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國的秋冬,總是很冷很冷的,正直九月末十月初,是羯族一年中在木蘭圍場秋狩的日子。


    彼時殷珠已經在襄國漸漸適應,雖說也算衣食無憂,但是背負父親的罪名而來,哪怕這些人曾經渴望借著她父親的手鏟除大魏,但於內心,始終還是瞧不起漢人。


    這於殷珠無疑是一重極大的痛苦,而更讓她難以忍受的,還是侍從宮眷的白眼,和蕭離日漸與她的疏忽。


    圍場人多,襄王攜了蕭離、五王子祁明、八王子祁恕、還有一眾親貴大臣,正準備逐鹿圍場,行一場盡興的秋狩。


    殷珠便和幾位王妃跟隨在後,望著眾人策馬而去的方向,勉強露出期待的笑容。


    八王妃譏笑滿目,道:“沒想到武安候廢了一身功力,如今還能跑得這樣快呢!一點也不輸兩個弟弟。”


    殷珠無奈微笑,“不過是五弟、八弟肯讓著罷了。”


    五王妃亦不肯示弱:“是麽?怎麽我瞧著是我家爺跑得最快呀!”


    八王妃素知老五要強的心性,便也隻是一笑置之:“八弟跟著王妃吃了那麽多東北進貢的野山參,體格能不好麽?等下別說是豹子,就是老虎也打得死了呢!要好好兒在大王麵前顯露一手才是。”


    五王妃揚一揚手中花枝招展的絹子,掩口笑道:“能顯什麽身手呢?世子都不在了,還有武安候這個外甥這麽顯眼,哪裏輪得到咱們家老五啊?”


    聽著矛頭又戳向自己,殷珠便訕訕地低下頭,扶著蘭因挺起肚子起來,“我身子不爽,先失陪了。”


    五王妃的臉色冷了冷,隨意看著她身影唾棄,“撂什麽架子呀,一個賣國賊是女兒沒嫌她跟我平起平坐就不錯了,說了兩句就掛臉子!果然這漢女就是矯情!”


    八王妃拿起帕子掖嘴,“矯情得討人喜歡,才是一迴事呢?我聽說,武安候根本就不喜歡她,外頭說是武安候夫人,其實……”


    她默默噤了聲,“其實連名籍都沒入,還不如咱們家裏的美人呢!”


    五王妃一聽咯咯笑,“倒也真是,漢人有句話怎麽說: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表麵是武安候夫人,實際不就是婢妾麽?”


    殷珠在前頭走著,聽到她們議論紛紛亦不做聲。


    蘭因卻急地厲害,“這麽這般議論您,您怎麽能就這樣受著?!再不濟,您也是武安候在大魏明媒正娶的,被那些晚輩奚落算什麽迴事?”


    殷珠捏起手上串珠道:“我來襄國,本來就不是過好日子的,我是來這裏贖罪的。罵就罵了,罵了又不會掉層皮。”


    “更何況……”她撫著肚子有些唏噓,“就算罵迴去又有什麽用?我是杜家的女兒的這點又不會憑空改掉。如今,我隻希望……我的孩子能夠平安降生,別再向她母親一樣,落個識人不明的下場。”


    蘭因哀哀的歎氣,“早知如此,您聽石王妃的多好,留在長安,至少她對你是真心的。”


    她眼裏忽然閃起一絲星芒,“王妃不是說,隻要您想迴去就寫信告訴她,姑娘……咱們迴去寫信吧。離開這裏!”


    有良久的靜默緩緩綿長,殷珠也並沒有因她的話語而露出笑意,隻是沉寂無邊的鳥鳴裏。


    時間噠噠地流轉,半晌她迴身拉了蘭因一把,搖頭失意到:“我知道她是真心待我,也知道她是真心算計杜家,所以還要相信麽?……都這樣罷了。”


    恍然和蒙昧,似是此刻她砥礪地不想去想,卻依舊有悸動扯動著心肺。


    一時間,淚水潸潸而落。


    彼時對過的樹林上空,雲闊天高,幾聲蒼鷹鳴叫而過,正是到了獵興最盛的時刻。


    跟隨的侍衛和親貴們心下都明白,便故意越跑越慢,跟襄王與其三個小主子扯開了一段距離。而圍場放養的各色禽畜,又皆溫馴,所以一時也不怕。


    然而那溫馴的牲畜如何能入蕭離的眼,自是他手腳已不容從前,可心裏的那股氣焰,也從沒有停滯,唯有那金色的奔竄的豹子,才是讓他唯一熱血沸騰的。


    揮著鞭子,策馬疾追,橫刺裏一隻雪白如霜的老虎,如一道雪白閃電橫刺而過。


    相形之下,連方才那匹豹子也被比得溫馴而矮小。


    蕭離眸中大亮,興奮道:“哪兒來的白虎?真是罕見!”


    他手中馬鞭一揚,重重道,“此虎毛色通透,看我怎麽收服它!”


    蕭離自小喜歡這些珍稀野獸,又深憾沒有龐大的貓獸可以豢養,眼見此白虎,怎不心花怒放。


    侯府的人又深知他脾氣,雖有勸他保重身體,到底亦不敢上前!


