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步子極快,兩人的接觸隻在一步之間。


    再向前,便要撞到他胸前。


    秦恬驚得連忙向後退了兩步,不由地抬頭向上看了過去,男人被竹葉遮擋的麵容現在了秦恬眼前。


    他走線剛毅的麵上,薄唇緊抿,通體挺直的鼻梁上連至眉間,蹙起的英眉下,深邃目色微凝,寂然落在了秦恬臉上。


    那一瞬落過來的凜冽目光,令秦恬遍體生寒。


    是嫡兄。


    秦恬整個人僵住,待迴過神來,一時又不知是該跟她已認出來的嫡長兄行禮,還是解釋自己為什麽悄聲在秦夫人身後的竹林裏。


    果然秦慎看著她,眯了眯眼睛。


    秦恬緊張起來,正思量著開口解釋,眼睛微動之間,捕捉到了他腰間,一塊剛自晃動中看看停下來的物什。


    那物件通體透白,圓潤的外弧線夠了在外,卻在下落處戛然而止,獨獨留出一缺。


    是玦,一塊白玉玦。


    秦恬的精神在此刻集中至頂峰,她瞬間意識到了什麽。


    她再次抬起頭來,在身前這位嫡長兄冷肅的眼神裏,渾身繃直。


    她嫡兄,就是那日她撞見的,在諸城外山坡上殺人的人!


    彼時,她還在想,一定不要去驚擾此人的母親,可現在......


    竹林間幽風平地漫過。


    秦慎定定看了眼前的人一眼。


    秦恬耳中轟鳴,腦中發空,僵在原地。


    下一瞬,男人陡然收迴了目光,沉默地抬腳從她身邊擦身而過。


    就在此時,秦恬微微抬頭,看到了嫡兄皺起的眉頭。


    ......


    秦恬倉皇地離開了竹林。


    不知是不是行走的過快,帶出些微響動來。


    秦夫人虛弱又疑惑的聲音從竹林另一邊傳了過來。


    “有什麽人在林子裏?”


    秦恬立刻緊張地停下來,避在幾顆緊挨著的竹子後。


    而與此同時,秦慎開了口。


    “娘,是兒子。”


    他說著,眼角掃了一眼秦恬停留的地方,又道了一句。


    “並無旁人。”


    秦夫人聞言聲音都輕快了些許,把方才那一點疑慮盡數拋下了,叫了秦慎到她臉前去。


    “你怎麽迴來了?你父親給你傳的......咳咳......”


    話沒說完就咳喘了起來。


    秦慎看著母親一向並不康健的身子,如今仿若風中燭火一般,似乎風一吹就要熄滅。


    母親身子是不好,平日裏甚少出門,可還從沒到這般地步。


    難怪父親都禁不住傳信讓他迴來......


    秦慎神色沉沉,把聲音放得輕了又輕,同秦夫人說起話來。


    *


    天上方才盤旋的黑鷹不知去向了何處,灰肥倒是識情知趣地躲在秦恬的袖子裏沒有動彈,蘇葉焦急地在花園裏等著秦恬。


    秦恬腳步又輕又快,示意了她一下,主仆二人就一步不停地迴了朝雲軒。


    關上院門,避在房中,秦恬還有些心有餘悸。


    萬萬沒想到,她信誓旦旦地說了不會去招惹的嫡兄,竟然就是被她看到了殺人的人。


    秦恬迴想方才,額間後知後覺地出了些冷汗。


    他那時讓她記住自己的話,她也確實沒有將此事宣之於口,也算守信吧。


    可剛才,她確實偷偷摸摸地在秦夫人身後的竹林裏,她很想解釋自己沒有別的意思,但他也沒有問,卻皺了眉。


    秦恬歎氣,雖然知道和嫡兄不會有什麽很深的情誼,但這樣的見麵,著實令人喪氣。


    天冬端了熱茶湯進來,發現姑娘不知在想什麽,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圈椅裏。


    輕動走上前去,秦恬才迴過神來。


    “有什麽事嗎?”


    天冬點頭,“姑娘,老爺請姑娘往外書房說話呢,說是請姑娘見見嫡長兄。”


    見嫡兄。


    秦恬剛才已經見過了......


    秦恬鬱悶,天冬從卻從箱籠裏,替她取了一隻寶藍色的佩囊來。


    “姑娘不是給大公子備了禮?奴婢替您找出來了。”


    本朝認親,小輩或者平輩的女子,多半拿出親手做的女紅作為見麵禮。


    秦恬不想失了禮數,得知有位嫡兄之後,就連夜趕製了這繡品。


    天冬還道,“姑娘這般用心,大公子會察覺到的。”


    不論如何,這是唯一與她血脈相連的兄長了。


    但如今,秦恬看著那隻佩囊,直到換了衣裳出了門,到了外書房,也在糾結要不要拿出來。


    他恐怕,未必想要吧。


    ......


    秦府外書房。


    秦恬到了父親書房院中,就看見了曾經在山林裏見過的秦慎的侍衛。


    那侍衛顯然也認出了秦恬,愣了一下才迴過神來,給她行了禮。


    秦恬看見他腰間的佩刀,忍不住往後退了半步。


    她沒記錯的話,彼時在山上親手處置了陪房的,好像就是此人。


    秦恬連忙進了書房裏。


    嫡兄果然在,此時落座在父親的左下手,不緊不慢地端著茶盅飲茶。


    原本就因著家什擺設而略顯沉壓的書房,此刻更有一種被冰封住的感觀。


    秦恬未敢出聲,倒是秦貫忠見秦恬來了,抬手朝她招手。


    “恬恬過來,見過你兄長。”


    順著秦貫忠的手,秦恬隻好走上前去,在距離那位皮靴前三步之外,停下了腳步。


    秦慎這才悠悠放下了手裏的茶盅,冷著一張臉站了起來。


    他不站也就罷了,起身站立起來之後,渾身的威壓便藏匿不住地自上而下傾在秦恬身上。


    秦恬硬著頭皮行禮,“兄長安好。”


    他亦迴禮,並無一言,而後又重新坐了迴去。


    秦恬要遞上見麵禮的想法,直接按了下去,但秦貫忠竟在此時瞧了她的袖子一眼。


    “我瞧著,你帶了給兄長備下的繡品。”


    秦恬:“......”


