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慎並沒有在秦貫忠書房過多停留。


    他甫一出了門去,就招了近身親衛傅溫上前。


    “讓人查查朝雲軒的事。”


    突然被發現的外宅,卻有十幾歲的庶女,秦慎負在身後的手輕交錯著摩挲了一下。


    “是。”侍衛傅溫立刻應了。


    他自方才見到秦恬便一下認了出來,爺處置陪房廖順的那天,躲在巨石後麵偷聽的竟然是老爺養在外室的女兒。


    念及此,傅溫又輕聲道了一句。


    “爺,要不要再旁人盯著些朝雲軒?”


    朝雲軒裏那位姑娘的出現和身份的轉變,著實過於巧合了。


    夫人眼下重病臥床,誰知道這位外室女兒會不會做出什麽不利於夫人的事情?


    秦慎在這話裏,眼前浮現出那庶妹看見自己時慌亂的樣子。


    “她應該沒那個膽......”


    話沒說完,秦慎想到了什麽,頓了一下。


    “不過,盯著也罷。”


    “是。”傅溫立刻應聲。


    *


    秦府雖大,但秦恬來迴走了兩迴到外院書房的路,返迴朝雲軒並沒什麽問題,並不需要黃菱一路送她迴去。


    “黃菱姐姐在外院書房伺候,一定很忙吧?我自己迴去就好,姐姐不用送了。”


    黃菱轉頭看了她一眼,笑起來。


    “姑娘真是太客氣了,奴婢這會兒不忙,也就早間晚間伺候老爺洗漱用飯才忙些,有時候老爺手頭上的事沒有理完,奴婢需得再等一陣,總得伺候完了老爺才能歇下。至於其他時候,多半還是閑的。”


    這幾天在秦府,秦恬也看出來父親秦貫忠作為青州衛指揮使,軍中的事務不斷,因著朝廷對各地都是放任的態度,衛所還要幫襯本地衙門治理各州各縣,打擊宵小,守衛城內城外平安。


    再加上秦夫人病情反反複複,秦貫忠也就更忙了。


    秦恬點了點頭,剛要同黃菱一道進到垂花門裏,就聽見垂花門裏恰有人往外走,邊走邊說話。


    那說話的聲音秦恬頗為熟悉,正是秦夫人身邊將她接到府裏來的孫嬤嬤。


    孫嬤嬤不知在跟什麽人說話,不耐煩道。


    “夫人都病成這樣了,你不想著給夫人祈福,孝順伺候夫人,倒隻念著你弟弟......聯係不上?他一個大男人還能出什麽事不成?指不定往哪花天酒地去了。”


    一旁的人似乎要說什麽,剛開口就被孫嬤嬤打斷了。


    “今兒不成了,夫人吃了藥睡了,若是明兒夫人身子好些,你再來問吧。”


    話剛說完,就跟要進垂花門的秦恬和黃菱遇在了一處。


    孫嬤嬤見著秦恬,雖然不怎麽樂意,還是照規矩行了禮。


    秦恬這才瞧見她身後跟這個三十露頭的仆婦,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


    秦恬不認識她,可莫名就覺得似在哪兒見過一般


    孫嬤嬤和那仆婦行了禮很快走遠了。


    但那仆婦臉上莫名熟悉的感覺,秦恬怎麽都想不起來,她不由地問了黃菱一句。


    “黃菱姐姐,方才跟在孫嬤嬤身後的,是什麽人?”


    不知道是不是問得太突兀了,黃菱竟然怔了一下,才迴過神來。


    “姑娘是問廖娘子嗎?她在夫人的田莊照看,他們一家都是夫人的陪房。”


    夫人的陪房?!


    秦恬倏地一下明白了那莫名熟悉感的來源。


    她驚疑不定,但剛才孫嬤嬤的話卻叮咚響在了耳中。


    那廖娘子是聯係不上自己的弟弟了,所以前來府裏,想要問一問秦夫人自家弟弟現在何處。


    天暖著,牆角還開了一從黃瑩瑩的連翹。


    但秦恬忽的覺得有些冷。


    秦夫人恐是不知道的,但秦恬卻知道,她弟弟此時早已丟了性命,被埋在了諸城外的小山頭上!


    彼時的情形倏然再現在了秦恬眼前——


    “這位公子,我隻是路過,什麽都沒聽見,也沒看見!”