    蕭離策馬奔過一片綠窪地,青綠平原連綿起伏,他本有心讓身邊的侍從們在後跟著一段距離,奈何那白虎的太過機敏,但聽風吹草動奔跑得飛快。


    他一時急起來,也顧不得後頭,加緊揚鞭而去。


    很快奔至一茂密林中,落葉厚積,道路逐漸狹小,跑得再快的馬也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緩步悠悠。


    北方高大的樹木林葉厚密,遮蔽住了絕大部分陽光,隻偶有幾點斑駁的亮影灑落,似被攏在一個黑暗的囚籠。


    他被這光晃得灼目,又因太黑辯不清方向,開始慢悠悠的走。


    越忘往裏越安靜四周逐漸安靜,身後的馬蹄聲、人聲、唿唿的風聲都遠離了許多,唯有窪地陰鬱潮濕的空氣與幹燥的寒風混合,夾雜著積久腐敗的爛草味,刺激著他的鼻端。


    迷茫渺然,一時難覓那白虎的蹤影。


    蕭離有些悻悻的,正欲不舍的轉身,隻見左前方灌木叢中有一抹色雪白的東西在隱隱竄動。


    霎時他眼裏起了一團火苗,立刻搭箭而上。


    然而,在他的箭嘯聲未曾響起之時,另一聲更低沉的箭羽刺破空氣的聲響,“嗖”地一下,死死鑽入了他的耳際。


    本能地受驚,讓蕭離旋即矮下身,緊伏在馬背上麵,一支紅撲撲的暗箭恰好掠過他的豎起的頭發。


    “哢”的一聲輕脆的響,似乎是什麽東西又來了。


    這會動作實在是太快,蕭離手腳本就有舊傷,根本來不及迴過神,箭響聲便再度戳破密林。


    隻能調轉碼馬頭往前跑,誰料剛側過身,便見前頭灌木叢中那隻白虎撲了起來,揚起青麵獠牙,朝著正前方的蕭離狠狠咬來。


    勉強低頭擦身過去,然那白虎伸出利爪狠狠給了他肩頭一下,一時把他背上弓和箭都抓散了!


    濃烈的血腥氣迅速彌漫開。


    蕭離有一瞬間的猶疑,若是向前,他防守的武器盡失,必然會被白虎咬死;而後頭逼來的利箭,已經讓他無從躲避,更不得退後。


    所以進退不得,該如何是好……


    他有一瞬的絕望,難道一番好強,真要葬送在白皮畜生口下?


    正臆想這,一股勁風襲來,有人將自己從馬上撲了下來,在地上滾了兩下,避過了那隨後追來的一支箭。


    驚魂未定,他也看清了救自己的是一個女子,熟悉,卻一時也分辨出隻是相似的熟悉,一時連脫口的話都不知怎麽說。


    實在是太像了,那眼神,那側臉,簡直跟媞禎有五分相像!


    隻得脫口而出道:“多謝姑娘相救!”


    然話音剛落地,那匹白虎顯然是被方才的巨大動靜刺激到了,掏出一雙大爪子,兇兇逼近。


    電光火石間,那女子旋即從腰間抽起一把彎刀,很是熟練與那老虎接招,一刀捅向了老虎的喉管,血如溪流一樣噴射而出。


    轉身又抽出刀,往老虎的肚子上捅,狠狠一扽,頃刻腸滑髒流。


    她轉頭叫蕭離,“喂,愣著做什麽!還不快搬些大石頭壓住它,著老虎狡猾的很!”


    蕭離一聽,一陣吟哦,連忙從樹下搬來一塊塊巨石頭,壓住老虎的四肢。


    待一切做好後,卻見那姑娘恰起咬來,“看你這穿著,也是高門顯貴的人吧,幸好你遇著我了,不然那就家裏人不得哭的死去活來。”


    蕭離笑著看她,擦了擦手上的血,給她作了一揖,“不知姑娘姓名?又為何在此?”


    姑娘挺著腰杆道:“我姓鄧,叫櫻桃,是這山中的獵戶,這就是我的家。”


    她拍了拍他肩,“不過這麽偏僻的地方,就是怎麽找來的?不會是跟人打賭……要強心作祟跑進來的吧?!”


    櫻桃笑聲泠泠地笑,明媚臉上雖似媞禎,卻有著媞禎不同的靈巧,一時很吸蕭離。


    他道:“姑娘說的是。今日姑娘救在下一命,在下會用重金相酬的。”


    櫻桃一聽這卻癟起了臉,“金的銀的有什麽意思,難道我不夠好看?”


    她努起嘴盯著她,“這自古英雄救美,醜的才重金重謝呢,好看的早就以身相許了!!”


    蕭離被她的話逗得連連大笑,餘音還沒落,隻見斜刺裏一群人影策著馬匆匆趕來,如滾雷一樣跪在他麵前。


    “屬下救駕來遲,望武安候恕罪!”


    櫻桃顫顫打個激靈,如同受驚的小鹿一樣,含情看著麵前的男人。


    然卻不知羞澀竊喜的外表下,她大袖下的手緊到要攥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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