    秦恬之前怎麽沒發現父親眼睛這般尖,可他都提了,她不得不拿了出來。


    “手藝不佳,兄長見笑。”


    秦恬雙手送了過去,可她雙手捧上,卻見他似乎並沒有抬手來接的意思,可他亦沒有拒絕。


    這般疏離,秦恬心下落了下來,匆忙地放到一旁的茶幾上,就收迴了手。


    佩囊躺在小茶幾上,連一個眼神都沒得到。


    秦恬抿了抿嘴。


    院子裏孤零零的兩聲啾鳴,襯得房中異常安靜。


    秦貫忠示意秦恬也坐,看了一眼尚且生分的兄妹兩人,尋思了一下,想起今天似乎是十五月圓夜。


    他略作猶豫地看了看秦慎,又瞧了一眼秦恬。


    “難得你們兄妹見了麵,不若晚飯就留在書房......”


    話音還沒落地,秦恬突然感覺三步開外的地方,有人目光掃了過來。


    那目光稍稍落在她身上,秦恬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並不想與她一起,吃什麽晚飯。


    若說剛才的疏遠還不甚明顯,這眼神裏的暗示卻讓秦恬完全明白過來。


    她是期盼著自己也能似李二姑娘一樣,有自己的兄弟姐妹,但她亦知道這親緣強求不來。


    她和這位嫡兄,著實沒什麽兄妹的情誼。


    秦恬識情知趣,也不欲再打擾這位嫡兄,於是幹脆叫了秦貫忠。


    “父親,女兒今日有些疲乏,想、想早點歇了。”


    秦貫忠稍感意外,但秦恬都這麽說了,他也不好勉強。


    “那算了,你晚間想吃什麽,就吩咐灶上做,吃完飯便早些歇了吧。”


    “是。”


    得了應允,秦恬眼角飛快地看了一眼一旁的那人,見那人默然收迴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書房裏的存在實在令人頭皮壓得難受,秦恬著實不想再停留,連忙告辭。


    “女兒先迴去了。”


    秦貫忠隻好叫了大丫鬟黃菱,送秦恬迴朝雲軒。


    *


    書房裏恢複了兩分平日裏的光景。


    秦貫忠也沒有再提秦恬的事情,轉了話題問起了秦慎這幾日在外的事情。


    這兩年紫禁城的皇帝不問政事,連京城朝廷辦差也怠惰起來,各地全憑自己撐著。


    青州地廣,北麵東麵皆臨海,北麵也就罷了,東麵時常有海匪入侵,秦貫忠一人之力時常難以應對及時,秦慎便替他挑起幾分擔子。


    去歲,他率僅僅半個百戶所的兵力,將企圖上岸搶掠的數百海匪全部擊潰,身上雖沒有官稱,但卻在青州的軍民中立了威。


    秦貫忠索性把幾處海防要務交由他來辦,算是曆練。


    此番秦慎一連幾日外出,正是去了青州東沿海幾城,替秦貫忠巡防海務。


    “......這些天你也辛苦了,沿海幾個防禦衛所的事你也都熟悉了,也該留在家中休歇些日子。”


    秦慎對此並未迴應,隻是想到什麽,道了一句。


    “兒子此行料理了一人。”


    “什麽人?”秦貫忠微微挑眉。


    秦慎並不遮掩,直接道。


    “此人是母親多年的陪房,可惜此人吃裏扒外,收受外人賄賂出賣府中消息,甚至與海匪有些交易。我查到他頭上,他便聞風落跑,但被我於諸城附近抓獲,已經處理掉了。”


    簡單兩句話,就把這件事交代了。


    最後補了一句。


    “此事兒子不準備同母親提及。”


    秦貫忠明白妻子性子,不太能經得這樣的事,點了點頭。


    但問了一句,“行賄?是什麽人行賄此人?”


    他說著,想到了什麽,聲音壓了幾分。


    “是不是......邢蘭東的人?”


    邢蘭東,山東提刑按察司四品副按察使,專掌山東各府邢獄,秦家所在的青州府也在治下。


    雖然四品的副按察使不算高,但在邢獄上的權柄偏偏不小。


    最不巧的是,此人與秦貫忠早有過節。


    在“外室”的事情被羅衝捅出來之後,秦貫忠就嚴查了羅衝身邊,多少有了一些猜測。


    當下他這般問了,聽見秦慎道了一句。


    “看起來,賄賂探聽之事,確實與邢氏有關。”


    秦貫忠一聽,就哼了一聲。


    “果然。姓邢的那廝,可真是沒少在我身上下功夫,朝廷這兩年調派各地的按察使,可真都是些好人......”


    他兀自嘀咕了一句,沒留意秦慎在此時抬頭,定定看了他一眼。


    朝廷調派來的按察副使,沒少在秦家下功夫,就是為了捅出一個秦家不起眼的外室女兒?


    且在此事之後,似也沒有旁的後招了。


    秦慎深色瞳中映著父親的身影,片片疑竇浮現在眼中,默默看了父親幾眼。


    但又在秦貫忠看過來的時候,盡數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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