,真是傷了他的血肉!


    這次這般,如何能鬥得過藏在暗中的秦氏私兵?!


    ......


    一個小巷中的民宅。


    孫文敬找人將他們所寫宣揚之言全都散發了出去。


    這會人都迴來了,孫文敬挨個點了一遍,一個都不少。


    他眼睛笑眯了起來,拇指和食指捋著自己的唇上山羊胡,“虧得是有暗中護衛之神兵,才能有今日這般順利。”


    他所言暗中護衛的神兵,自然是秦慎一手養起來的秦氏私兵。


    這會,山野一片密林之間,秦慎清點了人手兵馬,將幾位領兵將領留下又多吩咐了幾句,讓他們好生配合孫文敬等人,此番為民宣揚的作為。


    但事畢,有一位著墨藍鎧甲的將領暫且留了下來。


    此人眉頭緊皺,雖二十出頭的年歲,但因時常憂慮看起來像而立之年的人。


    秦慎見他獨自留下,將他喚了過來。


    “魏遊,何事?”


    “公子!”將領魏遊行禮,“有一事屬下盤查多遍,發現了不妥之處,特來稟報公子。”


    秦慎微微皺眉,“與上次兩山之間滅口有關?”


    魏遊見公子一下就說中了,不由地心下更肅了三分。


    上次救出孫文敬等人之後,那些邢蘭東派來的人,皆被秦慎調虎離山引入了兩山之間。


    魏遊率兵早就埋伏其中。


    那些人全都被滅在了那深山密林裏,甚至林火一出,一點剩餘痕跡都沒有了。


    可魏遊此人做事尚算細致,他在此之後,特特令人清點了屍身,算起來人數並沒有問題,他又讓人細細盤點了一遍,卻發現其中一個屍身,竟然並非是人,而是山中野豬。


    魏遊暗道不好,親自過去細查了屍體,發現了更壞的事。


    “公子,有人逃出了生天,而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潛在青州許久的郭氏兄弟中的弟弟,郭仲!此人頗有些腦子,十有八九是逃了,且算來時間,說不定就已逃迴了邢氏身邊。”


    秦慎當然知道此人。


    此人先是查到了父親在諸城的外宅,然後借由舅舅羅衝的口捅了出來,這才有了秦恬來到秦家的事,而後又籠絡黃菱的表弟,試圖買通黃菱,鬧出許多事端。


    彼時秦慎也行其之道,送了假消息給此人,調虎離山布下天羅地網。


    萬沒想到,此人竟然逃了出去。


    可事情亦過了許久,再想抓迴此人很難了,秦慎負了手,點了點頭。


    “曉得了。”


    他說完略略思量了一下,又吩咐了魏遊一句。


    “你分出一隊人手在青州府城內外嚴加守衛。”


    魏遊一聽此令,便明白了公子的思量。


    那郭仲死裏逃生,想來以此人對青州的了解,邢蘭東約莫還是會派此人返迴青州。


    而卷土重來的郭仲,隻怕手段不能小瞧。


    他越發嚴肅起來。


    “屬下得令!”


    *


    抓不到人的邢蘭東,一連重重處置了多位手下官差。


    可火氣東奔西突地始終找不到發泄之所,而又沒有可以消減火氣的機會,直到臉色陰冷地返迴自己的宅邸,卻發現宅邸有些混亂,仆從皆像撞見了鬼似得,魂不守舍。


    邢蘭東一把薅起了門房,嗬斥道。


    “是出了什麽事?連差事都做不好了?!想死了嗎?!”


    門房被提著領口離了地,已經嚇得半死了。


    但他還不想真的死,當下求饒著道。


    “老爺饒命!不是小的魂不守舍,是真的撞見鬼了!那郭仲的魂飛迴來了!”


    “什麽?!”


    邢蘭東一愣,卻見那郭仲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


    “老爺,屬下沒死,逃出來了!”


    ......


    郭仲逃出生天,又逢山東各地雨水不斷,艱險萬分,曆時半月之久才迴到了邢蘭東的府邸。


    郭仲見到主子,就把彼時的情況都說了。


    他並沒有說自己被假消息所誤導,從而帶著所有人馬進入陷阱的事,隻是道。


    “......秦氏私兵鋪天蓋地地出現,訓練有素,邊打邊進,我兄弟手下兵丁有限,被他們屠了個幹淨,我躲在山洞逃過一劫。那些秦氏私兵來的快去的也快,不事沒入群山不見影了,行蹤極其詭異。”


    邢蘭東聽了前後,沒有斥責郭仲,一張方闊臉青了幾分。


    這次也是秦家的私兵在暗中行事,令他找不到擊破的點。


    “我在明敵在暗,要一直受他毒打不成?!”


    郭仲並不似自己大哥那樣領兵作戰經驗豐富,但他兄長已經喪生山中,他逃出來第一要事就是報仇。


    他自有他的辦法,這一路來都在思量。


    當下,郭仲便道。


    “主子也不必處處都在明處被他掣肘,他們來陰的,咱們也來陰的好了。不若這般......”


    郭仲低聲把自己所思計策說了一遍,直說得邢蘭東渾身怒氣散了八分。


    “這個真是個好辦法!”


    他哼哼笑了起來,越笑越心懷大開。


    “我很想知道,秦貫忠麵對自己的女兒被綁,是個什麽反應?我要好生想想,用那小庶女從他手裏換點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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