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鈺顯然愣怔了,他沒想到媞禎會這樣靈敏的質問他,一時讓他一點準備都沒有。


    他該怎麽告訴她,公主是真的死了,哪怕當時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公主救下,也已經無濟於事。


    手裏攥著的,隻有他送給她的玉佩和一封手書,字字如淚。


    她向來是個聰慧厚道的,她能想到的遠比他想象中的多。


    她留下的話很簡短,她知道媞禎並非無情之人,也知他們想救她於水火,可是她若假死被查出,欺君瞞嫁之罪,事關兩國邦交,那麽屆時整個秦王府和石家都因此而被送上斷頭台,因她一個,損失千萬,實在不值。


    自絕是她自己的選擇,與他人無關。靈魂的自由,遠比嫁入異鄉他地,被人蹂躪禁錮,要美好的多。


    這已經是她最後為自己爭取的結果,自戕……至少還能保住體麵。


    溫鈺拿著那張紙,哭得像個孩子,他這一輩子最對不住就是她。


    他一直以為她夠開明,夠活潑,可以不用想得那麽多,幸福快樂的生活。為什麽呢,他都媞禎商量好,讓央挫把公主送到烏孫生活,讓她可以一輩子自由自在的。


    可是……鄭娞,這個剔透如玉髓冰魄的女子,便這樣將自己化於一片孤烈之中,不留自己與旁人半分難耐的境地。


    到最後她還是在為別人考慮。


    她那麽怕疼、那麽膽小的人,被針紮一下,就要包上繃帶養三天,如今不打一聲的招唿的就死了,連救都救不急。


    心狠狠地被拽住,這麽美好的人,牽引他全部愧疚和自責的人,說沒就沒了……


    連他都難以承受,媞禎的反應,他不敢想象。定了半天神,才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


    盡可能語氣溫和,“我跟柔然部已經商議過了,陛下也開了恩,準許公主迴京入葬。”


    唿吸,帶著清冷鋒利的割裂般的疼痛,逐漸喚迴了媞禎的清醒,“什麽叫迴京入葬——公主她……”


    未語淚先流,仿佛胸口積攢久日的悲戚要爆發,“她就這麽恨我,寧願死也不要靠我?”


    溫鈺慌了神,手忙腳亂來揩她的淚:“她大抵是在乎你的,才害怕連累你。不是你逼死了她,她說她不怪你,你這般自責……隻怕她在九泉也不好受……”


    安慰早已無濟於事,哪怕他心裏早有準備,也隨著媞禎的哭泣而感到酸澀,不覺濕了眼眶。


    文繡在一旁抹著淚,極力勸說道:“姑娘您別那麽傷心,月子裏流淚對身子不好的,何況咱們該做的都做了呀!”


    一時間看她主子這麽激動,心裏莫名伸出些怨懟來,“殿下您又何必什麽都跟姑娘這麽坦白,不是您派來報信的侍女說公主沒了,姑娘也不會早產,更不會有今日之事了。”


    溫鈺的臉本是滿眼憐惜,直到聽到文繡這番話而皺緊了眉頭,“什麽報信的侍女?我從未讓任何人迴府報信呐。何況我還叮囑過央挫啊。”


    他腦子頓時一攤漿糊,他不是沒有收到的媞禎的信,而是不知該如何寄出消息,考慮的很久,到底還是把公主的死訊隱瞞住了。


    所以麵對媞禎當頭一棒的質問,他本能是心虛的,才選擇和盤托出。如今看,竟是有人故意泄露消息,刺激她了。


    他深深一震,目光變得堅定而強韌,“那個報信的侍女的呢?”


    宋檜出去打探一圈,迴來臉都快拉到了地上,“那侍女被掌嘴後就不見了,方才聽院裏迴稟,說井裏發現具屍體,找了人辨認,正是那個侍女。”


    媞禎聞言,扶著枕頭坐了起來,“死無對證?!”


    她嗬嗬一笑,“告密,慫恿,刺殺,一樁一件,他可真是算到點子上了。”


    這般一說,文繡驟然醒神,宮苑外對話的情景曆曆如在眼前。她悲憤難抑,恨聲道:“是韓嬰!是韓嬰要殺我們家姑娘,他跟咱們血海深仇,一定是他……一定是!”


