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後的數十日,天氣越了越冷,那種冷不是表皮上的風霜刀劍,而是刻在骨子裏的沉悶。


    仿佛一下子很清靜,周圍空蕩蕩的。


    溫成皇後和沈望舒已經徹底不在了,周宜水和念影正在迴程的路上,曹邇被突發的雪崩阻住了腳,殷珠在襄國,已經好久不見了,不知道過得好不好,公主也走得遠遠,央挫不得不跟著出了玉門關。


    ……連溫鈺都不在她身邊。


    也不知道讓巡隼傳給他的信他看了沒有,三個月渺無音訊,她很害怕。畢竟按照她的想法,是該出了玉門關就讓公主服下假死藥,可如今……


    三個月,便是連白龍堆沙漠也出了,怎麽遲遲不見消息。難不成,公主並不信她,所以連她贖罪的機會都不給?


    腦子裏硝煙四起,待文鴛梳好妝發,便拿起一疊折子細細的瞧。


    上個月春闈剛剛結束,初試過後,又複試,前幾日殿試名單就已經出來了,皇帝很重視此番選拔,為了重蹈杜王之亂覆轍,特地擇選了三位寒門出身的學士,心思何其巧妙。


    “執金吾丞長子張遠,鬆陽郡都尉庶子江明,秦州刺史次子陸執。”


    兀自念過之後不覺有些好笑,“這秦州刺史陸垣從前還聽顯瑀姐姐說過呢,人倒是能幹,就是癖好有些特殊,喜男不喜女,自陸夫人生過一個兒子之後,便再也沒碰過她,哪裏又來的次子,分明是他的相好的。”


    文鴛就喜歡聽這些風月八卦,頓時豎起耳朵來,“乖乖,這上頭寫著陸執才二十三歲,給他兒子都夠了,還真……下得了手……”


    “一個圖色一個圖官,這有什麽的,從前在平陽學府又不是沒見過。”媞禎碎碎念道:“曹邇特地查他,這陸執原名叫傅戴君,是永春樓的妓女生的,還在伶人館裏唱過戲,因長得好看,就被陸垣收進來府裏,後來為了遮人耳目才對外謊稱是私生子,改叫陸執。”


    “從伶人到男寵再到大官”文鴛嘖了一聲感歎道:“我了嘞親娘啊……”


    大家門戶總有些大尺度的事情,媞禎倒是見怪不怪了,隻是感慨,“所以豁得出去,總有爬得出來,我倒是好奇……這又是個什麽人呢?過幾天得好好瞧瞧。”


    十二月的大風吹得很急,雪下了一場又一場,頗有瑞雪兆豐年的架勢,加之春闈剛剛結束不久,皇帝也逐漸從溫成皇後去世的傷痛中走了,即便身體有些不好,也擋不住他此刻的意氣風發。


    於是冬至設宴大辦,百官命婦也不得不欣然前往。


    那一夜的歌舞歡飲,依舊毫無新意,連舞姬的每一個動作,都似木偶一般一絲不苟地僵硬而死板。高位人臣的笑,都顯得極其敷衍。


    隻有永安王的一首《詠梅賦》,讓宴會的氣氛逐漸有些笑意。


    皇帝對這個孩子向來越看越愛,過了年就十三了,也到了選妃的年紀。一時談到這裏,程貴嬪不禁在媞禎耳邊細語。


    “聽說陛下這次看上的是兵部侍郎遊存勖的長女。”


    媞禎微微感歎,“那不就是永安王的老師?”


    程貴嬪點頭,“隻怕馬上就要太師了。”


    說罷便細細得看了看左右,才言,“我也是聽燕元照的宮女所說,說是陛下酒醉之際,隱隱提過明年開春後立永安王為太子,所謂水漲船高……遊存勖不是太師,還能是誰?咱們大魏朝的規矩,太子的老師是要位例三公的。”


    媞禎倒也不奇怪,永安王封為太子是遲早的事,她私下裏也有打探,皇帝有意讓進選的仕子跟太子親近,隻怕早覺自己病體難愈,做好了托孤的打算。


    若是皇帝真的死前把一切輔助好了,那她跟溫鈺想要再橫刀直入,便是難了。


    就算在軍事上能有唿延晏和孔笙為王牌,但弑君篡位名不正言不順,就會像王莽篡漢,不僅會被皇帝勢力的大臣以清君側圍剿,還會激得朝野跌宕,引得襄國乘虛而入。


    如今還是要以積攢威望、籠絡人心為主,必要時找準時機。


    靜靜凝了很久,程貴嬪一聲感歎驚醒了她,“雖然陛下不喜歡襄國,卻對燕元照很是喜愛,偶次跟我提起,說燕元照似有溫成皇後之態,讓他想起來從前。”


    便不覺看著那高台上和皇帝癡癡笑笑的風情女子,“從前總是我陪在陛下身邊的,要是我也長得像溫成皇後就好了。”


    媞禎隻是淡淡一笑,“得寵歸得寵,也不過是別人的替身,這個世上人人本該做自己,又何必羨慕別人的影子。”


    “王妃說得也是。”程貴嬪微微一笑,“這杯便先敬您了。”


    徐徐一同飲下,再抬起頭已然有一個挺拔的身軀遮住了光線。


    以為又是別的席麵的貴婦來敬酒,方漏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相迎,下一刻,她幾乎是機械性的嚇住了。


    那人一襲靛藍色的官袍,烏紗的垂耳在臉頰邊一晃一晃,尤其是那張臉,簡直像噩夢一樣可怕,不覺把媞禎整個人帶進往日陰暗的迴憶裏。


    失神間,竟把一壺酒都打撒了。


    男人見她這麽驚慌,並不覺得突兀,隻是微微笑了笑,“臣陸執特來向兩位娘娘敬酒,不想竟打擾了王妃的雅興,真是失禮。”


    便徐徐看了文繡文鴛一眼,正想張口說些什麽,忽然被李廣一聲“陸大人”喚了過去。


    “陛下說這次春闈您的詞令最好叫您過去寫首詞助助興。”


    聞言,那男子笑逐顏開,迴身揖過一個拜禮,便揚長而去。


    此時此刻,媞禎主仆三人都已經石化,特們根本不敢想象,有生之年居然還有見麵的機會,這個衝擊簡直太突兀,突兀的意想不到。


    心念這樣遲鈍地轉動,程貴嬪的唿喚也在耳邊不止,可就是身體移不開分毫。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樣久,她才蒼然地站起來,“這裏酒氣要衝了……我要去外麵緩一緩……”


    捧著大肚子行動已有些遲緩,慢悠悠的,甚至連自己怎麽走出大殿的都不知道。


    文鴛渾身在發抖,不知是冷的,還是嚇得,“怎……怎麽他迴來了,曹邇不是查過那些仕子麽,怎麽會有漏網之魚……還偏偏是他……”


    “這不是……”她抬起眼看著她的主子,“這不是要我們死麽……”


    媞禎腦子裏不知把八百年前的舊賬都算了多少遍,早知今日,她當初就不該聽老師的話,留了他一命。如今他竟能迴來,簡直就是她昔日之失!


    悔悟道,“陸執……就是韓嬰……”


    這個名字已經很久沒有提到,早已隨平陽學府的消失而跌宕不負。


    直到那個聲音在身後響起,“五年不見,師妹還記得我的名字啊。”


    渾身上下如起栗疹一般,迅速的轉過身看向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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