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窈樓,據說那場火燒了三天三夜,熄滅之時,白骨也成了灰燼,無不令人唏噓。也許是怨氣太重,還曾流露出大量鬧鬼的傳聞,最後還是百姓們集體出資,為那些故去的妓女和嫖客修建廟宇超度,事態才漸漸向好轉圜。


    那坐廟宇原是花街的聽雨軒旁,然而現在冉冉建起的卻一座新的花樓,原本的廟宇早已不在。


    媞禎站樓前,忽感迎風陣陣,仿佛那些苟延殘喘的怨靈感應到放火燒死他們的人迴來了,被激起了兇性!


    何況還在這樣的莊重之地修建花樓,羞辱之心,簡直昭然若揭……


    濃厚胭脂粉味熏得讓她掩了口鼻,央挫在她耳邊輕輕道:“殿下已經帶人去後門堵著了,這迴韓嬰鐵定逃不了。”


    “好,”她把衣袖一擺,烏泱泱一群高個大漢在她後頭跟著,那架勢那氣場為實把門口迎客的姑娘給看愣了。


    雖說平常時有別人家裏的老婆來樓裏尋人捉奸,可陣勢這樣大的卻頗為少見,一時心裏不免揣測這必是哪家達官顯貴家的夫人,輕易招惹不得,也不敢擅自上前,急忙招唿夥計去報信。


    老鴇娘聞言匆匆而來時,門口早就讓人用封條封了禁,十幾個馬蜂腰、螳螂腿的侍衛筆直的守著,看來來者是十分的不好相與。


    老鴇娘揮著手絹諂媚的笑,“哎呀王母娘娘大駕光臨,有什麽話都好說,何必——”用手指了指身後亮堂堂的刀,“刀劍相向呢?奴家給夫人求個好成不成?”


    說著就要軟軟地跪下去。


    媞禎斜眼掃她一眼,冷笑了一聲,“你還是自求多福吧。”便架了一把刀在她脖子上,“我瞧你是老鴇子,想來是有些分量的,如今我問你……韓嬰在哪裏?”


    “啊?這!”老鴇聽她一問,眼神止不住的閃躲,“這……”


    不由人言盡,刀瞬間劃破喉嚨,“咚”地一聲倒地,金步搖砸在地上,鑲嵌著的紅寶石碎了又飛濺出去。


    眼見一顆人頭落地,周遭的妓女都嚇破了膽尖叫出來,央挫毫不客氣拽過一個人給了一記耳光,把所有人的尖叫打得戛然而止。


    媞禎道:“我生來性子就急,最不喜歡人囉嗦,識相的就趕快交代了,不然就跟你們頂頭的上司一樣下場!是死是活,你們自個選!”


    說完便抽出手帕擦了擦劍,像是嫌髒一樣扔在地上。


    央挫意會地像身後使眼色,侍衛們分分抽出長劍,兀自按列隊排開,一個一個架在那些人脖子上,下手又快又狠,不一會便十幾個香魂玉消了。


    眼看著快輪到了自己,忽然一個妓女垂死掙紮地磕頭道:“我知道!我知道韓大人在哪裏!求奶奶饒我一命,讓我帶奶奶去!”


    媞禎才抬手示意暫停,讓央挫捆了人在前頭帶路。


    這一走,足足走了十八個彎彎繞繞,才在地下尋到一處暗道。


    不得不說,韓嬰也不愧是夏黃公的徒弟,論陰謀陽謀張茂容和崔光不分伯仲,可若論製造發明和機關術,夏黃公是無人能敵,就連墨家後代的冀州崔氏,也不如其精通。


    這種地方,隻怕不找人引路,盲搜不知道要搜到何時。


    四周寂靜無聲,洞口的光早已如燭火熄滅一般消失,越往裏走,越是寬闊,越是黑暗。


    就這樣走了一陣,並未看見活人蹤影。央挫喊了幾聲,不見應答,便看向那個妓女怪道:“不會是你坑我們的吧,這麽黑,怎麽住人?”


    妓女早就被嚇怕了,嗚咽說:“沒有……絕對沒有,韓大人每迴說閉關都要來這裏,上迴我親眼看著他拿了好些香火和元寶往這來呢,還以為是拜什麽神,沒想到竟是一座排位。”


    “然後呢,還有什麽?”


    “什麽都沒有,隻是聽他說著‘什麽害了什麽,什麽苦呀’這些話,還又哭又笑的,實在是瘋得嚇人,我就偷偷跑了……”


    心中的陰影越來越濃,到最後她後怕的顫抖起來:


    “也幸好我跑得快,聽說上迴有個門童不小心誤入石室,竟被韓大人斷了手足扔出了門外。也不知道那到底是誰的牌位,竟有這麽大的忌諱,非要藏著掖著。”


    “秋意濃……”媞禎出聲道。


    不知何時已走到了最深處,石室中央擺了一座漆黑的排位,上麵用鮮明的紅色顏料寫著“秋意濃”三個字。


    忽然一陣清澈的男聲從那香案後走出來,見是她找上門,並不驚訝,似在意料之中的一樣平靜。


    “別來無恙啊,不知鄙人精心準備的禮物,王妃收到了嗎?”