    溫鈺麵色陰沉如鐵,隨著文鴛對昔日往事的闡述的,眉頭越縮越緊。


    夜霧深重,霜結在雪上,似乎又冷了幾分。


    夜宴結束,韓嬰醉醺醺迴到新的府邸已經快三更天了,晃晃悠悠的進了後院,正想喝一杯水,迎麵便受了重重的一掌的。


    “你說你隻是刺激她,你知不知你差點要了她的命!”


    韓嬰跌跌撞撞的抬起頭,看見麵前這個高大影子,內心止不住的發笑,“可她不是沒死成麽?”


    那人要緊牙關,“你!”


    韓嬰輕噓一聲,撿起低下的杯子,步履蹣跚的坐下,“蕭離,你心太急了。既想抱得美人歸,還總是憐香惜玉,這石玄機就是一隻千年的狐狸,你不拿出奇門遁甲馴服她,遲早有一天她得先把你我給吃了。”


    蕭離惱羞成怒,高高舉起手來,分毫不退,隻是冷笑,“我雖是受你扶持不假,可你也不要忘了,你來長安更多是為了幫持我,這才第一天你就上門討債,以後咱們可怎麽相處?”


    蕭離氣急,嗬嗬而笑,“好!好!那你最好不要讓我失望,否則你也不要怪我——無可奈何。”


    每一字入耳,都是將已經錐在心上的刺又逼進些許。


    “放心,我是一把好刀。”韓嬰淡淡答:“至少對於石玄機而言。”


    歡喜兩重天,許多天裏,媞禎總在生下女兒的歡喜空隙裏感到唇亡齒寒的悲涼。


    一時間秦王府說熱鬧不熱鬧,說悲戚卻也因為新的生命的到來而歡快。


    那是溫鈺和媞禎膝下唯一的女兒,為出滿月,溫鈺就像皇帝請了封,策為“合榮郡主”,取其“合歡欣榮”之意,又取了乳名“令月”。


    “令月嘉辰”,美好合宜也。溫鈺每與媞禎言起,都是希望這個年幼嬌嫩的女兒可以美好無憂、天真無慮的長大。


    媞禎雖是笑言,卻也覺得不現實,“長安城的爭鬥這麽多,如果太過天真美好反而害了她,皇家的孩子,還是多留下心眼好。”


    溫鈺微微一笑,“所以我才得加倍努力,能給我小郡主撐起一把傘,讓她不要那麽惶恐害怕。”


    然後再多的喜悅,永遠忘不掉的還是那個再也迴不來的姑娘,如果他有足夠的權利,也是可以阻止那場和親悲劇的發生。


    不久,周宜水也帶著念影迴到了京都,加上石家的、霍家的親戚的一來,倒是也將那唯一一點悲戚給衝淡了。


    石父抱著小孫女,心裏別提多美了,嗷嗷的哄道:“誰家的小姑娘呀,長得多俊,還肥嘟嘟的,不像你親娘,打小在肚子裏就鬧,生下來瘦得像猴。”


    乃矜跟在一旁拿布偶給小孩瞧,眼睛笑得彎彎的,顯瑀一邊抱著萍萍一般乜了眼周宜水,笑道:“瞧崔妹妹這麽喜歡,幹脆你那些金墜子、玉墜子認個幹娘好了,再不濟你也生一個!”


    乃矜一聽臉紅了,心中又微微有些泄氣,真論成親的年份,她跟周宜水也五六年了,不知是怎麽迴事,一直遇不了喜,前一兩年還不急,如今看見別人的孩子一個個落地,不急也急了。


    咕噥著嘴不知該怎麽接話,周宜水嘴卻快,“看別人的家的,自己就不一樣了,天天哭啊鬧啊怎受得了,等我們什麽時候心性定下吧。”


    說著他便轉移的話題,“倒是玄機這一遭嚇人的很,多少年的仇了,韓嬰還能記得呢,還特地改名換姓也要迴來,連我都沒看透。”


    他無心的提起,卻一時讓屋裏人的歡聲笑語都戛然而止了。無益如一場新的噩夢籠罩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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