    話音落地,山腰間寂靜如入萬年黑夜之中。


    風吹林葉發出沙沙的響聲,負手立在蒼勁古柏前的男人,冷眼看著她,半晌開了口。


    “記住你的話。”


    ......


    彼時,自己的身世還沒有顯露,秦慎就已囑咐手下不許向秦夫人透漏此事,如今秦夫人臥病在床,秦慎是注定不會讓他母親知道了。


    如果這件事再傳到秦夫人耳中,那麽隻有可能是從秦恬這裏走漏了消息。


    秦恬莫名有些緊張感,進了二門之後就不想說話了。


    恰好黃菱並非是話多的人,亦不再說什麽,很快送了秦恬迴了朝雲軒就離去了。


    這邊黃菱一走,秦恬就給周叔傳話,把那天隨他去山上摘薺菜的小廝找了過來。


    那小廝名喚常子,因著辦事利落,周叔多把他帶在身邊,到了秦府也沒有似旁的仆從一樣,都被送去田莊做事,而是被周叔安排在了外院。


    秦恬突然要找常子,周叔還有些稀奇,但也沒有多問,打發了常子到朝雲軒來。


    秦恬早就遣了旁人,將廂房空出來單獨找他說話。


    當下常子見到了秦恬,撲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姑娘可算來找奴才的,奴才膽子都快嚇破了......”


    常子今日在外院遠遠看見秦慎,就一下認了出來。


    若是那日秦慎就手處置的是秦家的奴才,那麽如今,常子也變成了秦家的奴才。


    他認出這位爺的當時,就嚇得差點尿了褲子。


    “姑娘快救救奴才吧,奴才還不想死!”


    秦恬揉了額頭。


    “不至於,不至於......你先別這麽大的反應,尋常行事即可。”


    有她這話,常子才稍稍收攏了些驚怕之意。


    “姑娘說怎麽辦,奴才就怎麽辦,奴才都聽姑娘的!”


    既然找了他過來,秦恬也是想好了要如何的。


    她現在一舉一動都在秦慎眼皮子底下,有什麽作為根本瞞不過去。


    既然如此,倒不如主動釋放些態度出來。


    秦恬是一定不會說出去的,也會讓常子把這件事爛在肚子裏,她的態度很明擺,沒有和那位嫡兄對著來的意思,於是直接道。


    “我去跟周叔說,讓你去莊子上幫我移摘些草藥在院子裏種,你這些日子就到外麵的莊子上做事,一時半會不要迴來,免得在外院一個不小心,說錯了話。”


    常子簡直如聞天籟,跪下又是磕頭。


    “多謝姑娘替奴才著想,奴才在外頭一定老老實實給姑娘采草藥,絕對不亂說話。”


    秦恬點頭,亦暗暗鬆了口氣。


    隻要過了這段時間,秦夫人問起也好,嫡兄提及也罷,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把這件事圓過去,不會在此時令秦夫人動心傷神,也就同秦恬和常子沒什麽關係了。


    她打定了主意,又囑咐了常子幾句,便讓常子跟周叔提起此事。


    周叔向來曉得秦恬喜好研究藥膳,便也沒太起疑,第二天一早就把常子送去了秦家的田莊。


    *


    翌日午間,傅溫便把秦恬將常子送去田莊的事情,告訴了秦慎。


    “......那小廝膽小的很,忙不迭就收拾東西往田莊去了。屬下瞧朝雲軒那位姑娘的意思,應該知曉一舉一動都在爺眼皮底下,這要避嫌,倒也算得聰明了。”


    窗下,單手持書的人不緊不慢地用拇指撥弄開了看過書頁,書頁毫無掙紮,溫順地側到了一旁。


    “嗯。”


    她應該不敢有什麽旁的心思。


    書頁又翻過一頁,但秦慎沒再看,書落在了茶幾上,秦慎起身。


    “去看看母親。”


    ......


    “夫人如今情形還算不上穩妥,隻是比前兩日稍稍好了一點,最好再靜養些日子,莫要傷神動心,心緒穩定比什麽靈丹妙藥都管用。”


    大夫是師從過太醫院老院正的名醫,這會正在院中同秦貫忠仔細交代。


    秦貫忠自是進不得正房,秦夫人若是見到他,便免不了要動肝火,他歎氣,見秦慎過來了,便道。


    “你去看看你母親吧。若是得閑,陪她說會話,或者在院中日頭下曬曬也是好的,總歸讓她舒心靜養。”


    秦慎自然答應,隻是默默看了父親一眼。


    既如此在意妻子,又緣何在外有室有女......