    他所指的禮物,自然不是尋常的禮物,而是指已經被他挖眼拔舌的周宜水。


    他陰沉的笑,“都說瞎子和啞巴的聽覺,要比常人靈敏萬分,看來周解頤依舊能幹呢。隻可惜,往後再也沒有了。”


    這些話像尖刀樣的捅人心窩子,說起別的還好,說到周宜水,媞禎心裏是一千一萬個憎恨,“韓嬰,有仇有怨你大可朝我來,報複別人算什麽本事!”


    韓嬰陰冷地笑了幾聲,“我也不想報複他,是他用他的眼睛瞪我,用他的舌頭罵我,怪隻怪他是在是太礙人眼、太聒噪了!怎麽,你們兩個好朋友相見,有沒有抱在一起痛哭呢!?”


    “哦……我忘記了,你才是那個那個眼瞎心盲的,最好的朋友換個嘴臉就沒認出來,可見你們之間的交情也不過如此……哈哈哈哈哈!”


    他咯咯的笑,一邊用一種既狂怒、又狂喜的可怕語氣,破口大罵:“說白了,他變成那個樣子,是你一無事成,一敗塗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韓嬰笑得眼裏泛起了淚花,惡狠狠的喝道,“你毀了我,我就要毀了你,就要毀了你的一切!我就是要折磨死他,怎麽了,是你逼我的!”


    媞禎眉心劇烈一顫,像是被風驚動的火苗,“我說過一千次一萬次,不是我告的密……不是我告的密!是你自己不信!你報錯了仇,害錯了人,你何等愚蠢又令人惡心。”


    忽而看見那塊牌位,頓時不覺鄙夷了幾分,“不,你是生來就是一個惡心的變態,一個無恥的瘋子,弑母……除了你誰做得出來?!”


    韓嬰狠狠震了一下,孤憤與悲涼齊齊翻湧,渾身都抖了起來。


    媞禎繼續指那個牌位道:“在往生之人的地盤修建花樓,在你母親牌位麵前發瘋咒罵,你到底是怎樣的心理?我隻是想不明白,你為什麽殺了她,還要對她的靈魂如此侮辱?”


    仿佛來自同年陰影的記憶劃過韓嬰那雙仿佛暗無天日的幽黑眼睛,低下頭,嘴角邊扭曲的弧度慢慢迴落。


    “她該死……她該死!!”


    說完,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死了更好!死了才痛快!那個肮髒不堪的女人……根本就不配做我的母親!”


    “她不配!”


    罵著罵著,他竟莫名的爆發出一陣大笑。


    那笑又不是痛快的笑,更像是夾雜了許多心酸與苦楚在裏麵,“如果我不是她生的,我就不會是娼妓之子,如果不是她為了錢,將我賣到伶人館供人玩樂,我也不會被達官貴人們當初玩物,活得那麽不堪、那麽欺辱!”


    他的眼中刹那間爆滿了血絲,“如果不是這樣,平陽學府那幫人也不會瞧不起我!”


    “我是做過孌童又怎樣,我是出身下賤又如何?其實大家都差不多!男的,為了功名要討好世家貴族的小姐;女的,為了榮華富貴要給皇親國戚獻媚。這都跟花樓賣笑的男男女女又什麽差別?”


    “說到底,不都是出賣身體和尊嚴麽?”


    “可你們出賣地堂堂正正、有鼻子有眼,到了我就成自甘下賤……就成了你們恥笑不屑的對象,憑什麽?憑什麽?!”


    媞禎眯覷起眼睛道:“所以……你覺得隻要燒了窈樓,燒死樓裏所有的人,就能燒毀過去的一切?”


    “是!我燒了,為了這一天,我從東家住跑到西家,我出賣尊嚴,我賠笑,才讓韓明奇買通了左馮翊……就這樣……嘩!”


    韓嬰嘞著嘴,“都燒了!燒得他們嗷嗷叫!”


    “那改變了麽?”媞禎問。


    韓嬰動了動嘴唇,終是沒說什麽,肩頭耷拉下來,神情也略略萎靡。


    許久才道:“其實我開始對你,並沒有那麽大的惡意,我以為你隻是個平平無奇的商賈之女,還曾對你流露過憐惜。我想護著你,結果呢,你的嘴是真緊,我怎麽對你好,你都沒有想過讓沈家幫幫我……”


    他冷哼一聲,“可笑,隻有我……隻有我無依無靠。”


    “我不被任何人待見,你卻仗著沈家的勢,周圍圍滿了人,再頑皮,崔光也會給你臉麵,還有那麽多人給你求情,我跟你一比……盡管是一樣的出身低賤,也讓我覺得自己是那麽不配。”


    他厲聲抬頭,“尤其是我過去像扒皮一樣撕爛,我覺得我更像是一個醜角,我不服!其他人比不過也就算了,你不過是個小小女子,憑什麽也能壓在我頭上,你應該跟我一樣……跟我一樣啊!”


    他越說越激動,“我就活該被你的光輝燦爛照耀得睜不開眼睛嗎?!就算告密者不是你,我淪落至此,難道我不該恨你嗎?!”


    央挫一巴掌將他拍得趴下了,可拍完他那一巴掌,央挫卻愣住了。


    韓嬰,竟然哭了。


    當著人前哭得如此難看,這對曾經的他而言,是絕不可能的事。


    他崩潰了,“所有人都因為我的出身看不起我……連周宜水都罵我是娼妓之子,他更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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