媞禎注視著他,卻情不自禁冷笑出來,“沒有人笑話你出身低,隻有人笑你首鼠兩端,於襄國同謀,笑你作風不正。”


    “且不說你的身世我不感興趣,就算你的身世被拆穿我依舊不敢興趣,君子論跡不論行,不僅僅是我,連學府的四個老師都不感興趣。笑你或許是有,但人言總難以避免,不被人言左右,才是人生常態。”


    她吸進一口氣,震聲道:“你說崔光偏心我,但其實隻要是老師,就算自己再不喜歡的學生,也會庇護的。你怎就不知,夏黃公對你不是如此?”


    她輕輕一笑,“當年你原是該殺的,是你老師夏黃公去找張茂容求情,才有了張茂容出山替你走了一遭,隻叫你流放,不要你性命。”


    “你太在乎別人所擁有的,所以你根本看不到,自己原本就擁有的東西。”


    聽她說了這般話,韓嬰麵色一寒,一邊從眼中流下淚,一邊咬牙切齒地道:“那是他嫌我壞了他的名聲,半載教書教出一個死刑犯,才硬著頭皮替我求情。”


    捏緊了拳頭,像是要砸別人,像是要砸自己,最終,還是砸在了地上,“這世道太冷了……”


    媞禎道:“世態炎涼,本就如此。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該拿周宜水泄憤補償自己缺憾,更不該跟襄國有牽扯,為臣不正。”


    韓嬰眼裏黯淡無光,瞧了眼她,“說得冠冕荒唐,其實……你跟我也沒什麽不同。”


    他戲謔得微笑,“聽說令尊已經把幺娘殺了,你知道你父親為什麽要殺幺娘麽?又為什麽不讓你跟你的五叔叔見麵?”


    她疑惑,“你想說什麽?”


    “我什麽都不想說,也什麽都不會告訴你。反正到了你是不會放過我的,我又為什麽要讓你痛快呢?”


    媞禎搖了搖頭,把臉深深埋入手掌之中,“嗤”的笑了一聲。


    半晌,她悶聲嘲諷道:“是啊,你不想我痛快,所以左右逢源,四麵為客,自願為襄國、為皇帝、為唿延晏利用,還有什麽是你不能低頭的?”


    “這世上讓我的低頭的事情還少麽?”


    他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啞聲道:“出身放在這兒,萬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連自己的親娘都愛錢勝過愛我,被人利用就利用吧,被人當成棋子就當棋子好了,我這一生本就是不值的。”


    其實他說到“親娘”兩個字的時候,聲音還是顫抖了。


    這也是為什麽他恨秋月濃,卻還要給秋月濃供奉牌位的原因,內心之中他還是無數次想要獲得母親的疼愛。


    憑心而論,他的缺憾太多。


    殺了秋月濃之後,真的解了心頭之恨麽?


    不可能。


    就像一條疤,再怎麽遮掩都擋不住。


    十五六歲的他,即便深處花樓,驕傲卻不輸媞禎,他自覺隻要肯用功讀書,總會走出一條出路,屆時他的母親也不必在窈樓笑臉迎客了。甚至他自覺出身落魄不是大事,畢竟有出身奴隸卻可當皇帝的石勒,更甚還有乞丐宰相、賣魚的公侯。


    直到他被捆去賣往永州的一晚,他知道自己徹底完了。


    孌童出身的大官,聽起來就覺得好笑,每一次午夜想起,他都覺得尊嚴被人踩在地上。


    萬般覺得自己惡心無比,連他自己都唾棄自己。


    已經救無可救的人生,不如徹底毀滅來個幹淨!


    狠狠一擦臉,抹去了眼淚,眼睛望向媞禎身後暗光微閃,“你知道麽?蕭離……蕭離他其實很中意你,他身邊有一個人很像、很像。那次釜山寺,你沒有去,去得竟然是她。”


    “潘都兒……”媞禎的目光緩緩移向他,“他把潘都兒怎麽樣?”


    韓嬰偏頭笑道:“一個細作能怎樣,蕭離自然不以為然,全權交給了我處置。”


    “要怪也隻能怪她太像你,一樣倔強的眼睛,一樣不屑的眼神,讓人看了格外的討厭。所以我拿匕首,從鼻子到臉蛋,從胳膊到大腿,一刀……一刀地……給她的肉活剮下來,我讓她看著自己骨肉分離,讓她在痛苦中懺悔……效忠你的下場哈哈哈哈哈哈哈!”


    “韓嬰!”