    秦貫忠不能進內探望,不時就離開了。


    今日沒什麽風,日頭照的人暖暖的,四處都是青草的氣息,比暗沉充滿藥氣的房中令人心曠神怡得多。


    秦夫人見到了兒子,心情亦好了不少,讓人往院中搬了榻,倚在榻上跟秦慎說話。


    “我病了也不是一日了,無非輕些重些,莫要耽誤你在外頭曆練。”


    近幾年,秦慎並不常在家中,他在外麵做了什麽,有事連秦夫人也是不知道的。


    但總歸不似一些富家紈絝,章台走馬消遣度日。


    秦慎說無妨,看了一眼秦夫人羸弱的身形。


    “母親原本沒那麽不好,都是因為生了兒子才拖垮至此,兒子孝順母親乃是天經地義。”


    他素來話少,跟不太會說什麽富於感情的言語,今日能說這些,秦夫人已經滿足了。


    當初她生子是難產,孩子能生產下來都是奇跡,但因著難產,母子狀況皆不好,她更是當場就昏死了過去。


    有在旁做法的道士說,這是母子相克的緣故,有卜算了秦慎八字,認為此子八字命中帶煞,就算秦夫人生下來也未必能活下來,必得先除煞才行。


    而除掉煞氣便要離開秦府、離開父母到山上修行,彼時秦貫忠為了妻子和兒子,隻能讓道士將孩子帶離了秦府,去了山上道觀,秦夫人甚至沒來得及看孩子一眼。


    直到五年之後,修行完畢,道士才終於將秦慎送下了山,母子方第一次相見。


    如此這般,秦夫人更是極其疼愛這來之不易的孩子,她身子落了病根,再不能有旁的孩子了,隻一心一意地教養秦慎。


    母子素來感情甚厚。


    這會二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傅溫忽然出現在了秦慎的視野裏,唇語道了兩句。


    秦慎不動聲色,提了水壺給母親續了杯茶。


    劉嬤嬤輕步上了前來。


    “夫人,廖家的長女從莊子上來了,給夫人請安。”


    秦夫人素來性情溫和,不是嚴苛的主子,自然點頭讓廖娘子到了院中。


    廖娘子磕頭行禮,將莊子上養的幾盆含苞待放的鮮花搬了上來,“夫人放在院中或花園裏,稍稍澆些水,沒兩日就開了,必能令夫人悅目。”


    秦夫人笑著緩緩點頭,她沒什麽氣力過問莊子上的事情,卻見廖娘子並沒有下去的意思。


    “還有什麽事?”


    廖娘子就等這話了,當下連忙道。


    “奴婢的老娘生了病,老是念叨著奴婢的弟弟廖順。先前夫人指派了他往諸城附近的辦差,奴婢就使人往諸城送了信,隻是卻找不到人了......奴婢心急,所以想來問問夫人,是不是另派了奴婢的弟弟往旁處,奴婢隻要能給他捎個信就行......”


    廖娘子知道主子派差不該這麽問,但她老娘病得太厲害了,多半是好不了了,臨終前能見廖順一眼,也算全了老母念想。


    可秦夫人卻愣了愣。


    “我不記得,另派了差事給廖順?”


    廖娘子訝然,秦夫人也似記不清了,要找人來問,卻聽一旁的秦慎開了口。


    “母親不必問了,廖順是我前兩日指派往南直隸做事了,”他說著,看了廖娘子一眼,“你不必尋他,他這一時半會迴不來。”


    廖娘子一聽秦慎開了口,便立時不敢多言了。


    她和府裏其他人一樣,最怕這位爺,立刻叩頭道謝。


    “奴、奴婢知道了,一時、一時不會尋他了。”


    “去罷。”


    秦慎說完,廖娘子就利落退了下去。


    秦夫人並沒將此事放在心上,隻是隨口問了兒子一句。


    “是有什麽緊要的事,你身邊的人手不夠了?”


    秦慎無意多言,“娘不必操心,一點小事而已。”


    “也是。”秦夫人緩緩出了口氣,慈和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你做事娘總是放心的,不會像你父親那樣......”


    她低低咳了幾聲,目光遠了一時,沒有繼續方才的話說下去,隻是幽幽歎了一句。


    “至親至疏......夫妻。”


    一片厚重的雲遮住了片刻的日頭,秦慎在這話裏,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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