    媞禎的心緒一直繃著一根弦,聽了那張扭曲的嘴臉說出這樣殘忍的話,頓時憤怒如山洪傾倒,不假思索抽出佩劍,將韓嬰胸口一劍刺穿!


    血花四濺,鋒刃帶起的血珠飛濺到牆上和她的臉上。


    韓嬰睜著眼睛瞪著她,“你以為結束了麽……這才剛剛…開始。牝雞司晨,惟家之索,你毀了那麽多人,遲早有一天……你……也會毀了你自己……”


    他手指發瘧疾似的鬥起來,指著她身後:“……更會毀了他……”


    媞禎似感覺出了什麽問題,立刻迴頭看茫然撞進來的溫鈺。


    韓嬰哈哈大笑,“助紂為虐啊秦王……你自己養出一個呂後來,你居然都不知!”


    “欽天監說得果然沒錯,‘魏三代後,女主取而代之’,你給了她那麽大的權利和自由,果然……劉氏就是毀在了你的手裏!”


    溫鈺怔然,管彤的手腕隱忍顫抖。


    媞禎被這突如其來的扣下的帽子給刺激了,“什麽巧言令色、故弄玄虛,欽天監……都是胡說八道的牛鬼蛇神,到如今你還敢挑撥離間!”


    韓嬰嘿嘿得笑,“是否挑撥離間,那得看……秦王……信不信啊……”


    她是恨透了心肝,臨到了居然還這樣捉弄她,刹那間,她徹底忍不了了,把滿腔的暴虐都發泄在韓嬰身上,一刀一刀插在他的肉身——


    “混賬行子,可惡……可惡!”


    觸目驚心的一片紅,可她卻像上了發條的人偶,幾經癲狂的發泄,儼然怒到極處走火入魔的模樣。


    溫鈺被那血光觸得驚心,忙不迭上前抱住她,欲把那刀奪過來,“媞禎……媞禎!他已經死了……死了!已經夠了……”


    “死了……”她猶自念著,喘著粗氣,頭發絲上一滴一滴流下血珠子來。


    當的一聲,劍墜到了地上。


    溫鈺點了點頭,“是,他死了。冷靜些,不須為了些不值當的人動怒。”


    她勉強平靜了神色,心頭的疙瘩卻始終沒有因韓嬰的死而得到平複,手腳俱是涼的。


    她應該很痛快才是,但是許多疑問也隨著他的死徹底封存了起來。


    舉眸天將黃昏,無邊的雪地綿延無盡,隱隱有爆竹響起。


    新年已經到了。


    這一場短暫的變數,淹沒在湮沒在新年的喜慶裏,再無人在意。


    僅僅顯露一瞬的學士“陸執”,到了終以欺君之罪的名義草草丟在了亂葬崗,無人收屍,而陸家也因此被誅連。


    年後,一連數天大雪,京師如浸在冰窖中一般,百姓寒苦無依。


    這已是近來的第二次雪災。天象之變,人心莫不惶惶,民間相士夜觀天象之變,說起北方貪狼星起,貪狼纏紫微,有桃花犯主之象。


    欽天監司儀顫顫巍巍地迴稟,“民間相士之言並未有誤,臣之此時提及有所不妥。陸執亦擅長觀星,早些日子,臣曾同他一起觀出‘貪狼代主,女主攝政’之象,隻是怕以為是誤判,所以臣一直隱瞞,不敢提起,可如今大雪已禍及帝都,可見……是天懲。”


    於是“女主代魏”的流言不翼而起,又因秦王府正在帝都正北,石家女兒又皆從“女”,所謂“女主”更是指向王府的女主人秦王妃。


    管彤向來對媞禎頗為忌諱,尤其自見了韓嬰的血腥下場,更是惶恐,不免在提及幾句:


    “如今外麵流言正盛,殿下當真不擔心?”


    溫鈺不以為然一笑,“早知流言出自誰之口,又何必輕信,若是天象之說那麽邪乎,那麽秦始皇就不必修軍建隊討伐六國,求神拜佛便足以。”


    “有句話奴才自知不該說,可殿下不覺得王妃如今頗有當年唿延皇後的架勢麽……”


    雪水滴在漢白玉台階上,劈啪作響。管彤繼續道:“聽說韓嬰死後,王妃下令讓人剝去他的衣衫服飾,才丟入亂葬崗中。古人尚講究全人衣冠保全死者尊嚴,可王妃……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映著窗外逐漸清明的曉光,溫鈺不覺眉心微動,最後依舊化作一抹平淡,“我不信流言,我隻信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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